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山青黛,白云幽幽,方寸仙山氤氲气绕。
然,在这本该寂静而深远安宁的地方,此刻,一身鹅黄衣裙的玉玲儿却终不免为那困顿其身的邪魅诅咒之术折磨得只哀叹一声,整颗心似都要破碎散去,而她的身体也委实难以支撑下去了。只是到如今,她却竟是连一丝去认输、投降、质问、或是担忧的力气都没了——
这等邪术,终究比她所曾施用之八荒地煞炎火法阵来得要更为之恶毒而惊慑人魂。若说到后者,无非只是将敌人困于法阵之中,点点蚕食敌人的体力和法力,叫他无法反抗而已。然而,如今这等邪术,却是一刻比一刻要更为强烈地夺人魂魄、心智,势要让这被困之人形神俱灭魂飞魄散香消玉殒了方才作罢!
不得已,这位佳人已然双眼微微阖上,无语凝噎,气若游丝。而心,却也早已绝望地沉落谷底,难以自拔。
——“我……纵使修行了这么多年,一直行走在正与邪的道路之间,却终还是胜不了你分毫的吗,乔觉?”
——“纵使我已得到了强悍如通天法符这般的灵识法器,如毕方朱鸟这样的珍奇异兽,却终还是无法将你停滞在我身前片刻的吗?”
——“乔觉……”
——“你是一只拥有一双振天翅膀的太阳金乌,意欲翱翔于九天之上大展鸿图。而我,却只是一个有着一副短腿的俗世凡人而已。纵使天荒地老,前无进路,我却还是决然无法追上你那高昂展翅的背影的。”
——“你高高在上,志存而高远,欲与天公试比高。而我有的,却只是一身的累赘,难以自救。到如今,我却终还是逞强地伤了你的心,叫你竟是连我的性命都可以不再相顾了啊……”
——“那么,乔觉……”
——“如今就由着你来将我这最后的性命予以终结吧!反正,我也累了,再也追不上你了。如此,也不妨我曾深深地眷恋了你一番。就算如今我被下到那阿鼻地狱受苦受难,我玉玲儿都绝无半点后悔之意的。”
——“因为,我的心里全都是你,乔觉。若我死在你的身下,也无怨无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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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有扶苏,隰有荷华。不见子都,乃见狂且。”
“山有桥松,隰有游龙。不见子充,乃见狡童。”
恍惚着,鹅黄衣女的心神仿佛已经开始消散了。然,正待这方女子已然决意放弃挣扎时,却只听得那遥远天际之处却宛似有个女子正低声浅唱,凄绝而悲凉,陌生却又熟悉万分。
“这是什么声音?是谁,是谁在如此悲歌?我好像听过这个哭声,我好像,见过这个声音的主人吧!那么,会是谁呢?会是谁……”
朦胧中睁开双眼,玉玲儿正想好好辨识清楚这个悠扬的女声,然,于她心底却终究忆起了一些与此歌声无关的云烟之往事,只不禁在她的脑海里竟是一阵电闪雷鸣狂风暴雨——
◇
三千七百六十二年前。
或许,应该是从更早的时候开始起吧,那三个人就开始算计起这个历经了一场旷世灾劫惊天洪水之后的大地上所残留的一切了吧。
——青龙圣使:霾晦之青龙,巽风之青龙,以及翩廻之青龙。自己,终还是能牢牢地记住这样三个名字的啊!
而他们,究竟从何而来,又将去往何处?
他们为什么能知道这世间上所存在的那么多的秘密?
而他们,又为什么非要做那么些血腥屠杀的事情不可?
