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晚上,宇文玄铮做了个梦。
他梦到了春天,梦到了茶花满园。
他看到了父皇……父皇正站在明霞苑的回廊下,宇文玄缇和宇文玄晟陪在他的两侧,只不过二人少有的没有冷眼相对,明嘲暗讽,而是笑意微微,极是和睦。
不远处,宇文玄桓立在茶树下,抱着年幼的婉儿,宇文玄徵则扬着一枝茶花惹她生气。
透过繁密的花枝,隐约可见一角雪色的袍摆飘出,其旁亦伴着一人,看那若隐若现的湛蓝,定是宇文玄朗。
然而不论是远处的还是近处的,不论是明处的还是暗处的,他知道,他们的目光都集中在一人身上。
那是个极纤柔的身影,穿着碧湖青色的衣裙,正在花下轻歌婉转。舞姿婀娜,演的正是那段《贵妃醉酒》。
他只是奇怪……这不是自己与她的合作曲目吗?那么自己……在哪?
他正穿过重重的花枝,身边的宇文玄瑞正拿扇子扇着他那张比女人还妩媚的脸,不停的摇头叹息。
他知道,五哥又是在叹他不仅一厢情愿,还为他人做嫁衣。
他才不管。
他只望着那个纤柔的身影,一边兴奋的唤着她的名字:“锦翎……”
一边伸手去拉自己那个风华绝世的六哥:“六哥,就是她!”
伸出的手被轻轻握住……
那是一只小小的软软的手,极是温暖。
六哥的手什么时候变成这样了?
他回了头,正对上一双亮晶晶的眼,那目光说不好是含情还是狡黠,是幽怨还是阴森……
“宁双双?!”他惊叫。
却见她笑了,扬起精巧的下巴,似在说:“是我,怎么样?”
他有些愕然,再望过去时,竟见六哥不知何时来到了苏锦翎的身边……
所有的人都在笑,其乐融融。
风卷了笑声,卷了花瓣,纷纷扬扬,如雪如霰。
他也不禁笑了。
一切本该如此,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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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被自己的笑声惊醒,习惯的想为身边的女人盖上被子。
手方一动,惊觉掌中不知何时多了一只小手,而那小手正紧紧的攥着他,还在颤抖。
他不可置信的抬了眸,急切而又迟疑的……
他对上一双眼,亮晶晶,含着泪光,带着笑意……
“双双……”他惊喜道:“你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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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日的风华江,碧波万顷,清风拂面。
案边停着一只小船,宇文玄逸正扶着苏锦翎迈入船中。
苏锦翎的脚步有些迟疑,不停的打量四周:“我怎么觉得这里有些眼熟?”
“小心!”
她的脚一下子磕在船帮上,险些摔倒。
宇文玄逸扶她坐好,但见她不顾疼痛,依然四下环顾,目光定在那座孤山上。
他垂了眸子,手无意识的拾起船桨。
她自是会觉得眼熟,只不过,或许很难想起与那人有关的一切了。
虽被索魂弓锁住了魂魄,可是封闭太久,又因了前世的诸多孽缘,她的生命如今只能承受一个人的存在。
宇文玄苍要了她七日的时光,之后,便亲手将自己从她的记忆里抹去。
是因为自己的时日所剩无多,还是不想她继续身处两难之境?
无声叹息。
无论怎样,他的确是打心里钦佩那个人。
抬眸望向苏锦翎的困惑,拾了她的手,握在掌心。
苏锦翎收回神思,神色依然有些迷茫:“不知怎的,我总觉得我好像忘了许多东西。我说不清那是否重要,只是每每回忆咱们的当初,便会发现大段的空白,然而等我努力看过去时,它们就像卷过地面的沙尘,似乎曾经存在,又似乎从未出现过……”
想了想,不好意思的笑笑:“可能是睡得太多了吧……”
“五年……”她叹息道:“我怎么会睡了五年?若是你不叫醒我……”
“锦翎,唤醒你的人不是我……”
“那是谁?明明是你一直在唤着我的名字……”
宇文玄逸只能苦笑……四哥,你定是心有不甘,所以才把这么个大难题交给我,而我,要如何同她解释?
