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似也睡了,却依然是一副十分警醒的姿态。
他没法不警醒,因为宇文玄铮是亭中唯一目光炯炯之人,且那炯炯的光束单单对着他,似要将他烤出两个洞来。于是他那恍若熟睡的状态便极是难得,却也正暴露出内心的警惕不安,因为若是常人,面对如此目不转睛的注视,定难免忐忑,而他竟然纹丝不动的坚持了整整一夜。
在外面的天空透出一层蒙蒙的亮时,亭内终于有了别样的动静。
除了宇文玄逸,所有人都“醒”了。
被宇文玄铮监视一夜的人视若无睹的起身,抖了抖衣衫。
那应是经了无数个日夜形成的习惯动作,自然得仿佛身上所穿的不是褴褛之物,而是一袭华贵的袍服,且仅是简单的一抖,便透出一股威严的煞气。
宇文玄铮拧起了眉心……这个人,果真不寻常!
那人整理好衣物,对着宇文玄苍拱手一礼:“多谢款待,后会有期!”
宇文玄苍不发一言,只好整以暇的看着他步出亭外。
宇文玄铮的目光定在那一瘸一拐的腿上,忽然起身就要冲出亭子。
“穷寇莫追!”
躺在地上的宇文玄逸陡然睁开了眼。
“那是常项!”宇文玄铮一边着急,一边看着那两个淡定自若的人。思及昨天种种,顿恍然大悟:“原来你们早就认出他了!”
那二人相视一眼,忽不约而同的朗声大笑。
在那一刻,或者在更早的认出那人便是常项的一刻,二人已不约而同的想到一句……飞鸟尽,良弓藏。在这世上,只有敌人的存在才是将军建功立业的动力以及生存的最有力的保障。
宇文玄逸身子虚弱,很快咳起来。宇文玄苍立即扶他坐起,徐徐输入真气。
“内伤已略有平复,待出得雪原,寻人调治,应是不会落下病根。”
宇文玄逸不语,只唇角微翘。
亭外|阴沉一抖,忽的泻下万顷天光。
下了两个多月的雪,就这般慢悠悠的停了。
天光自篾席的各个破裂的口子射入,不分方向的映在那两人身上,笼着薄薄的烟气,如梦如幻。
看着那二人,宇文玄铮忽然有些恍惚。在他的记忆里,这两个世间最出色的男子一直是对立的,即便偶尔的相视一笑,也是各藏玄机,从未有现在这般毫无芥蒂的为了一件事而开怀大笑。
是茫茫白雪冷藏了往日的隔绝,还是凛凛寒风吹散了旧时的恩怨?然而究竟是什么让本该携手并肩共创繁华的旷世奇才分道扬镳势不两立?
他已隐隐有了答案,却不愿深究,他只知道自己此刻看到了世间最美的一幅图景,或许只是惊鸿一瞥,却深深的镌刻在记忆中,一任岁月变迁,始终无法消磨的一抹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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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元三十二年十二月初九,天昊王朝的龙翼军成功收复二十八郡,平叛洛城,驱除鞑虏,班师回朝。
那一日,漫天飞雪乍然消逝,只余满目的白茫茫,在朝阳的映照下闪着灿烂的金光。
那一日,苏锦翎远远的听到外面军声如雷,劈天裂地,直将震颤的热浪铺进秋阑宫。
瑜妃少有的没有沉睡,于鼓炮隆隆中镇静的打扮着自己,然而苏锦翎却看到那纤细的指尖在颤抖,以至于那朵点翠嵌珍珠岁寒三友珠花几次掉落在梳妆台上。
惜晴并一干宫女在旁立着,均是眼圈微红。
有小宫女每隔一段时间便飞奔进来急报。
“娘娘,大军到了城外……”
“娘娘,大军进京了……”
“娘娘,大军已至奉仪门……”
“叮……”
那朵珠花再次砸在桌上。
瑜妃霍然起身,面色苍白,两颊却浮着鲜艳的红晕,水润双眸晶莹透亮,仿佛沉睡了许久的精神都在这一刻燃烧起来。
“娘娘……”苏锦翎急忙扶住她:“皇上正在奉仪门迎接帝师凯旋,还要摆酒设宴为他们接风洗尘,看来王爷要过好一阵子才能过来。而且那时人声鼎沸,气息混浊,娘娘身子弱,万一让王爷担心就不好了,不妨在此歇着……”
瑜妃攥住她的手……那手心已是凉滑的一层冷汗:“我知道,我知道,我只是听说逸儿受伤,不知道到底伤成什么样子,我只看一眼就好……”
瑜妃的语气竟似恳求了。
苏锦翎鼻尖一酸,勉强忍住:“奴婢听人说王爷虽是受了伤,不过得了高人的医治已有好转,只是暂时见不得风寒,便在车里歇着,若是娘娘去了,王爷心一急……”
瑜妃的手抖得厉害,忽然道:“不若你替我去看看他……”
“奴婢……”
“你去最好,他们不会拦你,而且,而且……我只相信你看到的……”
“锦翎,你去吧,娘娘说的对。快点回来,别让娘娘担心……”惜晴也劝道。
苏锦翎犹豫片刻,微屈了屈膝,转身飞快而去。
瑜妃跌坐在椅上。
惜晴红着眼睛上前,轻唤了声:“娘娘……”
瑜妃笑意渐展,眼里闪着泪光:“本宫做的没错吧?”