……
没有人知道为什么。至少,直到如今这一刻,曾经只听闻那些故事的自己终是从不曾知晓那三个人的秘密的。
——那些人,他们的身影终只连同他们的故事,仅只存在于三千七百六十二年之前的世界里。而说到自己第一次触及到他们一并那个年代里所发生的故事,还仅仅只是在三千年前——三个青龙圣使已然失去踪迹的七百多年以后。
那时候,虽然只是听得他人相述的一些支离破碎的故事碎片,终不曾清晰而完整地知晓那往昔岁月里所发生的一切的一切。然而,也已经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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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玲儿只知道,那一年,她就是为了寻找乔觉而终是在这长寿仙舟以外的整个人间大陆上独立流浪,然而却终在那样一个巨大的青色湖泊底下听到了那样震撼心灵的传说——
那里,是茄蓝一族的遗迹。
那里,亦是仅存在于传说中的一方高耸直入云霄的白色巨塔“天梯”的遗迹。
而那里,更是上天神祗将那一道天梯巨塔所予以毁灭、将那塔下被囚禁着的无尽的茄蓝一族人的尸骸放归于那一方取而代之的青色湖泊“茄蓝之陂”的所在之地:湖底深处,没有丝毫的生灵存活,仅只涌动着无尽的白骨尸骸。而那些尸骸腐烂的气息就在那幽深不见底的湖底结合着无尽的鬼气和怨力时不时便吞没了前来试图探究秘密或者传言中的宝藏的人们,直到将他们也只一一化作那被困湖底的尸骸之一。
“茄蓝——茄蓝……这样一族的人,究竟为何竟会被埋葬在那一方高耸直入云霄的白色巨塔天梯之下?而他们,究竟又是被谁……”
“青龙圣使!杀死他们的,就是那被世人称作青龙圣使的三个魔鬼:霾晦之青龙,巽风之青龙,翩廻之青龙——三个,三个从东海碧波上来到这世界的青龙圣使……造孽啊,他们可真是造孽啊……”
“可是,为什么会这样?茄蓝一族的人,难道,是因为他们有着什么特殊的能力吗?他们的血肉,莫道是有着通天之灵?要不然,怎么会成为这通天巨塔的奠基之祭品。”
“他们哪会有什么特殊的能力啊?不过是一帮被诅咒了的凡人,哦不,的确好像是有那么一个,是有那么一个与众不同的孩子!在他的身上,似乎的确是存有着一种连他自己都不曾知晓的力量。”
“是什么?难道,就是因为那种力量,所以才会……”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那种力量究竟是什么。但是,我知道,那些青龙圣使是有意的。他们刻意地放过了那个孩子的性命。不过,他们也放逐了那个可怜的孩子。而那个遭到放逐的孩子,却用他好不容易才得来,或者是说觉醒的力量杀死了他们茄蓝一族中最后的一脉传承骨血,他唯一的亲人,孪生亲妹妹:茄蓝之流光。”
“那么——那个孩子的名字是……?”
“茄蓝之明月。”
◇
——这,便是玉玲儿于那湖底所镇压着的一方湖中鬼气女史口中所听来的故事。而这,也是玉玲儿这一生都不敢相信却终是又不得不相信的传说,悲剧,噩耗……
曾几何时,只为了见上心爱的乔觉一面,这个将自己放逐出故乡的女子便孤独地行遍了大江南北的每一处地方。而她,亦曾为了解救那个女史传说中受困于自己力量的茄蓝之明月而奔走了长达千年的时光,但却终究一无所获。
可是如今,在这梦幻一般的地方,在自己所生活的故乡长寿仙舟,在自己曾拜师学艺的方寸山巅,这个鹅黄衣女终于再一次情不自禁地将那往昔沉痛的故事忆上心头。
而她自也明白,那些故事中所曾听到的冤魂怨力亡者灵歌,终是又一次响彻耳旁。而那个人,那个叫自己再一次听到了这样悲歌的人,竟然是他,是自己苦心寻觅的情郎乔觉啊!
“不!这个法术,这明明,明明是……怎么会?怎么会?”思虑清楚,玉玲儿却根本就无法亲身面对。她只能绝望地闭上双眼,黯然心叹:顾不上了,顾不上了……无论是自己伪装起来的杀意,还是此刻心中所思虑的惆怅,都只叫她心颤哀怨而束手无策!