好在苏锦翎也不纠结于此,很快就换了件令她忧心忡忡的事:“你说,如果福地洞天不接受我该怎么办?”
“怎会?”他将她纷飞的鬓发别至耳后,眼底满是宠溺:“你忘了,现在谁是那里的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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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确,他到底没有逃过宿命。
那日,他已是死了,是广陵王带走了他。
当时,他的身子已被虫子蛀空。如此的不完整,即便福地洞天亦有些无能为力。
广陵王只能将他安置在水晶灵境中,希望能借助天地的灵气帮他修补复原。
那是个恍若水泡一样的空间,他悬在其中,随灵境的转动缓慢的旋转着,每转一周,被虫子蛀空的身体便可恢复一分。
可是,那是个极艰难极漫长极痛苦的过程。
有新生的血肉在生长,可是又痛又痒又麻,好像是蚂蚁在啃噬涂了蜜糖的皮肤,那种啃噬无处不在,无时不在,而他偏偏要清醒的忍受这一切,直至最后一丝血肉的完成。
然而,最可怕的还不是这个。
在水晶灵境内,他可以清楚的看到那个世界的一切,只不过,他只想看到一个人。
他看到她在山上放了把火,整个人淹没在火海中……
他愤怒,他焦急,他挣扎,他要去救她……
可是水晶灵境依然不紧不慢的旋转着,而他无论怎样努力,始终只能一动不动的悬浮其中,如此的安静宁和仿佛在告诉他,他所见的不过是个来自异界的幻梦,可是他知道,那都是真的,是真的……
锦翎……
广陵王出现了,如影子一般背对着他,及地的墨发似在水中飘舞。
“打个赌吧……就像你非要违抗神境的选择,可是,你输了。这一回,你和自己赌,赌你是否会再见到她。只不过,这个赌的前提是……你得活着……”
话音未落,那个身影便如悄然出现般无声无息的消失了。
他眼睁睁的看着火焰冲天,看着一线蓝芒撕裂浓烟向着火光而去……
他闭了眼,自此,再也没有睁开。
一任那种难言的痛楚连续蔓延,日夜不休。
如是,两年。
当最后一丝痛楚消失之际,水晶灵境终于停止了转动。
他感受到了心的跳动,那跳动正由轻微转为狂烈。
他迫不及待的睁开了眼,所见却是一片空茫。
水晶灵境过于疲惫,灵气几乎消失殆尽。
好在福地洞天可随心而动,所以他可以无数次的临近她,然而他只能看着沉睡的她,他的指尖与她的脸只隔着一层薄薄的水泡,然而却无法触摸她的分毫。
“我只说,你会再看到她,但没说,你可以同她在一起。”广陵王冰冷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你骗我!”他大怒。
广陵王微微一笑:“是你自己有了太多奢望,怎是我在骗你?”
亦望向那个沉睡的人:“不过也有个法子……”
“什么法子?”
雪白的身影飘然而去,只留下一句:“人的命数无法改变,便只能改变别的命轮。现在,你是福地洞天的主人了……”
他花费了三年时间,走遍了福地洞天。
这是个异常艰巨的过程,因为神境往往因为人心念的一丝改变而换了场景,之前的努力便功亏一篑。而但凡为人,又怎会真正的做到心如止水?何况他是那么的思念她?所以,若是想改变神境的命轮,不亚于与天较量,更是与自己较量。
他跟自己打了个赌,就像那一年,他站在醴泉殿外的风雪中遥望梅园,赌她到底是会跟那个人离开,还是回到自己的身边……
而这个赌,他赢了。
他抚着仙境入口处的琼花树,抚着那摇蔓垂下的紫藤秋千……待到花开,福地洞天便可启动新的命轮。
可是……
当他遥望那个空间,看到那个人对她的深情与等待,听到那个人日复一日的担忧与絮语,他的希望渐渐变得忐忑而飘渺。
锦翎,待到花开,你还愿意同我回来吗?
他苦笑。
他依然记得已是将她托付于那人,又为何生出这般奢望?(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