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干年后,每次走过积雪的街道,看着欢声笑语戴着红帽子的家长和孩子,或是商场橱窗里摆放的披着五颜六色彩带的圣诞树,玫瑰就会想起自己无忧无虑年岁的最后一个圣诞节:白色的雪,温暖的壁炉,丰盛的晚餐,幸福的笑容,以及……颤抖的手指。
1878年12月25日。
玫瑰趴在白色大理石壁炉边的地毯上看图画书,橙色的火焰烤的她全身暖暖的。她的旁边是正穿着便装玩国际象棋的太子和威廉。玫瑰本来观战来着,但是他们的拉锯耗尽了她的兴趣。太子来到维诺堡之后,节日气氛达到最高点,虽然玫瑰和威廉还是不对盘,但两人之间仿佛达成了一种协议,过完节再战。所以这几天下来,两人虽然不大理睬对方,但明里暗处的风起云涌平息了很多。
在他们或坐或趴的白色长毛地毯三米远外,立着一棵两米来高的圣诞树,这棵树是早上威廉和太子一同去旁边森林里砍回来的,所以有的叶子上仿佛还挂着细小的水珠,看起来鲜翠欲滴。圣诞树上的彩灯和装饰品是玫瑰,皇后和皇帝一起动手完成。披带戴灯,五颜六色,闪闪发亮的圣诞树看起来格外讨喜。圣诞树的后面是一片落地窗,不过由于玻璃上布满了白色雾气,外面的雪景仿佛长了一层毛边,看起来毛绒绒的可爱。
“孩子们,吃饭了!”伊丽莎皇后挽着皇帝胳膊笑意盈盈站在长形餐桌旁喊道。
“来啦。”玫瑰笑嘻嘻的应了一声,跑过去。刚才娜娜和阿姆出出进进端菜,她闻着香气,魂早就不在画册上了。
蹦蹦跳跳来到餐桌边坐定,热气腾腾的大餐早就在桌上摆好了。菜色很平常,不似在维也纳宫廷时的那么匪夷所思和夸张浪费,比如一米高的皇家纹饰糖塔,从非洲运来的某种蔬菜,北极来的鱼类……今天圣诞大餐的菜式和帝国任何一个普通人家饭桌上的菜式一样,火鸡,布丁,姜饼,奶油玉米浓汤……
餐桌边没有仆人,甚至连阿姆和娜娜都不在。只有皇帝,皇后,太子,威廉和玫瑰。这是玫瑰长这么大参加过的最纯粹家庭聚餐了。以前在维也纳时,虽然圣诞节也是家人聚会,但是家人范围还包括亲王以及他们的家庭,所以酒神厅里总要摆上好几桌。不过今天不一样,皇帝坐在主位上,他右手边是皇后,皇后身边是玫瑰。皇帝左手边是太子,太子旁边是威廉。
“先让我们感谢全能的主赐予我们这顿丰盛晚餐。”皇帝满足的微笑,扫过一圈在坐的人,双手合起放在胸前。
所有人跟着皇帝念到:“亲爱的主耶稣,感谢你赐予我这样丰盛的饮食……”
玫瑰一边念一遍睁开眼睛偷看众人,虽然她被教育着成为天主教徒长大,但是她却不是一个虔诚信徒。好在皇后思想通达,虽然自己经常去祷告,但从来不强迫她。关于这一点,玫瑰十分感谢皇后。皇后今天穿着普通棉质淡紫色拽地长裙,戴着珍珠耳环和项链,虽然衣饰简单,但也掩饰不了她的绝世风华。她闭着眼睛,祈祷的非常认真。主位上的皇帝穿着和皇后同一色系的家居装,虽然款式休闲,但从他挺得直直肩膀和后背,不难看出他的军人出身。然后是……玫瑰眼睛后移,对上太子戏谑的绿眼,玫瑰对着他浅浅一笑,太子也翘起嘴角回了一个微笑。眼角的余光里,看到威廉轻蔑的盯着自己,玫瑰翻了他一个白眼,真是乌鸦笑锅底黑,你也虔诚不到哪去。
祈祷完毕,皇帝站起来,举起手上的酒杯,含笑的琥珀色眼睛在威廉,太子,皇后,玫瑰脸上一一扫过:“我非常高兴能和你们一起过这个圣诞快乐!”
