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的天气变化无常,傍晚时候还是满天红霞,一派静好生香的山间风光。天才黑下来,就不知道从哪里涌出了厚厚的一层铅色彤云,将整个儿天空遮了个严严实实。半个晚上过去,潮湿,闷热,蛙声虫鸣,整个儿空气里都弥漫着一股子叫人心烦意燥的气息。
就在蜿蜒盘曲的山路上,有辆越野车正在往前颠簸着。
也不知道是从何时开始,天上开始飘落了雨丝。
雨势并不算大,然而雨丝细细密密的。车灯开着,也只能照到前边儿四五米的地方。山路湿滑,司机两只眼睛紧紧盯着路况,几次险险地避过了水坑和山上落下的碎石。
“嘭”的一声脆响,被车轮碾过的碎石飞起,正好撞在了挡风玻璃上,吓了司机一跳。
“真他妈的见了鬼!”
司机心里咒骂了一声,无奈地回过头,对着后座儿上始终闭目养神的青年说道:“二少,这雨越来越大,实在是没法往前开了。您看,是不是咱们先回县城去,明儿晴了天再过来?”
那被称作二少的人睁开了眼。
俊美的不似凡人的脸上,一双勾魂摄魄的狭长凤眼本该是流光溢彩,却又透出一抹叫人胆战心寒的狠戾。薄薄的唇角微微勾起,容色矜贵又冰冷。
他的眉骨棱角分明,墨色剑眉的眉梢直指鬓角,此时正双眉皱起,深邃的眉眼间已经显露出了明显的不悦。
“明天?”青年看看车外浓重的夜色,颇为不耐地问道,“还有多远?”
坐在副驾驶的壮汉保镖看了一眼导航,“直线距离不到十里,不过山路弯弯绕,实际上起码还得有二十里。”
青年闭上了眼,“继续走。”
他在车上颠簸了大半天,腿都坐麻了,明天还来一次?
要不是老爷子发了话,这鬼地方,打死他也不想来!
保镖显然对这位二少的脾性已经习以为常了,对司机无奈地摊了摊手,司机看看外边愈发密集起来的雨丝,咬咬牙,重新启动了车子。
一路小心翼翼,车开得极慢。等开到了目的地——一个颇有些古朴韵味的小镇的时候,已经是半夜十二点来钟了。
雨还在下着,整个小镇都笼罩在一种叫人压抑的晦色之中。
“二少,前头路窄,车开不过去。您在车上等一会儿,我先过去找找看?”
老爷子就给了个小镇的地址,说是那条东西街上最边儿上的宅子就是了。这会儿半夜里,人家谁给开门啊?就二少那脾气,真吃了闭门羹,还不定闹出什么事儿呢!
二少睁开眼,晃了晃有些僵硬的脖子,开了车门,前边的保镖连忙先下车撑起了雨伞。
“走吧,坐了大半天的车,活动活动也好。”
他倒是想看看,能叫老爷子发话的,究竟是个何方神圣。
三个人打着伞,踩着泥水,往小镇里走去。
小镇很是安静,除了雨声,以及三人的脚步声,便没有了别的声音。
“二少,就是这儿了!”
三人来到了小巷最末处的一座大院子前,停下了脚步。
这是一座津城常见的老式宅院,四四方方的,看上去与周围的房子没有什么不同。
保镖上前去敲了敲门,发闷的声音在雨声中听起来并不突兀。半晌,也没有人出来。
正要再用点儿力气,那二少摇了摇头,过去在大门的右侧按了一下。保镖这才看见,大门口原来是有个小小的门铃按钮的,不禁嘿嘿一笑,“这鸟不拉屎的地方,还有人装门铃啊。”
二少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这保镖跟着自己有些年头了,身手好,忠心,就是一样,心糙了点儿,叫他老人家不那么满意。
“吱呀”一声响,铁门开了个缝儿,“谁呀?”
紧接着,就探出了一张还带着几分惺忪睡意的脸,“你们找谁啊?”
保镖看了一眼二少,裂开嘴一笑,“我们是帝都来的,请问林大师是住在这里吗?”
少年偏了偏头,“你们找我师父?”
看来找对了地方,可是不枉费这小二十个钟头的颠簸了!
不过,师父这称呼,到了现在居然还有?
“是啊,我们是帝都龙家的人。请问林大师在家吗?”
