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沉寂。
幽冥地界。似冗长。蜿蜒盘旋的青黛山道松岭之间,只幽幽然点亮起了那一盏散放着些许淡色光芒的银色莲灯,却竟是连一点微然的热量都不曾随之散放出来。而执起这莲灯的人却也终是浑身冷寂面色森然地缓步朝前,半个字都不曾轻然脱口。可是,那站在他身后尾随其上的一道也只浑身玄冥暗色的女子却是步履幽幽然,时不时往他的身上瞅一瞅,欲言又止。
“喂,我说——”终于,眼见着那泛起金色华光尽显出金碧辉煌富丽堂皇之象的翠云宫就在眼前不远之处了,那好不容易才找到自己的星辰继而脱离尘寰居的姽婳三千终只忍不住脱口,轻声唤道,却是一脸的忧惶神色,心绪忐忑。
“什么事。”祭默脸上的颜色并没有丝毫的变化。而他也决然不会因此而有所顿步。
“你认为……”姽婳三千一边踌躇着,一边却是在心底暗暗地寻找着合适的句子用来表达出自己完整的意思。“你认为,大师姐她……是个什么样的执掌司呢?”——她的声音是那样的轻缓,淡然,而柔弱,较之于他的大师姐碧水儿,或者先前的代执掌七师姐清笺,甚至于比他的妹妹焉月凄楚无助时的声音还要来得更为轻缓动人而甘甜美好,韵味十足。
“为什么这么问。”祭默但只冷声,却是只不禁叫那身后的人微微一颤,不敢大意。
“因为,我想知道。”徐徐轻缓,姽婳三千终是悠然止步,不再上前,只格外郑重地凝起眼神遥看向身前那个仍旧只手执莲灯缓步朝前直去的黑色身影。——如今的祭默,并不是被“幽禁”于孤独地狱里的独行者了,所以,他也并没有将自己浑身的血秽纱布展现出来。
然后,他便颇显诧异地顿住了身形,轻然回头看了过来。“怎么?不往前走了吗?大师姐她,她都已经离开幽冥了。所以,现在幽冥里的最高权势当属师傅说了算。”他只好心地低声释疑,却哪想那身后的黑衣女子却是轻然地眨了下眉角,垂头叹息——
“我知道。可是,我还是想知道,究竟要做些什么,才能够让自己成为一个好的执掌司,才能够肩负起师姐遗留给我的重责大任——”旋即,她却是疑虑地摇了摇头,一声叹息,抬首看向了他的黑色瞳仁,噤若寒蝉:“看得出来,即便是大师姐她对你不好,可你却仍旧不曾抱怨于她,甚至,在她离别之后,你还是这样子安然且不求回报地守卫着幽冥,半分仇怨之心都不曾有过。所以,如果我今日当真要成为至高的执掌,那我也希望自己有朝一日能够在离开幽冥的时候不至于遭人口舌,被人厌弃。”
“你会害怕么?”回眸之间,祭默那幽深的黑色眼底却竟是潜藏着一道蠢蠢欲动的狰狞光芒!似乎只要他那身前的女子撒一句谎,就能将她彻底吞食了一般。
“会的。”咬了咬唇,虽然心底还是颇有些害怕,但是这姽婳三千终于还是苍白而低沉地款款言起:“曾经的我,虽然不曾做过幽冥的执掌司,但是我也好歹曾经做过琴棋书画四轩斋的画轩轩主——那一世,我临死的时候才知道,无论我曾经有多大的理想,到最后,我都是被人怨恨着离开尘世,离开他们的。你说——”她的眸子里蒙上了一层清晰的白雾。然而即便如此,她却还是稍显慎重地看向了他那双幽深而黑暗冷寂的眼睛。“我该怎么做,才不至于被人怨恨?就仿佛如今的大师姐一般,不被你怨憎,不被我厌恶。”
“谁说大师姐做的就是最好的了?”祭默却是一句低声,直叫那身前的女子心头一阵惊颤,不能理解。然,还不待得她挑出言辞相问,祭默却只回转过头,只隐藏起了他面上颇有变化的神色,低声款款:“每一个人,都有一颗属于自己的心。所以,别人要怎么想,那不是你能要求的来的。就好像大师姐——她走了,我是不曾恨过她。但是其他人呢?你能保证,这幽冥里当真就没有人对她抱有怨言吗?就连你自己,曾经不是也想过要怨恨她么?所以啊,你提出的这个问题,根本不成为问题。所以你也无需要浪费过多的时间去考虑这样的事情了。没有意义——你也不可能让所有的人都会对你只有满意,而绝无怨言。”
“为什么,为什么我不能这么想?”姽婳三千却是一步上前,轻声质问,“我也只是希望自己能够担负好一个执掌司的位置而已!如果我做执掌,必定会让某一些人的心里受到创伤,那就注定我这个执掌司是做的失败的。我曾经失败过了一次,所以,我不能,我决不能再带着那样的遗憾死一次……”眼睑之间,却是只不禁微微然蒙上了一层更加分明而浓厚的白雾,而也转
