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一,我往永和宫请安,正好撞见宜妃。她穿着玉兰色蜀绣宫装,绾一方斜髻,薄施胭脂,眉眼间略有娇媚之色。我与她甚少照面,遂行了大礼,她也未扶,安然坐在凳上受了礼,方道:“快起身吧,别动了胎气。”我恭顺回道:“如今已满三个多月,胎相稳固,只要不大跑大跳,并不会有碍。”宜妃唇角略有笑意,道:“甚好,甚好。”
有宫人上前替她布茶,宜妃蹙了蹙眉,道:“不必了,我就要走。”
德妃忙笑道:“你难得过来,外头天气又热,倒不如再多坐会子,等太阳落山了,再回宫不迟。”宜妃却已起了身,面目寡然的看了我一眼,似乎有些忌讳,含糊朝德妃道:“我同你说的事,你且琢磨琢磨,待下了决心,遣人往翊坤宫说一声,我再过来与你商议。”德妃颔首,随着她往外走,嘴里轻轻答应着,像是不方便在我跟前说。
后宫里的事,我向来懒得打探,她们避着我,我也不计较,径自坐下品茶。
过了会子,德妃从外面回来,见我手里端着滚茶,忙令人给我换上牛奶和酥酪,又关切的问过我近来的胃口睡眠,听我答一切皆好,方转了话题,道:“十四前头打了胜仗,你可知道了?”我道:“知道的,他写信告诉我了。”
德妃点了点头,神情恍惚,手里捏着青瓷荷花纹盖碗,愣愣发杵,半响都没动静。我不禁问:“额娘,您怎么了?可是有什么为难之事?”德妃诧然“啊”的一声,惊异的凝视我半会,才浮现一个笑容,道:“都是不紧要的事。”
她不再往下说,我也没再问。
用过晚膳,我坐马车回府。阿醒被邀去九爷府与县主郡主们玩去了,弘明前头被接入尚书房读书,院子里空寂寂的,唯有一路的蔷薇花开得迷离似火。我扶着玟秋进了屋,腰间酸胀,便让厨房烧了热水泡澡。天气热,澡房里雾气蒙蒙,我洗了一会觉得头昏脑涨,热得几欲岔气,忙又唤人抬来几缸子*放在一侧降温。
夜里我热得睡不了觉,命人抬了藤椅坐在庭院里看月亮。星光闪烁,一条银河垂落天际,耳边虫鸣蛙叫,浓郁的花香被夏风吹散,变得清淡柔和。弘明散了学,被嬷嬷太监们簇拥着回府。他满身臭汗至我跟前行礼,不愧是学过规矩的,虽入宫读书不足十日,却已有了皇子的克言守礼。我微笑道:“累不累?”
弘明笑道:“一点都不累,今儿皇爷爷亲自问我的功课,还教我射箭呢,极有趣。”
康熙对底下儿孙辈向来关切,尤其是读书骑射,总要亲自过问。我笑道:“那你可要好好儿学,你阿玛的骑射就是皇爷爷教的呢。”弘明得意道:“以后我一定要像阿玛那样,做个大将军!”他振振有词,满是企盼向往之色,我摸了摸他的小脸颊,道:“那你要勤加练习武术功课。”弘明笃定的点了点头,道:“我会的,额娘。”
待弘明被嬷嬷带走,阿醒才从外头回来。她紧紧抿着唇,一句话不说就往里屋走。玟秋在我耳边低声道:“听小厮说,郡主与九爷府的二格格拌了嘴,生了气回府的。”我问:“可知道是因为何事?”玟秋默然摇了摇头,闭口不言。
我起身往里屋走,阿醒正在换衣,面色不愉,见了我也不说话。我陪笑道:“肚子饿不饿,要不要吃晚点?我夜里打算吃酱牛肉米粉,你想不想吃?”阿醒面无表情道:“我没有胃口,不想吃。”我坐到榻上看着她动作,道:“怎么了?和二格格吵架了?”
阿醒睨了我一眼,道:“您的消息可真灵通,连这个都知道了。”
我问:“为什么吵架?”阿醒叹了口气,鼻尖酸了酸,道:“没事。”女孩子的心事如海底针,她不愿说,我是怎么猜也猜不着的。过了会子,她自己道:“其实,和卓也在,是他想见我,所以才让二格格约我。我今儿才知道,原来他从小就和二格格相识。”我隐约想到什么,道:“所以你生气了?就因为他们是旧识?”
