第二百八十四章 反杀
卢锡安感觉钩子深深地咬进他的身体,比北方的寒冰更加彻骨,并且加倍地疼痛。魂锁典狱长的手钳住他的喉咙,皮肤在碰触之下仿佛烧伤似的疼。他感到力量正在迅速流失,心跳逐渐慢了下来。
锤石一手将他举离地面,另一手高擎着灯笼准备收下他的灵魂。激烈搅动的幽光里传出阵阵悲啼,无数游魂的脸孔和双手抵在灯笼的内壁上清晰可见。
“暗影的猎手,长久以来,我在寻找你的灵魂。而唯有此刻,才是收取的最好时机。”
卢锡安发觉自己的视野从外到内开始变灰,灵魂正从四肢百骸间慢慢抽离。他挣扎着想反抗,但是魂锁典狱长收割灵魂的手艺已经操练过无数次,不可能给他留下机会。
“尽管挣扎。你的灵魂会因战斗而更强盛。”锤石的口气仿佛是在谈论一道美味。
卢锡安想要说话,但他发不出半点声音,只感觉到自己的灵魂随着微弱的呼吸涓涓而出。
一把发光的镰刀悬在卢锡安头顶,浸透了亡魂的怨念。刀刃的光芒充满期待地闪烁着。
卢锡安……
一个声音,她的声音。
我的爱人……
锤石的镰刀转了一下,找到一个更好的角度。
卢锡安从灯笼里看到一张面孔显现出来,他猛地抽了一口气。那张面孔,虽然在成千上万之中毫不起眼,但却是万千世界中唯一的关键。
饱满的双唇,一双明亮的杏眼,祈求着他活下去。
“赛娜……”卢锡安轻呼。
让我作你的盾。
一瞬间,他明白了她的意思。
正如当年他们并肩与暗影生物搏斗时那样,他感觉到赛娜与自己的灵魂紧紧相连。
他鼓起最后一丝力气,扯断了颈上的项链。月光下,银链微微发亮。
魂锁典狱长感觉到不对劲,他愤恨地嘶了一声。
但卢锡安比他快。
项链在他手里转了一圈,然后飞甩出去,缠在锤石提着灯笼的那只手上绕了几圈。不等锤石甩掉,卢锡安从风衣内侧抽出了那把银锥,狠命刺进了锤石的手腕。
魂锁典狱长戾叫一声他已经数千年没有感觉过痛苦了。他丢下卢锡安,抱着手腕痛苦地抽搐着。灯笼中囚禁的亡魂突然间明白了该如何反击折磨他们的人。
卢锡安感到自己的灵魂再度嵌回了身体里。他大口大口地吞咽着口气,仿佛是溺水的人刚刚冲出水面。
快,我的爱人。他太强大……
他的眼中变得一片澄明。卢锡安从地上抢起双枪,极快地瞥了赛娜一眼,然后深深地印在心底。
他再也不会让她的脸在记忆里淡去了。
“锤石。”他叫了一声,两把手枪瞄准。
魂锁典狱长抬起头,虚无的眼洞正燃起狂烈的怒火。本来到手的灵魂,如今却放肆地挑衅着自己。他紧盯住卢锡安,再次扬起了灯笼。但是不安分的亡魂却再也没有释出保护他的黑光。
一连串烈日般的光柱,完美命中。
光芒洞穿了鬼气森森的法袍,他的灵体被无情地点燃,爆发出地狱般的高热。卢锡安一步步踏向锤石,双枪电光夺目。
魂锁典狱长痛苦地惨叫着,面对卢锡安无穷倾泻的火力不断退缩。他的灵体完全无法抵挡这对武器中来自远古的力量。
“不必抗拒,死亡为你前来。如是我言,此时即为终点。”卢锡安静静地说。
锤石哀嚎一声翻下了蟒桥,像一颗着火的流星坠向低处的城市。
卢锡安一直看着,直到黑雾完全将锤石吞没。
他一下子垮坐在地上。
“谢谢你,我的爱。我的光。”他低声说。
神庙的墙壁在暴烈的冲击下晃个不停。黑雾从密封不严的板条与窗户缝隙里渗进屋子。亡灵们贪婪的爪子在木头上刮擦,门框发出令人揪心的吱嘎声。狂风砸在大小木板拼成的屋顶上,荡出来自远方的尖叫声。
“那里!”厄运小姐指着靠墙而立的一座艾欧尼亚茶柜大喊。一群血红眼睛的雾灵正从破洞中探进来。
她大步跃进幽魂中间,感觉就像是裸身跳进了冰洞里。哪怕只是被轻轻扫到,她也感到热量被掠去了一部分。
珊瑚挂饰滚烫地贴着她的皮肤。
她挥起佩剑,砍中亡灵的时候手上传来了那种熟悉的实在感。她的火枪也许对付不了死者,但来自德玛西亚的利刃却能伤到它们。亡灵们嘶嘶怪叫着向后退开。
死者也会恐惧吗?