“娘娘怎会错?”
“我就想逸儿那孩子,此番死里逃生,最想见的人便是她了。但凡伤病,三分药七分心,有了这份心,还有什么伤痛是好不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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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锦翎一路飞奔,竟不觉步青云碍脚,竟不觉寒风刺骨,就连雪花因了惊动落在她的脸上,眼中……亦丝毫不觉。
方才那些小宫女一声声的急报仿若鼓槌一次比一次重的敲在她心上,每一处敲击都是说,他回来了……
她只得死死绞住双手,却依然控制不住颤抖。
她已经不敢去计算时间,只看着在纸上不断累积的斜线一阵阵发寒。
她于昭阳殿伺候,总是在第一时间得知前方战报,于无数个简略信息中只提炼一个……他没事……然后陷入下一个忧心且焦急的等待。而今,他终于回来了,她恨不能刹那飞到他身边。
而现在,她终于可以去见那久别的人。
她已经在飞了,可是路怎么这样漫长?她的速度怎么这样缓慢?明明那喧嚣就在前方,却好像,好像永远也赶不到……
然而就在她已经望见高高的奉仪门时,却见城楼之上不仅有侍卫林立,还有锦绣成堆。
对啊,她怎么忘了,帝师凯旋,自是有家眷登高迎接,那紫貂嵌金雀毛的披麾迎风招展,却挡不住那纤细的丽影,正是方逸云,她……也来了。
脚步就这样停了下来,一瞬不瞬的看着那超然出群的身影。
寒风飒飒,落雪飘飘。
天可真冷啊……
伴着一声“隆贺我军胜利凯旋,班师回朝”,沉重的奉仪门轰然打开。
束甲持械的兵士潮水般涌入,迅速列成整齐两排,中间余出丈宽雪路,一辆捂得严严实实的四轮双驾马车缓缓而来。
今日的奉仪门远比誓师那日来得热闹,不仅因为天昊龙翼军得胜回朝,更因为清宁王的“死而复生”。
无数的花团锦簇围上去,刹那淹没了素朴的马车,有无数个声音在呼喊,带着哭腔。若不是得知宇文玄逸性命无忧,看到这场景还以为他已经……
这便是清宁王,走到哪都引起惊天轰动,想来阎王也不愿这等人物祸乱地府,所以坚决拒收。
她们一个个泣珠带泪的诉说离情,若不是对清宁王的为人早有了解,还要以为他与诸多女子都发生了可歌可泣的桃色事件。
这便是天昊的贵族千金,一任平日里如何的端庄有礼,中规中矩,此刻全都失了颜色礼法,成了一群翘首离人远归的怨妇,而促使她们有如此疯狂转变的便是隐身在车中对这一团狂乱充耳不闻静默不语不仅是凤翔龙翥的翩翩君子更是巧施妙计不费一兵一卒就令洛城兵溃缴械的抚军大将军当朝最为引人瞩目的人物清宁王。
思及从前目测现在展望未来,就是这辆毫无装饰的素车,却引得混乱愈发严重。
后面的两位英雄虽也被团团围住,然而远远不及这般壮观。
马车已经无法前进,亦阻挡了后面军队的行进。
侍卫只得上前,恭敬的请下了意图往车里钻的一个女子,又将已爬到车顶的两位正在厮打的姑娘“引渡”下来,然后十分客气的拿兵器驱散人群。
怎奈姑娘们毫不畏惧,于是不少侍卫的脸上多了红色的道道,坚固的薄甲亦出现些许损伤。虽然军容凌乱,然而侍卫十分尽职也十分保有皇家尊严,简直是任怒任怨。
后来又加了批人,方勉强拦住那群痴情小女子的拳打脚踢,一任她们在寒光闪闪的兵器后面又哭又叫。
马车缓缓前行,却是于苏锦翎面前停住了。
厚重的大毛门帘微微一动。
苏锦翎急忙上前,掩住那缝隙,轻声道:“恭喜王爷得胜回朝。奴婢奉瑜妃娘娘之命前来探望王爷,王爷……可还好?”
里面沉默良久,方飘出句:“还好。”随后便是一声轻咳。(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