阿醒犟嘴道:“当然不是!”说完,又眼眸低垂,道:“我只是不高兴他们居然从未告诉我他们认识。”这丫头,摆明是有些吃醋了。她虽然心里还有吉兰泰,但自从与和卓有了婚约后,她对和卓的态度就明显变了。例如会给他梢一些小点心去,或是给他写信。
看着小儿小女们谈恋爱,我仿佛自己也年轻了,笑道:“告不告诉你,有区别吗?”阿醒道:“当然有区别!”我道:“什么区别?”阿醒张了张嘴,却说不出来,袖子一甩,坐到梳妆台上取下朱钗之类,丧气道:“二格格屋里有许多木头雕的小玩意儿,以前她总是跟我炫耀。今儿我才知道,那都是和卓送她的,从小到大,整整有一箱子。”
这可为难了,连我都皱了皱眉,道:“所以你因此和二格格吵架了?”
阿醒依然不肯承认,道:“当然不是,是因为...因为...”
我起了好奇心,道:“因为什么?”阿醒道:“因为...吃点心的时候,我与二格格倚在廊杆上闲话,和卓拿来一碟百合酥,却先给了二格格。而且,他和二格格在一起说话的时候滔滔不绝,还总是笑。”可把我难倒了,我长这么大,唯一一次谈恋爱,还是在婚后,认识的男人除了家里的哥哥弟弟,就是十四的几个兄弟,再无其他熟络之人。
在情感上,还真给不出什么明智的意见。
阿醒皱着鼻子,胡乱把朱钗丢了,扭捏着沐浴去了。
半夜我睡不着觉,坐在书房给十四写信,顺便将和卓与阿醒,还有二格格之间的小插曲写与他听。又翻出他以往给我的信件,坐在灯下慢慢的看。阿醒本来睡着了,不知怎地又起了身,坐到我对面,静静呆了一会,才柔声笑道:“额娘,你知道吗?你去青海失踪那年,阿玛常常一宿一宿的不睡,就坐在这儿看你的信,闭门不出,连皇爷爷都不见。”
想起那些岁月,简直是上辈子的事。
我笑道:“可不能怪我,我把一切忘得干干净净,什么都不记得了。”阿醒身子往前倾了倾,双手趴在桌上,道:“有一次,我看见阿玛坐在墙角下哭,我心里就想,我将来一定要嫁一个像阿玛这样的夫君。”我心中动容,又实在挂念十四,不由连眼圈儿都红了,只是不肯说十四的好话,道:“如果你知道没生你前,你阿玛是如何待我的,你就一定不会想嫁给他了。”阿醒咻了一声,嘲弄道:“你就吹吧,阿玛是天底下最好的男人了,你不愿嫁,是你眼光太差。”又来了兴致,笑道:“阿玛以前怎么对你的?你们是不是天天吵架?”
我仔仔细细的折好十四的信,放回箱子里存好,道:“他才懒得和我吵架呢。”稍稍一停,鬼使神差道:“其实我嫁给你阿玛前,你阿玛还想着别人呢!”爱莲的事,我没跟任何人坦白说过,对她的嫉妒,对她的羡慕,是我心底最深处的一道过往。也许是夏夜寂寞,容易让人打开心扉,使我突然想与阿醒说一说。
阿醒听得起劲,道:“谁?我见过吗?不会是侧福晋吧!”
我轰然一笑,道:“我入府时,你阿玛后院里早有了两个格格,那时他倒挺看重侧福晋的,有一回,我做了你阿玛爱吃的卤鸭肉,整整做了一天,满心欢喜送他院子里去,没想到他竟然去了舒格格屋里安寝。”
阿醒入了神,见我停顿,连忙催促道:“然后呢,然后呢?”
我眨了眨眼睛,自鸣得意道:“还能怎样?我端着卤鸭肉,寻到舒格格院子,往你阿玛身上泼了一身的卤鸭汁。”阿醒逗得哈哈一笑,道:“就该这样!”此时说起来觉得好笑,当时那情形其实我比他更落魄,爱比被爱总要更受伤。
阿醒问:“后来呢?阿玛不生气吗?”
我想了又想,竟怎么也想不起来后面的事,也不记得他当时反应,只生生记得自己当时的愤怒和酸楚。而那愤怒和酸楚经过积年累月的沉淀后,在十四后来无限的柔情蜜意里,早已变得面目全非,反而多了一丝戏谑,成了我与他言笑的谈资。
如果真要说我与十四的故事,那讲到天亮也说不完。
阿醒撑着下巴,憧憬道:“我希望我与和卓将来也能同阿玛额娘一样恩爱。”我有些累了,起身进寝屋,阿醒随在身后,我道:“你还生和卓的气吗?”阿醒略略思忖后,道:“不生气了,就算他与二格格青梅竹马,又有何干系?我也曾喜欢吉兰泰,我也曾不喜欢他。我想,等到将来,这些事都会被忘记吧。以后的日子,由我与和卓一起去度过。”
她能想得如此的通透明了,我甚感欣慰。(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