然,那个自少年时代起便清晰地将自己的容貌、声音镌刻在此等少女心上的男孩子的模样,却只逼得她不禁再次高声凄婉地叫唤起来,有如风声鹤唳之悲切:“不!乔觉——你怎么可以,你怎么可以学会这样的邪术啊!这个术,明明是幽灵鬼魅的法术!这明明就是茄蓝一族遗迹底下的亡者灵歌……她们,她们可都是迷失心智的魔障啊!而你,你怎么可以跟着她们一起堕入妖邪……啊——”
痛苦!折磨!已然逼得她再没有力气去放声斥责了。只是,那心底,从头到尾那份深沉如海的爱,是否也能如她的身体一般,绝望地放弃了爱人,放弃了自己?
——没有,从没有!玉玲儿,这个流浪追寻了一生而从无所得的女子,又如何能纵容自己就这般抱憾死去?
“乔觉,我求求你,不要,绝对不要让自己变成一个魔鬼啊!”心下的哀伤,再也无力诉说。那方鹅黄衣女的双眸里终只黯然失色,哀痛不已:乔觉……你叫我,如何是好……
然,其身边的师弟菩提终也因此而不免惊诧地开眼凝望起那正被靛蓝色的骷髅们给牢牢包围吞食灵魂意识的玉玲儿,一并她那身前被困于血色结阵中同样虚弱心衰的故人乔觉,心下自是止不住地一阵颤惧:“茄蓝一族?亡者灵歌?师姐——原来,你却也曾去到过那个地方么?可是,乔觉,怎么连你也都知道那里所发生的往事和无尽的亡灵者的悲歌?而你,又怎么堕落于此,将自己的灵魂献祭给那样的亡者鬼魅来换取这样的邪魅之术呢?你难道,当真就不再是以前的小脏哥哥了吗?”
清澈的亡灵之音依然继续地在这方寸之间反复吟唱着。而那面对面的两位修行者们,又如何能让彼此从同归于尽的局势中挣脱、解救出来?
而天上,那一对睁开眼睛的神明夫妻,是会轻歌祝福这彼此相战的凡人,还是默默无声地任由这世间的争斗不停歇地一直向前?注定地,轮回?
——有谁,能彻底地打破这命运予以六小灵童的诅咒呢?
◇
“咔嚓——”又是一记清脆而爽快的颈骨断裂之音。黑暗幽冥之中,浑身发黑的幽烬只轻咧着嘴角,一抹情不自禁的笑意奸邪地涌将上来,不禁一句顾自冷语:“青龙说的可真是的啊!风骏——虽然你这个名字听起
来似乎并没有什么气势。但是,说真的——你的存在,果然和我畜生道是绝配的啊!哈哈,这都是第几百个鬼差了?难不成,幽冥地府中当真就不存在着什么厉害的角色么?”
冷眼看着身前那具刚倒下的灵体只再一次化作自己熟悉的点点银辉,飞散空中而灰飞烟灭,幽烬的心下却不禁只幽幽然地涌现出来一道酸涩的味道——他并不满足,或者说,他的身体那个名叫幻龙的魔物尚未知足!
——鬼差,像这样一砍就死的鬼差,于他而言,都只是一群普通而卑贱至极的蝼蚁而已。无足轻重,连塞牙缝都还嫌不够呢!
末了,幽烬只轻蔑地朝着这黑暗世界的一方尽头看了一眼,便厌烦地转过身去,嫌恶地将风骏在手中只舞了一圈,眉头便皱了起来:“想找点乐趣,似乎都好像很有些困难啊!哼——”
轻声地自我解嘲了一番,随即地,他便迈开步子,打算按原路先退出这条死胡同路口。但是——
◇
“该止步了!”
一记沉稳而带有强烈杀气的男性磁声只生硬地响起在那幽烬的身后,让他只不禁微微蹙眉地瞥去一眼,不甚理解——这个人,他究竟是从哪里来的?那里,明明只是尽头,怎么会凭空地冒出一个人来呢?