眼,那样的白雾却只凝成了一池清晰的泪水,彻底地模糊了视线。
“就因为你曾经失败过?”祭默却是冷声笑了一下,颇有深意地直刺中其心,毫不留情。“你知道吗?站在权力的巅峰,无论你做出怎样的决策,势必都会有人对你抱有怨言——为什么?因为人心不一样,人心里的欲望不一样——你能够让一个胃口很大,餐餐山珍海味的人天天吃素吗?你能让一个饱受饥饿侵蚀肌体的人天天都去大鱼大肉,变成一个新的坐吃山空坐享其成的人么?人与人之间,天生就有差别。无论你做什么,你都无法彻底地将这样的差别和裂痕予以掩埋。所以,如果你必定要去成为那样一个站在权力顶端,用你的决策去引导众生前进的人,那你就绝对不可能让所有的人都觉得你是一个永远都不会做错事的人。你只消尽心,让那样屈于你权势之下的人能够安定且平安幸福地过好他们的一生,那么,即便是他们不会对你感恩戴德,但是起码也不会太过抱怨你了。路不拾遗,夜不闭户,这的确是最好的理想世界。但是,要想成就这样的地方,最起码就要求所有的人的心里都不会藏着罪恶。而要想建成这样的世界,实在太难——即便是我们师傅,穷尽三千载,他却也都无法化解幽冥百鬼的内心仇怨,又何谈修为不高的我们呢?所以,如今的你,既然无法造就那样和平而宏伟的世界,那就先去想着让你座前所有的师妹们都和平相处,不再纷争吧!能做到这一步,你就已经很了不起了。”
“和平相处,不再纷争?”姽婳三千只微微一叹,却是在心中颇显无奈地认可了这样的一句话。——是啊。前生的自己,不就是因为要让她的族人们努力奋斗,一举成为琴棋书画四轩斋之首而将众人都只陷入了死亡的迫害之中,才会因此而让他们对自己心存怨憎的呀!那么如今,是不是当真只要自己不去损害众师妹们的切身利益,那么一切就能够迎刃而解呢?她摇了摇头,不敢苟同。
“如果,我是说如果。”她有点担忧地拭干了眼泪,轻看向了他那冷寂而肃然的黑色背影。“如果我们的姐妹们都不再拥有斗志,那万一备受他人欺凌之时,那岂不是要叫我们一众师姐妹们都变成别人的囊中之物么?不!不可以,我绝不能够……”
“那你有没有想过?”莲灯摇曳,祭默却是只轻语一声,悠然打断。“姽婳三千。师姐妹们和平相处,那并不是代表我们就会软弱无能,备受欺凌而不知反抗——和平,是我们每一个人内心都热烈向往的。但是如果必然会起纷争,那么,我们这些人也都会执起干戈,无论对方是什么样的人,我们都势必会和敌人斗争到底!因为,这里是我们的家!我们的兄弟姐妹会相亲相爱,和平共处。我们对邻居们也会如此。但是如果我们变成了别人的敌人,那么,别人势必也会因此而成为我们反抗的对象!”
“姽婳三千——”祭默终是徐徐地长叹了一声方才继续道,“如果你希望自己在幽冥里能有什么样惊人的建树,那么这里并不是你施展本领的舞台。这里——”他微微偏过头,由着一道冷凝的余光朝着她撇去一眼。“只是幽冥。赏罚分明,无为而治,这就是师姐托我转告给你的话。至于你是否要这么做,又要将这幽冥引领向何等的境地,那就看你的了。”
“无为,而治?”姽婳三千只不禁有些错愕地遥看了他一眼,只听他继续道——
“不过你记住,无论是你做了什么样的决定,在你的脚下都还有一群渴望安宁的人。所以,凡事要三思,切忌鲁莽。就如同师姐所说的,她可以坦然地去面对被她幽禁的我,和被贬谪的你一样——因为,她从来都是真心真意全心全意地在为这幽冥考虑,为这里的人们考虑。她幽禁我,是因为我曾经是天宫诸位上仙的敌人。所以,她怕天庭的人会因为我而来找大家的麻烦才会如此的。但是,就算是害怕幽冥会因为我而被卷入其中引来浩劫,可她却也终是将我留在了这里,没有让我离开去以身犯险。”
“而至于你。我相信,你已经知道了她的本意。虽然你之前被她告知过真相。但是,如果你的慧根真的那么不可救药,那我相信,大师姐她也不会眼拙地将幽冥交托于你了。”
“大师姐,大师姐……”轻声吟念两遍,女子却是只不禁微然一笑,有些难堪地面露窘迫,叹息。“是啊。大师姐——如果不是她,我或许还是那样一个不可一世兴风作浪的恶人。但是因为有了姐姐,我才知道我的责任和义务:现在的我,是幽冥的人。生是幽冥的人,死是幽冥的鬼。绝对,不会再改变了!”
