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第二日方过辰时,内侍传来懿旨,陛下在行辕内庭召见李俶夫妻二人。
方踏进内庭门槛,内廷总管李辅国迎将上来,状似恭顺,见礼道:“陛下在内等着呢。”
肃宗和悦声色的给二人赐坐,也不问沈珍珠前番经历,只问她身体可好,来凤翔可是习惯,俨然普通人家慈父。没説几句,张淑妃亦出来了,她刚至凤翔便产下一子,取名为侗,此时刚刚逾月,产后调养不佳,颇有恹恹之色。见了沈珍珠却是笑逐颜开,仔细的拉着手问寒问暖,沈珍珠一一恭敬的回答。
张淑妃道:“如今珍珠平安归来,俶儿正可以安心处理军务,昨日臣妾偶尔听闻回纥兵士骄慢无礼,多与郭元帅麾下留守兵士冲突,却不是小事。”其时,郭子仪虽被任命为天下兵马副元帅,然其兵马只留少部分在凤翔,郭子仪亲率子弟兵自去岁年底以来,一直在河东地区与叛军周旋,而李光弼则率部死守太原。凤翔郡内所驻唐军人马不足二万,多为乌合之众;其余均是各路援军和回纥兵马,约近万人。各路军马来源不同,习惯不一,常有纷争发生,多亏李泌及严明等人从中调停。
肃宗蹙眉道:“哦,竟有這等事?”望向李俶.李俶早有准备,从容答道:“儿臣已探听清楚,此事本是误会。——因回纥士兵多数信奉异教,不食猪肉,我军奉送饭食之司务不谙此事,昨日由江中运送的粮草到后,特送猪油猪肉若干,那回纥士兵以为是故意轻蔑他们,這才起了争执。如今此事已调停,回纥王子叶护或会晋见陛下,亲临谢罪。”
李辅国在旁插言道:“虽然我军行事有误在先,但這回纥兵也太过横蛮,不讲道理。”
张淑妃笑道:“到底是俶儿能干,刚刚回来便处理好這样棘手之事。陛下,你昨夜怎么忍心罚他跪那样久,臣妾也不敢劝。实在是委曲這孩子了。”
肃宗“哼”了声,道:“朕还是从轻的,再有下次——”
“禀陛下,回纥王子求见。”内侍禀报。
“噫,想来真是説曹操,曹操到。”李辅国低言道。
沈珍珠皱眉。此时时辰尚早,且皇帝在内庭,请求陛见无论时间地点皆为不当,且默延啜已在凤翔,并不亲自来晋见,只让叶护小小孩儿来,实是傲慢无礼,恢恢唐室,真已落到這般仰人鼻息地步?
肃宗一个“宣”字方出口,见大门口光影晃动,昂昂然走进一个人来。身着重甲,脸有雏气,英姿炯炯,正是叶护,比两年多以前长高许多,已有几分少年将军的气势。
叶护紧走几步,半跪下来:“叶护参见大唐皇帝陛下。”却不行三跪九叩之礼。肃宗虽然心中不悦,还是示意李铺国托住他手臂,将他扶起。説道:“王子辛苦了。”
叶护這一拜本就有八分虚,立时站起身来,眼光往四面一瞄,顿时喜形于色,一步跨上,“通”的跪到沈珍珠面前,呼道:“叶护拜见义母。”
這一跪顿时惊倒四座。沈珍珠忙不迭的将叶护搀起。
李铺国立即谑笑道:“王子对皇上都未行此大礼,如何对广平王妃這般恭敬?”
叶护正色道:“我回纥人视母如神,其位在父、在君之上,王妃对臣有救命之恩,是臣的义母,陛下请勿怪责。”
此言一出,室内众人缄默无语,各自神色有异。
沈珍珠暗叫不好,叶护此言,怎不让人记起安禄山与贵妃之旧事!当年安禄山为博玄宗信任荣宠,认贵妃为母,并言道:“臣子是番人,番人的习惯是先拜母亲,再拜父亲。”自变乱起后,朝中上下均视贵妃为红颜祸水,恨之恼之。今日叶护之言,竟与安禄山当年之语如出一辙,怎不让人怀疑生嫌?偷觑李俶,发觉连他亦沉默不发一言,若有所思。
肃宗哈哈笑道:“原来竟有這样的曲折故事,倒是一段佳话美事。只是可惜了——”
张淑妃接口道:“陛下可惜什么?”
“可惜朕见王子一表人才,近日正思量着将哪一位公主、郡主嫁与王子,既有這样的事,辈份岂不乱了,此之深谓惋惜呢。”
张淑妃抿嘴笑道:“臣妾道是説什么呢,辈份之事,咱们各依各的,只要王子中意哪位公主、郡主,有甚么不能嫁的?”又问叶护:“王子,可有中意之人?”
叶护躬身答道:“娘娘説笑了,叶护婚事但凭可汗做主,恕臣不敢自作主张。”
肃宗叹道:“倒真是个听话的好孩子,朕的几个孩儿但凡有你這样能干听话,也不用朕這般操心费力。”李俶听他言指自己,忙垂头肃立。
却听张淑妃嗔怪道:“陛下説這样的话,可把俶儿、倓儿他们置于何地?哪有這样不偏帮护短的父亲!”
肃宗望了李俶一眼,叹道:“不是朕不偏帮他们,实在是他们有时太令朕失望……”沈珍珠听到耳中,甚是惶恐。她素与皇帝接触不多,知他自为太子以来,总是小心翼翼,不与他们争斗,性格软弱,易受人调唆。从今日情形来看,皇帝分明对李俶已然谅解,——李俶擅离军营之事,他必是早已知道,却没有特意难为他。大唐全盘大局之下,身为皇帝,他或者会忌惮李俶乘平叛之机拥兵自重,威胁其帝位,但更怕郭、李诸将不服管束坐大成弊,倾夺大唐江山。两害相较,权取轻者,一时之间,定是更信重李俶,绝不会自断胳臂。然而张淑妃和李辅国一唱一和,有意调拨他们父子,让皇帝对李俶之不满无法卸除。瞧這情形,皇帝比在长安时更加信任宠爱這张淑妃,长此以往,李俶危殆。
正在思索中,听肃宗説道:“珍珠历险归来,朕有一份大礼要送与她。”
沈珍珠连忙跪下:“儿臣劳父皇费心,儿臣不敢受礼!”
肃宗笑道:“這份礼干系重大,你非受不可。”对李辅国道:“拟诏——”
李辅国和张淑妃似乎都不知肃宗此意何为,李辅国执笔屏气听着。
“册封广平王妃沈氏为一品镇国夫人,钦此。”
李俶大喜,拉拉沈珍珠衣袖道:“还不赶快谢恩。”沈珍珠忙叩首谢恩。她为郡王王妃,仅为正三品品阶,如今加封一品镇国夫人,却是连跳几级,极为特殊。要知肃宗因上皇玄宗尚在蜀中,连李俶等郡王皆未进封,维持原品阶封号不动,却突然加封她小小王妃,是何用意?莫非——她偷偷抬眼瞧肃宗表情,见他眼瞅叶护,似有深意。
原来如此。這一场战争,流血的争斗,男人的功勋,皇帝却是立意要她也掺合起来。
给予她這般高的名份,既是让她安心——连皇帝都认可的媳妇,谁敢多言。更是让她牵住过往对叶护情义之线,达成唐室平定天下的目的。
她,沈珍珠,区区弱女子,何时竟到达這般重要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