虽然不知道老爷子嘴里的贵人到底是什么人,但是听老爷子一口一个大师,这么叫没错吧?
少年听到帝都龙家四个字,想了想,打开了门,“你们先进来再说吧。”
三个人跟着少年走进了院子。
院子不算大,正房厢房倒座,收拾的很是齐整,并没有像一般的山村人家那样在门前屋前挂一些山味野货,相反,进门后一道用碎卵石铺就的不算宽的甬路,一架长得挺茂盛的葡萄将甬路遮得严严实实的,指头大小的葡萄串儿从架上垂下来。保镖觉得挺新鲜,葡萄他没少吃,但是长在这样的架上的还真没见过。
他走在二少前边,瞧着新鲜,忍不住就伸手去捏了捏垂在头顶上的一串儿青葡萄。
“还不熟呢。”少年回过头,笑眯眯说道,“家里的葡萄,没打过药,得等到九月底十月初才熟呢。”
保镖也不觉得尴尬,嘿嘿一笑,“甜不甜?”
少年认真点头,“甜。师父说,这葡萄叫‘一兜蜜’。”
说着推开了正房客厅的门,“请进来吧。”
客厅里开着灯,明亮的灯光驱散了一些身上的雨气寒意。
少年随手将手里的雨伞收了放在门口,将人让到了里边坐下,目光在三个人身上来回扫了一圈儿,最后落在了二少身上,本来就很是明亮的眼睛里更是漾起了笑意。
“你们还没吃饭吧?”他快手快脚地倒了水,“先喝杯热水,我去煮点儿面。”
欢蹦乱跳地就跑了出去。
“二少,这孩子……是不是这里有点儿问题?”司机指了指自己的脑袋。
大半夜的放了三个陌生人进来,就有点儿防人之心都没有?
二少没有说话,皱着眉紧紧盯住厢房里忙碌的少年。
从见到少年的第一眼起,他心里就有一种莫名,甚至可以说是诡异的熟悉感。伴随着这种感觉而来的,是他心头一阵一阵的悸动。
这种感觉,叫他陌生,又叫他无端地烦躁。
但烦躁归烦躁,他的视线却不曾离开少年的少年的身影。
“来,先吃碗面吧。”
不多一会儿,少年就端了三碗面进来。
颠簸了十几个小时,三个人早就又累又饿,保镖先端了一碗面给二少,然后和司机两个就先大口吃了起来。
“你不饿吗?”少年见二少看着自己,小脸上微微发红,“还是你不喜欢吃面?”
不喜欢吗?
二少看了看面前的碗,雪白的面,鲜绿的菜,高汤清清亮亮的,上边飘着几点油花儿。热腾腾,香喷喷。
挑了挑眉,“汤是用什么吊出来的?”
少年挠了挠脑袋,“没什么啊,就是清汤。”
二少:“……”
保镖闷笑不已,谁不知道他家二少出了名的难伺候,少爷病严重得很,那真是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平常一碗面,得用上老母鸡、鸡骨、鸽子、猪骨、瑶柱等材料熬的高汤。也不知道他舌头是怎么长出来的,少一样材料,少熬一刻钟,他都能尝出来。
少年有些不好意思,软软地说道:“都是平常的东西,你尝尝好不好?”
他皮肤很白,与山中孩子黑红的模样大不相同。脸颊上有个小小的梨涡,微微偏着头,有一小撮呆毛支楞在发旋儿边,看上去清秀讨喜。尤其那双眼睛看着人的时候,总有一种水润润的清澈纯善,叫人无法说出拒绝的话来。
不知道为什么,二少总觉得这少年眸底深处仿佛还带着一丝叫他不敢去深想的热切。
避开了少年的目光,二少轻咳了一声,一脸嫌弃地挑起了一根面条放在了口中。
汤味清淡,却将面香衬得更加浓郁。
不知不觉的,明明很是挑剔的二少,竟然将整碗面吃了个一干二净,就连面汤都没有剩下。
保镖司机目瞪口呆。
少年却笑了。
“咳咳……”回过神来的二少难得老脸一红,轻咳两声,看着少年问道,“冒昧上门,实在是因为遇到了寻常难以解决的事情,所以想请林大师去帝都一趟。”
一直微笑的少年脸上立刻黯淡了下来,眼皮垂了下去,“我师父不在了。”
他的肩头垮了下去,看上去,难过得几乎就要哭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