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京城。
如今是建平五年,经过几年的休整,大庆京都已然又是繁华如锦,百姓安居乐业,鲜少有人再提起五年前的那个混乱冬夜,数万铁蹄踏入京城,丧钟伴着惨烈的打斗与嘶吼彻底搅乱了寒夜的平静。
昔日被血染红的半条街道变成了黝黑的颜色,街旁出早市的商家就着蒸腾的白雾卯着劲儿地叫卖,新出锅的大白馒头蒸肉包,鸭脯肉粥小拌菜,挑担的货郎行于路间高声吆喝,糖枣儿糖核桃凉糕子,竹蜻蜓波浪鼓九连环……有吃饭的叫住路过的小贩,买一套小玩意回家哄孩子,旁边卖糖炒的也站住了,紧着推销自己的零嘴小食。
一顶四抬青篷小轿极快地经过他们身边,轿夫几乎跑了起来,轿子里还在不断催促,“快点!再快点!”
这顶轿子很不起眼,轿子里的人却是大名鼎鼎,正是当朝太师燕留堂燕大人。
燕留堂声声不停地催促着轿夫,四个轿夫行走如飞大汗淋漓,终于在脱力之前赶到了皇宫的正德门前,燕留堂匆匆下轿的时候,四名轿夫已瘫倒在地了。
建平帝楚安昨夜留宿在了夙安宫襄贵妃处,襄贵妃燕清芳是燕留堂的亲孙女,极受楚安宠爱,燕氏一门也因此飞黄腾达。
因今日没有大朝,楚安便在夙安宫多歇了一阵子,正与燕清芳用着早膳,李长喜进来细声说道:“皇上,燕太师在外头候召。”
按说前朝官员不应进**范畴,不过燕留堂身份特殊,楚安特赐了他随时入宫的腰牌,不过燕留堂极少无召入宫,今日如此匆忙,结合前几日从关北递送进京的密折,楚安已将缘由猜出一二。
燕留堂入殿后顾不得向楚安行礼,失声问道:“听闻皇上欲答应罪臣余潭的要求?此事万万不可!”
楚安垂下眼帘,就着燕清芳的手吃块糕点,才道:“太师稍安忽躁。”
燕留堂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连忙下跪请罪。
楚安摆摆手让他起来,“这件事朕还没有最终决定,不过折子和圣旨许多人都见过,瞒是瞒不得了,朕也想听听太师的想法。”
三日前,一道由关北而来的密折递送入京,折上除了言辞恳切地请求皇帝履行当初楚淮应承的口头婚约外,还附了一张加盖了御印和先帝私印的空白圣旨!
一般来说,折子进了京城先进言察司,言察司筛选过后交由司礼监誊抄复选,再递内阁,最后才把一些紧要的大事呈给皇帝批复,而这道折子太过紧要,言察司的官员一见到先帝圣旨全都炸了毛,连夜找了司礼监将其递送到燕留堂手里,虽然其中省去了传阅的程序,可毕竟在言察司和司礼监转了一圈,没到第二天早上,该知道这事的都已经知道了。
楚安收到这密折先是大发雷霆,而后左右为难,折子扣在手里不过一天就有御史督问为何置先帝遗旨而不顾,可若就此答应余潭,他又心有不甘。
燕留堂只有一句话:“绝不能让余潭回京!”
其实余潭在折子里只说了让余欢回京成亲,并没有加上自己,可他信誉不好,人家都不相信他,都觉得他肯定也是要跟回来的,最不济也是让女儿回来做卧底,暗中联系往日余党余孽,意图死灰复燃的。
楚安道:“朕也是这么想。”
燕留堂微有不解,“那皇上……”
“余潭不是以先帝遗旨相胁要履行婚约么?那朕就将成王送往关北,择日成婚!”
燕留堂错愕不已,“这、这……”这倒……未必不可。
燕留堂的神情松缓下来,认真地考虑着这件事的可行性。
成王在宫里治病已有五年,初时众人还赞楚安仁义,可时间久了没有成王的消息,在有心人的煽动下,楚安便成了谋害兄长困其不出的暴君,可以说楚安的存在已经成了燕留堂的一块心病,不仅留在宫里引人非议,还得时刻担心他的病好了、不傻了,到时候楚安怎么办?谁都知道这天下是成王夺回来的,楚安上位只是无奈之举,到时少不得会有人要求楚安退位让贤,难道真的让?
可若给成王一个理由让他出京永不回来,这事就又是两说。
“皇上可是想将关北给成王做封地?”燕留堂想了一遭,让成王名正言顺地出京这是最好的办法。
楚安略一点头,眼睛里夹杂了许多让人瞧不清楚的复杂情绪。
燕留堂以为他不忍心,劝道:“关北如今局势颇紧,成王出关或许会给北狄可趁之机,不如调袁振回去?”