看起来会。它们开始在剑光下四散逃窜。但她没有手软,连刺带斩地攻向亡灵。
“就这样!跑!”她大吼。
一个小孩尖叫起来,厄运小姐回头看见雾气正朝他涌去。她一个滑步奔到他身边,一手抄起孩子抱在怀里。冰冻的爪子抓伤了她的背,厄运小姐瞬间感到四肢里灌满了冰水。
她反手刺向身后,死灵惨嚎着消散。
一个躲在长椅背后的女人伸手接过了孩子。厄运小姐勉强站起来,但虚弱的感觉开始蔓延到全身。
枪声、刀剑声、亡灵的嚎叫、活人的惊呼……神庙中充斥着混乱。
“莎拉!”那是雷文的喊声。
她循声望去,粗壮的橡木门闩已经裂开,雷文和十几个男人手挽着手用脊背抵住大门,然而木门已经被顶得凹了进来。亡灵的利爪穿透了门板,碎片四处横飞。一个男人被抓住后心,绝望大叫着被扯进了门外的浓雾中。
另一个人伸出手去拉他,结果整条手臂被扯了下来。
雷文旋身将匕首全力捅进裂缝,而亡灵立刻缴走了那把没用的武器。
一个鬼影挤进四分五裂的木门,爪子抓进雷文的胸口。厄运小姐的副官痛苦地大吼,脸上的血色迅速消退下去。
她跌跌撞撞地跑向她,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佩剑切断了亡灵的臂膀,将它完全驱散。雷文摔倒在她怀里,两人一起跌坐在神庙的地上。
雷文气若游丝,而厄运小姐自己也好不到哪去。
“别死在我这儿,雷文!”她喘息着说。
“死灵还杀不了我。王八蛋只是摸了我一下而已。”雷文咕哝着说。
头顶传来玻璃破碎的声音。黑雾的触须在空中合流,大团沸腾的雾气之中全是尖牙利爪和亟待杀戮的眼睛。
厄运小姐尽力想爬起来,但她的手脚已经酸痛得抬都抬不起来。她愤恨地咬紧了牙。她的人只剩下五六个,而这屋子里的大部分人连打架都不会。
死者正涌进来。
她回头望着俄洛伊。
女祭司和她的手下仍在围着雕像转圈,兀自进行着拍打的仪式。没有任何事情即将发生的迹象。那座奇怪的雕像完全无动于衷。
她到底在搞什么?难道是想让那雕像活过来把死灵都赶走吗?她以为自己是皮城的科学家吗?
“不管你在干什么,快点儿!”厄运小姐朝俄洛伊大叫。
屋顶的木板被掀起了一块,打着转儿被风吹走了。死灵聚成一柱,像龙卷风一样落下来,降在所有还活着的人头顶。
大门终于支持不住向内炸开,木板在亡灵的碰触下变得干朽。恐怖的狩猎号角声响彻大殿,厄运小姐艰难地捂住了耳朵。
赫卡里姆迈进神庙,身后跟进来一班死灵骑士,踏倒了顶门的壮丁们。他们的灵魂被收进了战争之影的刀锋里,阴寒的火焰随即高涨起来,映得神庙内一片瘟疫般的惨绿。。屋中的亡灵见到赫卡里姆的威势,都不禁退伏到一边。
“我说过,此地不欢迎死者。”俄洛伊暴喝。
她站在厄运小姐旁,身材敦实伟岸。苍白的光线萦绕在她的全身,手中的石球则溅射着光芒。她的双手微微颤抖,下巴紧绷,脖子上暴起的青筋宛如粗缆,汗珠如小溪一般滚落她的面颊。
无论俄洛伊在干什么,显然极费心神。
“这些易朽的灵魂都是我的。”赫卡里姆说。厄运小姐听到他金铁交击的喉音,不禁蜷起了身子。
“并非如此。此处是娜迦卡波洛丝的宫邸,而她正与死者对立。”
“死灵必会得偿所愿。”赫卡里姆垂下长戟,正对着俄洛伊的心口。
女祭司摇了摇头。
“不在今日,”她说,“因我仍在动。”
“你挡不住我。”
“聋如死人。”俄洛伊笑了一声,身后的光芒渐渐壮大。“我何曾说过要挡住你。”
厄运小姐看见那座扭曲的雕像正笼罩在夺目的光华中。白光从它的表面流淌出来,经过的地方没有半点暗影胆敢停留。光芒浪涌向前,她遮住双眼以免暴盲。黑雾不断剥啄消散,露出藏匿其中的畸怪恶灵。白光将长年诅咒它们的可憎魔法净化殆尽。
厄运小姐本以为会听到尖叫,没想到摆脱了束缚的亡灵却为了重获自由喜极而泣。光芒沿着破败的墙壁扩散开来,而当她也浸没在其中时,便忍不住痛叫起来一股洋溢着生命气息的暖流贯穿她的身心,彻底抽空了死一般的麻痹感。
娜迦卡波洛丝的光芒靠近了赫卡里姆,厄运小姐看到他也开始畏惧,不知道这光芒会将他变成什么样子。
能有什么更可怕的东西,让他宁愿背负着诅咒也不愿接受呢?