“威廉,你是我儿子,身上流淌着神圣哈布斯堡家族的血液。希望你在军事学院好好学习,以后成为阿勒斯最忠实能干的左臂右膀。”皇帝目光停在威廉身上,说的郑重。
“是!誓不辱使命”威廉站起来,全身绷紧,右手放在胸口,然后伸直手臂,对皇帝陛下行了一个标准帝国军礼。虽然对他颇有微词,但这一刻,玫瑰觉得他真是帅极了。没想到小白脸骨子里居然刚毅的帝国军人。
皇帝放下酒杯,认真肃穆的回了他一个军礼。两人碰杯,一饮而尽。
皇帝倒上第二杯酒,看向太子:“阿勒斯,你一直是令我和你母后自豪的儿子。我这一生做的错事不少,但却做了两件最正确的事情,一件是娶了我爱的伊丽莎。”皇帝深情的看了一眼皇后,皇后脸上荡漾开一层粉红笑靥。
“另一件是生了你。”皇帝开心的笑着,玫瑰突然发现皇帝的眼角已经堆叠起了层层皱纹,鬓角似乎也有许多白发夹杂在棕发里:“你一直做的很好,无论是将军还储君,你都做的很完美。所以,我丝毫不怀疑,你将来会做的更好。”
“父亲。”太子有些动容,他捏着杯子站起来。逆着光线,玫瑰看到他翠绿色的眸子里有莹光点点闪烁。
“我的儿子会超越我,成为名传千古的一代帝王,再也没有比这更让我开心的事情了。”皇帝泪光盈动,拍拍太子肩膀:“阿勒斯,你是大人了,明年也要结婚。不要像我,你一定要当一个好皇帝,好哥哥,好丈夫,好父亲,知道吗?”
太子没有接话,两只装着橙色液体的水晶高脚杯在空中相撞,发出清脆的声响。
“伊丽莎,”皇帝拿过皇后擦拭眼泪的手帕,半跪在她面前,细细擦拭她脸上的泪痕,就像捧着稀世珍宝一般小心翼翼:“这么多年来,你在我眼中永远都是那个在慕尼黑见到的天使,乱蓬蓬棕色卷发,大大咧咧的笑容,红色格子裙,白色花边小围裙,充满活力和热情……”
“我很抱歉让你伤心,难过,直到麻木。我不知道我现在还有没有资格……”皇后竖起的食指按在皇帝唇上,她声音软软的,却坚定异常:“成为你的妻子,对我来说,是一生中最幸福的事情。过去,现在,将来,一直都是。”
“谢谢。”皇帝捧起皇后的双手放在嘴边吻了几下。云开见日,皇后脸上的神情是玫瑰从没见过的平静和幸福,就像暴风雨过后的蓝天,挂着弯弯的彩虹,美好的像童话故事。玫瑰看着太子和威廉,三人第一次相视而笑,淡淡的暖意在空气里流淌。
水晶玻璃杯轻轻撞在一起,皇帝皇后对视浅笑。
皇帝最后的敬酒对象,不用说也只有玫瑰了。所以待皇后坐下后,玫瑰乖巧的走过去给皇帝空出来的杯子里盛满果汁。
“还是小公主最贴心。”皇帝揉揉玫瑰满头的黑色发卷,表扬道。玫瑰笑的眉眼弯弯,有点傻气。
玫瑰一直认为酒不是什么好东西,而皇帝今天已经喝了足足三杯,既然自己喝果汁,那么皇帝也可以和自己一样喝果汁。没办法,这一桌就她没成年,所以皇后特地吩咐了给她准备橙汁。
“小爱,”皇帝宠溺的端起杯子碰碰玫瑰举起的果汁杯:“我的小公主只要快快乐乐,无忧无虑,幸幸福福生活就好了。”
“谢谢爸爸。”玫瑰开心的喝下果汁。
皇后笑着理理玫瑰的发卷:“快回去坐着,可以开饭了。”
“恩。”玫瑰点头离开。
“约瑟夫!”
“父皇!”
“父亲!”
皇后,太子,威廉的吼叫夹杂在一起。
玫瑰转身,从他们身体间隙里看到皇帝陛下倒在桌子旁边。
起居室门被推开,皇帝侍从官邦唐公爵带着一众人等鱼贯而入。
“爸爸!”她尖叫着冲过去。
玫瑰被邦唐拉开:“大家让开,不要围着!”
玫瑰被他塞到太子手中。
邦唐和皇后把皇帝平放在铺开的毛毯上,御医杜邦伯爵蹲在皇帝身边开始翻他的眼皮,查看瞳孔。摆满食物的桌子被移开,御医的助手们在旁边摆开医疗器械。
玫瑰觉得自己就像在做梦,这些人从哪来的?御医怎么会在这里?伊丽莎妈妈的脸为什么那么苍白?约瑟夫爸爸怎么会突然晕过去?刚才大家不是还有说有笑的吗?
“殿下,请您带公主和索伦伯爵上楼休息。”邦唐走到太子面前,神色凝重。
“好。”太子点头,玫瑰的手臂被他抓的生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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装点着照明灯的马车由远即近,清脆的马蹄声在空旷的夜色里格外寂凉。太子站在窗前,看着黑夜里漂浮的昏黄灯光,心情沉静。这已经是今晚第七拨人了,看来帝国的名医都在向维诺堡汇合。楼下脚步声来来往往,期间太子下去了一趟,但被邦唐公爵拦在门外,眼睛通红的皇后从起居室出来,用带着哀求的语气对他说:“阿勒斯,这件事情,我想还是等陛下醒了之后亲口和你谈。你现在先上去帮我照顾小爱和威廉,好吗?”