心下虽还是有所疑虑,但是,待得幽烬他看见那悠然之中现出来的一团黑色迷雾中模糊不清的男人身影之后,他那言辞之中终于带起了一句冷笑:“真是笑话了。你们地府之中,还有那么个像样的人么?”看来,这个男人,在他眼中也只如那先前的鬼差一般,毫无本领。
幽烬只讥诮一笑,挥起镰刀,迅疾一步转身便连起一记瞬步,直砍向那看不太清楚容貌的男子,却终只在那团黑暗之中惊起了一道尖锐的冷兵交接之音,似有什么兵器强势地格挡住他的风骏攻势,当真却是难以再砍下去了。
“看来好像是个对手了。”幽烬他只嘴角一咧,往后跳开而去。而他心中的海浪,终于也开始翻滚起来,身体里的野兽终于也兴奋地咆哮而动——这个人,他绝对不再是个普通的鬼差了!
“报上名来,吾之对敌!”只见那男子往前缓步移动,似有良久,方才让人看得清楚他之容颜——最先燃起在幽烬的眼中的,自是那一把格挡住了他那一记镰刀斩击的兵器:那是一把剑,却终不是一把普通的剑。剑,似长三尺有余,宽约一寸。但是奇怪的,却是那剑体之中竟凭空地多出了一道空挡。原本应该完好的一寸剑宽,却终是只残留着左边四分,右边三分的剑锋,单薄地却好像两片蝉翼一般,却终在那人的手上绚烂地放着两道白色裂喉的光芒!
“这是什么东西?你是在跟我开玩笑吗?居然拿这样一把烂剑来应付我!”幽烬只蹙着眉头,眼神尖锐地盯着这个肌肉健硕,浑身似黝黑,上身赤裸地只有那么几道白色似浸满血渍的纱布缠裹在腹上的男子,他的裤子似乎也有些污秽破烂而不堪入目,而于他背上却终是负着一把宽厚的直直地刺激到了幽烬眼神的玄铁重剑——无疑地,幽烬是在为自己被人所轻视而愤怒着。
“吾问汝之名讳。奈何君兮不愿以实言相告之?吾之对敌!”黝黑男人只继续冷然而沉稳地说着,脸上的神色只严肃地有似戴了一张绘有狰狞鬼吏容貌的面具——但事实上,他的脸,却是异常的干净而棱角分明,较之那青龙如羊脂白玉般细嫩柔滑的脸蛋及那其上一双含情脉脉的桃花媚眼,却自是别有一番阳刚美色,不免地,竟叫那原本女儿身的幽烬只心头一震,良久方才定下神来。
“哈?你不认识我?既然你不认识,那又何必浪费时间要知道呢?反正,你马上就会死了!居然还敢当着我的面来给我拽文!他奶奶的!”定下心神来的幽烬心中,终究还是燃烧着一把难以熄灭的怒意的。他只眼中腾起灼热的焰火来,而那把镰刀风骏在他手中亦是配合着呼啸而动,直卷起一道凛冽的黑色旋风,在这漆黑的世界里肆意地吞噬着无尽的阴深鬼气。
“那就随你意吧。既然你实在是不愿告诉吾汝之名讳,那也无妨。不过,在动手之前,吾料想,吾也应当认真地告诉你吾之名。吾乃是地藏王菩萨座下第一百七十三位弟子,雪海……”
“浪费时间!”幽烬却并不在意地只冷言打断着,一声讥诮,“像你这种无所谓的人,我可没兴趣知道你的故事。反正,你马上也要和你的同门们一起灰飞烟灭了!受死吧!”
可是,正在那幽烬再次挥起风骏决意动手之际,于他身后却终是传来了一阵恼人的步行声——末了,却竟是有一群鬼差前来,只听得那其中为首的鬼差一语言道:“在这里了!嗯,祭默大人?您,您怎么会在这里……”
“你们先退下吧。这里交给吾来应付。”是的,这手执怪异长剑背负玄铁重剑的男人,便是那碧水儿似深恶痛绝名唤祭默的师弟。但是这一刻,他终只冷着面目挥剑而动,浑身肃杀的寒意,在这阴深慑人鬼气之中,竟有着一种说不出的强硬和霸气傲视一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