“你也可自由,赫卡里姆。”俄洛伊的声音似乎已经达到了她的极限。“你上前来,在光明中痛悔自己曾经的愚蠢和悲痛,重新成为你渴望的人吧。”
赫卡里姆怒吼一声,挥刀砍向俄洛伊的脖子。
厄运小姐的佩剑横空飞来。两兵相接,激出一道火光。
“滚出我的城市。”她说。
赫卡里姆抽刀欲刺,但光芒猛然洞穿了他的铠甲。他痛苦地咆哮起来,在灼热的炙烤中一头栽倒在地。一个骑士的光影从他体内浮空而起,像是同一块幕布前互相对应的两幅画像,在烛火中摇曳。
厄运小姐略略一瞥,只见那个骑士身着金银盔甲,一张年轻的英俊脸庞上是一对骄傲的深色眼睛,似乎正有无尽的光荣在未来等待着他。
他后来怎么了?
赫卡里姆一路大吼着冲出了神庙。
他的鬼骑士们纷纷掉头而去,一大丛残破不堪的灵魂拖着尾迹跟着它们一同消失。
娜迦卡波洛丝之光如同黎明般溶进了比尔吉沃特。所有人都被如此美妙的景象折服:如同风暴过后的第一缕阳光,或是苦寒冬日里的第一丝春意。
黑雾节节败退,卷起所有惊悚的亡魂汇成一团混沌的风暴。失控的死者们互相啃食,有些自觉化进了白光,而有些则挣扎着想要逃离。
黑雾最终退回大海深处,回到了它们占据的诅咒之岛。全城恢复了宁静。
东方已近破晓,清澈的风扫过比尔吉沃特,人们终于松了口气。
蚀魂夜结束了。
神庙里一片寂静,与片刻之前的血腥混战仿佛是两个世界。
“完事了。”厄运小姐说。
“还有下次。黑雾有着病态般的欲望。”俄洛伊疲倦地说。
“你做了什么?”
“我必须做的。”
“无论如何,我感谢你。”
俄洛伊摇摇头,有力的手臂搭在厄运小姐肩上。
“感谢神明。”俄洛伊说,“献一份供品,来份大的。”
“我会的。”
“最好不过。我的神讨厌空口许诺。”
她感到一丝威胁的语气,一瞬间想给俄洛伊的脑门来上一枪。但她还没来得及挪动手指,俄洛伊就像断了绳的船帆那样委身坐倒。厄运小姐抓了一把想撑住她,她实在是太沉了。
两人一齐瘫在贝壳缀成的地面上。
“雷文,帮我把她弄起来。”
他们喘着粗气,好不容易才把俄洛伊架到一条靠背长椅上。她的身子就跟军舰一样笨重。
“胡子女士从海里出来了……”雷文说。
“别犯傻了,我说过娜伽卡波洛丝不在海底。”
“那她在哪里?天上?”雷文问。
俄洛伊摇着头,一拳打在他的胸口。雷文闷哼一声,痛苦地缩起身子。
“她在那里。”
俄洛伊为自己古怪的幽默感微笑起来,缓缓闭上了双眼。
“她死了吗?”雷文揉着受伤的胸口问。
俄洛伊抬起手,又赏了他一耳光。
然后便开始打鼾,活像一个得了肺气肿的码头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