太子沉默的和皇后拥抱了一下,就上楼来了。
看来父亲这次真的病的不轻。御医杜邦长随左右,父亲应该已经病了一段时间了。而自己,在漫长的相处时间里,居然一点也没有发觉?!太子的手抓紧锦缎的窗帘,白皙的手背上的青筋根根暴起。
父亲,对于自小被皇祖母用普鲁士铁血方法养大的自己来说,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是阿波罗厅朝会上的那个挺拔蓝色军装身影。他高大,强壮,说一不二,在群臣面前充满威严。再后来,特别是当自己明白为什么没有母亲相伴着成长,而父亲也比陌生人熟悉不了多少之后,也曾记恨过他对皇祖母的软弱忍让和他混乱轻佻的私生活。后来的后来,玫瑰来了,看着父亲终于像一个父亲了,不再希冀父爱的自己,只剩下隐隐约约的麻木嫉妒。对父亲的感情实在太复杂,一边是敬佩仰望,另一边是愤恨轻视,就这样在火与冰的情感交杂里慢慢长大。
而现在,那个自己崇拜和记恨的人倒下了,就像一个虚弱的老人,曾经挺拔的身躯不再强壮,布满风霜的脸上双眸安静的闭合在一起。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在。这一刻,自己恐惧,心酸,心如刀割,最后却归于平静。
以后,曾经是父亲身上的责任,就该自己承担了。
我会成为一个伟大的帝国皇帝。太子转身,看着壁炉边沙发上,玫瑰和威廉已经蜷在沙发两端睡着了。他们本是三个人并排坐着等待消息,但玫瑰和威廉毕竟是小孩子,哭着担心着就睡着了。太子慢慢走过去,跳跃的火焰照着他坚毅的面容。他捡起被玫瑰推到地上的毛毯。
“哥哥。”威廉小声嘟嚷着,揉揉眼睛,从沙发那头坐起来:“几点了?”
“不早了,回去房间睡觉吧,明早还要回图卢兹。”太子给玫瑰盖上毛毯。图卢兹是索伦伯爵封地,也是威廉的家,皇后早就安排好让他明早回去和他母亲一起过节。
“恩,”威廉点头,站起来:“父亲怎么样?”
“杜邦医生说是小问题,有新消息我再告诉你,别担心。”太子看着到自己肩膀的异母弟弟纸白的脸色,拍拍他的肩膀。
“恩。”威廉突然上前一步,抱住太子,拔头埋在他胸前,闷闷说道:“哥哥,我会成为一个好将领的。”
“我相信你。”太子拍拍他的背:“一年后,我在维也纳战神厅等你。”
今年是威廉在帝国军事学院学习的倒数第二年,圣诞过后,他就要去波罗的海边的军事基地进行实战演练了。而只有演练成绩最优秀的帝国军事学院毕业生,才有资格参加维也纳战神厅里举行的毕业典礼。
“好。”威廉放开太子,说的自信满满。正欲离开时,他瞟了一眼还在酣睡的玫瑰,有点犹豫,小声说道:“玫瑰是女孩子,这件事情……”
“我会好好照顾她。”太子看着威廉欲言又止的样子,回想起这么多天来他和玫瑰针尖对麦芒,互不服输的明争暗斗,突然觉得心里有点不舒服。
威廉则像有什么东西在追他一般,听到太子承诺后,火速离开房间。
太子坐到玫瑰身边,玫瑰头上的紫色发带夹杂在黑色卷发中乱七八糟的散落在脸庞上,皙白的面庞上挂着泪痕。她睡的很不安稳,白胖的小手蜷缩在胸前,抓着衣服上的蕾丝系带。就像一只害怕被抛弃的小猫,紧紧抓着最后一根稻草。
太子有些心疼,倾身在她额头上落下一吻。把她脸上的发丝小心拔到一边,玫瑰细密曲卷向上的睫毛就算主人在睡梦中,也在微微颤动。这么脆弱苍白的玫瑰,仿佛一阵微风都可以将她吹散。太子想到这里,手下的动作越发爱怜起来。他发现自己还是更喜欢,神采飞扬的小爱:一肚子坏水,每天笑的没心没肺,不知道天高地厚的自由快乐着。
皇帝举着酒杯,阿勒斯,你一定要当一个好皇帝,好哥哥,好丈夫,好父亲,知道吗?
以后,照顾小爱,就是自己的责任了。
太子本想给玫瑰把身上的毛毯压好,玫瑰却本能的寻找太子的温度向他贴近,太子叹了口气,把她搂在怀里,然后再拉上毛毯,这下她终于安静了。
维欧娜夫人推开太子房门,她是接玫瑰回去睡觉的。房间里很安静也很暗,没有开灯,只剩下壁炉边暖暖的橙色光线照亮了沙发边的一小片区域。厚厚的地毯吸收了维欧娜夫人的脚步声,她向前走了几步,突然惊恐的瞪大眼睛,捂住嘴巴立在原地。
晕黄炉火光线里,太子搂着白衣女孩盖着毛毯,躺在沙发上睡的香甜,女孩蜷缩在太子胸前,脸蛋埋在太子颈窝里,太子的手臂搂住她的腰,两人身体完美的契合在一起。深紫色毛毯边缘露出的白裙角上有一朵艳丽的玫瑰,正是维欧拉夫人一针一线绣上的。(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