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一直下,虽然比开始的时候小了一些,但是看起来仍然没有停息的意思。
要说起来,这应该算得上是今年整个蜀川最大的一场雨了,如果一个月前有一场这样的雨落在蜀中平原上,困扰大半个蜀川的旱灾当时就可以缓解。
霍无病很细心地将自己的蓑衣覆盖在战马的身上,自己则任凭雨水击打在盔甲上,然后顺着明亮的甲胄流淌下来。
对于一名将官来说,战马就像手下的士兵一样,在需要使用的时候绝对不能心存怜悯,但是在平日里,则需要小心呵护才行。
霍无病是家中庶子,十八岁离家从军,今年二十四岁,已经官至三品怀化郎将。虽然他的乐亭侯只是军功爵,不能继承,可也是实打实的千户侯。封侯之后,霍无病奉旨回乡祭祖的时候,也曾经引得万人空巷,乡党争看。从前一直不喜欢他舞枪弄棒、好勇斗狠的父亲见到他的时候,也变得诚惶诚恐,呐呐不敢言。
从军之后,霍无病只回过一次家,也就是这一次。因为按周律,他封侯拜将之后不回乡告慰祖先是极大的不孝,是要被御史弹劾的。
然后霍无病再也没有回去过,因为他发现无论是曾经朝夕相处的家人还是鸡犬相闻的邻里都已经变得极为陌生,反而不如神策军中的同袍来得默契亲切。
每当想起这件事的时候,霍无病都会羡慕高勇,因为高勇出自武将世家,无论是他的父母还是兄弟,都很适应高勇的身份,没人会因为高勇战功彪炳就诚惶诚恐、语无伦次,对于他们来说,无论高勇做出多大的成就,也依然只是他们的儿子兄长。
霍无病很熟悉高勇,因为他从军之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给高勇当亲兵,那个时候高勇才刚刚从边军回来正式进入神策军,正好需要扩充卫队,霍无病年纪轻身手又好,相貌也有可观之处,正好入选。
后来霍无病一直跟在高勇的身边,跟着他学习兵韬武略,习武的同时也学习做将官的方法,待高勇如师,敬高勇如兄。
再然后,他一路从高勇的亲兵积功升至怀化郎将,爵至乐亭侯,这一切也都是因为高勇对他赞赏有加,一力举荐。
霍无病仰慕高勇的无畏和大胆,但是很清楚自己的武力和高勇之间的差距,所以在他的身上,既保留了高勇的冒险精神,同时又有高勇所欠缺的谨慎小心。
身为高勇的副手,霍无病多次轻兵袭远,大范围包抄之后奋力一击,打散敌人阵势,底定战局,被朝廷上下誉为用兵如神。
然而霍无病自己其实很清楚,在他每一次击溃的战果当中,都离不开高勇在敌军正面浴血冲杀,在吸引了敌军全部注意力的同时,也极大地削弱了敌人的战斗意志,然后自己才能发出那致使的一击。
所以这一次听说高勇可能会面对南下的白麓番族时,霍无病不顾自己连日奔袭身心俱疲,立刻就向赵炫请命增援高勇。因为他太了解自己的这位主将了,只要还有一丝机会,高勇就不可能不战而退,他必定会和白麓族狠狠打上一仗,除非遇不到。
霍无病能有今天的功绩,离不开高勇。霍无病想有以后的功绩,更离不开高勇,他不可能再找到一个会奋勇突前,用自己来吸引敌人目光的主将了,他同时也很清楚,自己不可能成为高勇那样的主将来为自己的副手创造机会,既不能,也不想。
所以即使明知道前途凶险,他仍然义无反顾地奔袭而来,然后发现果然高勇和白麓族正面打了起来。唯一出乎他意料的就只有这场暴雨。
顶着天地间连绵成片的雨幕冲向敌阵的时候,霍无病已经做好了这是一场苦战的准备。每一次轻兵袭远都是十足的冒险,无论成功多少次,只要有一次失败,那就会赔上所有,所以每当发起冲锋的时候,霍无病都会做好苦战的准备。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苦战又一次没有出现,当他带着自己的兵将冲进敌阵的时候,发现番兵正在溃败,不是那种因为指挥系统失灵而产生的混乱,而是真正被打跨了精神,摧毁了斗志的溃败,每一个白麓族人都在拼命,不是在拼命厮杀,而是在拼命逃跑,看上去倒好像是在演戏一样。
霍无病冲进人群之后,就意识到这是一场屠杀,做为一名常胜将军,他对敌人的这种状态很熟悉,只不过通常来说,这样的敌人都会出现在自己加入战场,成为压垮敌人意志的最后一股力量之后。
所以一向谨慎的性格仍然让他尽力约束手下兵将,按照平日里练好的套路张开两翼驱赶敌军冲击敌军本阵,直到遇上了从另一个方向杀过来的神策军大队。
看到高勇本队的时候,霍无病就已经确定了,即使这是敌人设下的陷阱,他们也演砸了,不可能有人能在这种情况下翻盘,有这个本事他们也用不着陷阱了。
霍无病虽然很喜欢追亡逐北的感觉,但是他享受的是那种敌人随时可能反杀的紧绷感,而不是像现在这种追上就是胜利的感觉,所以很快就放开了指挥权,让手下的军官们继续追杀敌人,毕竟神策军记首功,砍的脑袋越多功劳和赏赐就越大,他自己这个乐亭侯就是靠砍的脑袋够多才换来的。既然功曹点脑袋数量的时候并不考虑战场厮杀的烈度,他就没理由不让手下将士顺风收人头。
不过他自己是没有兴趣追上去砍败兵的,一方面侯爵再往上就不看人头数了,另一方面也是因为他砍得多了,心中已经有了厌倦的感觉,从前是需要计功,现在没了这种需要,当然也就懒得再去干这种脏活了。
所以他现在更感兴趣的是为什么白麓族会溃败得这么快,五六千人气势汹汹南下后的第一仗居然就被高勇一千出头的疲惫之师打崩了,如果青衣江北番族的战斗力都这个水平,霍无病觉得自己这个郎将可能很快就要变成将军了,三十岁之前领一方节度也不是没有可能。
大雨还没有停歇的迹像,遮蔽了的视线里,霍无病的目光越过几个极力缩成一团的番兵俘虏,落到一个神策军士兵身上,觉得这个士兵应该不是跟着自己来的,于是问道:“将军呢?”
神策军只有一个将军,那就是高勇,其他的将军出自别人口中时必然带姓。所以那个士兵立刻就明白了霍无病问的是谁,茫然四顾说道:“我不知道,很长时间都没看到将军了。”
霍无病心中一动,一股不祥的感觉油然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