郑重承诺,女子终于放宽心地
踏上了她的前路。然,才只两步徐徐,她便只有些讶然地询问道:“对了。三师姐,你说三师姐她去北方做什么?一个人都没有,那里又有什么好镇守的嘛!”
“做她自己该做的事情而已——北方,也不是太安定的。所以,留她在那里,是最安全的办法。”祭默如此淡然作答,心中却是只不禁微然一颤:看来,这幽冥里委实是珍藏着太多太多不为外人所知的秘密。甚至,就连这幽冥里继任的幽冥执掌司都不知道北方有个入口么?大师姐,天女青灵,诀别的她,葫芦里到底卖得是什么药?
祭默只顾自自忖,却是又听得那女子低声地问:“那以前,那里有人镇守么?”
“就是因为没有,所以才会有人前来幽冥带走了你的大师姐啊。”祭默扯了个谎。
“可是大师姐……”姽婳三千却是不信地摇了摇头,轻看了他一眼,郑重道,“大师姐她那么有本事,又怎么会害怕那些人呢?更何况,如今三师姐她都能独自一人前往北方镇守,那就是说,如果她们两个人联手的话,是绝对可以战胜那些擅闯的人的呀。难道……”
祭默却是只不禁一怔:果然,这个丫头很聪明!再容她胡言乱语下去的话,估计就真的守不住她们的秘密了!如此,祭默终是微微一笑,低声言起:“她给你一个机会,让你成为你梦寐以求的执掌,不好么?”
“可是,她会怎么样呢?她一个人背井离乡,说到底,她还是个女孩子呢。”姽婳三千不无担心地说。然而,她却已然清晰地察觉到了祭默方才异样的神色变化——无疑的,祭默是个绝难冲着自己微笑的人!那么,他这般微笑,就只意味着:他欺骗了自己?!
然而,祭默却终是不曾察觉到那女子内心半分思绪的。这个如身边女子一般黑暗深沉的人只微微昂首,悄然止步,就停在她的面前,却是凝重地长叹了一声,久久都不曾再度起身。“大师姐她,她比我们任何一个人想象中的都要坚强和勇敢。天下间,只要是她想做的事情,那她是一定能够去完成的。所以,我们就不必要太过担心她了……”
“怎么?你和大师姐之间,竟是认识许久,有着许多的秘密,和情谊吗?”无从问起,只能幽然地将此埋在心底。然而,对于那样的一个人,他是那样的阴森而黑暗,叫人不可琢磨。但是,原来他们的心里都珍藏着分外浓厚的秘密和故事,却是自己完全无法真正看透的。那么,那样的人们,在他们的故事里,又多了怎样不为人知的哀怨,与缠绵呢?
◇
“你都准备好了吗?”相隔了一个时辰,浑身妖邪气息满身的碧衣女子却是只冲着门前苍蓝的幽影微然浅语,笑靥如花。“这一次,我会带你去拿回一些非常好的珍宝。不过到时候,你可不要想着将那里所有的东西都带回来——那会被人发觉的。”
“我们这一次,到底是要去做些什么?”青龙的面具底下却是半点欣喜之色都不曾叫人见得,反倒是有了些许抱怨的模样。“棠梨。你从来都没有对我说清楚过。可是好歹,你也应该让我知道我们此行的真实目的,或者所要面对的敌人究竟是些什么样的人吧!”
“等一下去了你不就知道了嘛!”棠梨却仍旧是不肯解释地只轻缓一笑,“等我们到了西海,一切准备就绪之后,你就必然会知道了。而且,我们必须要赶在迷殇来回答我之前回来。要不然,他会反悔的。”她那双郑重凝神的眸子却是有着一股令人难以抗拒的光芒——即便是无法看见的青龙,却也终是能够清晰地感应到她的郑重和决心!
“那好吧。”青龙有些悻悻。“我们就速去速回。”
“对了!”然,正待那青龙打算转身踏出屋舍之际,那身后的女子却只不禁围追堵截了上来,苛求:“青龙,不管我们等一下与敌人对战到什么样恶劣不利的局势,你都绝对不可以将脸上的面具给摘下来——那里面被封印的力量太过邪恶。如果没有必要,你还是不要吞噬那么些无用的灵魂比较好。”
“你居然,连这个都感觉得到?”青龙不禁顿身蹙眉,不敢相信。——他当然知道自己当初是费了多大的功夫才将自己失去了一双弑神之眼的灵魂予以封印完毕的!那样蠢蠢欲动的可怕魔样,一旦揭下了表面上用来掩饰着自己眼盲缺陷实则是封印了自己可怕而贪食的灵魂的面具,那么后果,一定会难以想象的!但是,她又是从何得知这件事情的呢?她的感知力,居然连自己都不敢轻易去触及、挑衅的灵魂都能够清晰探查完毕,集齐所有的秘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