“不!”楚安冲口而出,随后又沉默不语。
燕留堂点点头,的确不妥,袁振与成王自小一起长大,感情早已超越君臣亲如兄弟,他如今肯为大庆劳碌奔波,看的也是这险些属于成王的天下,而不是现在的皇帝楚安。
“那这事还需从长计议。”毕竟所有人都知道现在关北不稳,要是还没有一个稳妥的解决办法就把成王送过去,简直是将把柄往有心人的手里送。
“关北一事朕已有决议,朕决定……”
楚安说到这里顿了顿,一直在他身边坐着的燕清芳站起身来,轻声道:“皇上与太师商议国事,臣妾先行退下。”
楚安任她去了,这才继续说道:“朕已决定采纳魏承安之议,联合瀛国之兵力对抗北狄,袁振便让他在西北待着,如有必要,还可就近出兵桂南。”
燕留堂动了动嘴,却也没有反对。北狄之战一触即发避无可避,可桂南同样是一大隐患,两者哪一个也不能轻视。瀛国这两年安分不少,借其兵力击退北狄,同时又可趁机削弱瀛国兵力,倒也是个好办法,只是如何让瀛王同意是个问题。
楚安挥了挥手示意不想再说这件事,燕留堂便起身告退,与内阁的几位阁老去商议成王出京一事。
燕留堂走后不久,燕清芳重新进了大殿。
楚安极为疲惫地揉着额角,“朕同意送他出京,你满意了?”
燕清芳生得极美,只是眉眼间染着挥之不去的淡淡愁绪,让她又平添几分情致。她走到楚安身后,抬手替他轻揉额角,“有办法安置他,皇上不高兴?”
楚安的脸上已不见刚刚面对燕留堂时的沉稳,现出几分负气之色,“朕高不高兴,你也是要为他求情的。”
燕清芳停下动作,将双手搭在他的肩头上,声音冷淡了一些,“皇上若是愿意,大可杀了他!”
楚安一滞,抿着唇没有说话。
他不能杀他,五年前没有,现在就更加不能!
可是他没有一刻不在后悔,当初为何要一时心软,没给楚淮下那最致命的毒药!
看他那样子,燕清芳叹了一声,走到他身侧蹲下,握着他的手抬眼看他,“既不能杀他,那不如放了他,何必留他在宫里看着碍眼?你到底在担心什么?”
“我就是看不得你对他好!”楚安的话冲口而出,他眼底微红,哪里还像一个坐拥天下的帝王?分明是个讨不到糖吃的孩子。
燕清芳怔了怔,眼中划过几分柔软,她抚上他的面颊,轻声说:“你难道忘了,让他神智错乱的那杯毒酒是谁端给他的?我肯为你做到这般,你竟到现在还不信我?”
“我也……没有不信你。”忆起往事,楚安的态度软化了不少,“我只是不想你还记着他,不想你常去看他。”
“现在去看他他也不明白了。”燕清芳看不出情绪地笑笑,“现在连宫中最低贱的奴才都可以肆意侮辱他,他为了得一口吃的甘愿任人踩在脚下,说到底,他是因为我才会变成这样,我不过是可怜他罢了。”
“别说了。”楚安回握了一下她的手,察觉到她指尖冰凉,连忙握紧了些,“也别想了,以后都不用再可怜他,我不是已经同意送他走了么。”
燕清芳点点头,又垂下眼帘,看着手中那价值不菲、描绘着精致“天海宝殿图”的纹布巾,想着倚宁宫里那个痴傻如稚子的人,缓缓说道:“不过放他出去成亲,也有一个隐患,他是傻了,可若他有了子嗣……难保不会为有心人利用,况且他身边还有一个余潭……”
楚安眼神一暗,“你有什么想法?”
燕清芳轻轻地提了口气,似乎藏了千万分的小心,“不如派个合心的人跟着,别让那余欢……有产下子嗣的机会……”
“好。”楚安久久才说了这么一个字,又过了好一会,才握紧她的手低声说:“他不会有子嗣的。”
他说完,便见燕清芳轻轻笑了一下,便如朝露探花云映晚霞,他看了多年还是忍不住心旌荡漾。
圣旨很快发了下去,前后两道。
第一道圣旨说在关外找到了一个不愿入京的前朝高人能治楚淮的病,皇帝屡求不成只能把楚淮送出京城去医治,顺便再把关北给他做封地,以方便他长驻关北治病。
第二道圣旨说先帝遗旨现世,要将罪臣余潭的女儿余欢许配给楚淮,虽然皇帝颇有忧虑,觉得余欢如今的身份已经配不上楚淮,但禀承着孝道为先,皇帝还是同意了。巧的是楚淮也要去关北治病,正好两件事一起办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