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小曼不禁心中气恼。先不提顾小曼从小只听过人奉承,还未听过谁如此不敬地对她讲话。她心中暗想,怎么会有如此不识趣的人。尽管你因为救我而倒了些霉,不过摔个跟头也不算个大事,我诚心诚意向你道谢,你非但不以为然,还以钱财度量,真是个肤浅之人。
毕竟还是何波救了她,顾小曼也没把心中所想挂在脸上。她默默打开手包,掏出了十块银元,才要给他,却被何波一手拦住:“唉,我随便说说罢了,谁真稀罕你的钱!”
顾小曼一愣,却又笑了。原来这人是个贫嘴滑舌之人,只是想跟她逗趣罢了。看着雨一时半会儿怕还是停不了,两人还得在此耽搁些时辰。她逐渐回忆起了自己晕倒前的情景。当时可真是吓人,不知怎么就突然觉得天旋地转,胸口也上不来气儿似的。恍惚间听到有人喊自己的名字…
“哎,你怎么知道我叫顾小曼?”她忆起后,不禁奇怪。
“大小姐你这样的姿色,想不认识都难啊。”何波仍然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拐弯抹角道。他的语气中夹杂着些痞气,又叫了她“大小姐”,顾小曼不禁心中一惊。
“什么?你叫我什么?”
“大小姐啊。一出手就是十块银圆,还不是富家小姐么。何况这气质可是骗不了人的,我早就注意你了。虽然你故意穿的平庸,但你定不是什么穷人家的姑娘。”
顾小曼心中松了口气,不过转瞬又觉得气恼:“什么气质,是说我看着很娇生惯养了?”顾小曼已知道了此人油嘴滑舌,虽然听了此话心中不快,却也不真的跟他争辩。在顾小曼心中,仿佛叫她大小姐的人都长着同一副令人作呕的谄媚嘴脸。
“难道不是?你看看你现在,面无血色,像个女鬼似的,看你刚才还晕倒了,不娇生惯养你能活到现在啊。”何波语气夸张,顾小曼强忍着才没笑出来。想着刚才在商店还被人夸是天神下凡,如今竟成了女鬼。不过倒也罢了,都是白衣飘渺的美人儿。
她突然觉得这人很有意思,刚才的危机感也消失不见,反而与他逗趣起来:“那你为什么说早就注意我了?难不成…难不成你是想绑架我再勒索赎金?”
“唉,念过书的人就是心眼多,”何波故作失望状,“我若是绑架你,那岂不是天天都有机会,你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罢了。”
这话顾小曼是又不爱听了。女子又如何,怎就手无缚鸡之力?
何波仿佛并不觉得自己说错了话,还继续故作失望地念叨着:“我每日受尽暴晒,忍受酷暑,就是想等个活儿啊。你倒是每日坐黄包车,可却从来没选过我的车。我每次一见你出来,心里就欢喜得不行,可又有想坐车的主儿出来了。可您倒好…”
顾小曼扑哧一笑,再也忍不住了。何波倒没有因为她的开心有什么反应,自顾自地喝了口水。“我也累了,歇会儿再送你回家。”说罢便坐到了顾小曼身旁。本就不宽敞的黄包车变得很拥挤,顾小曼忙往旁边错了错。
顾小曼第一次离他的距离这么近。借助商店门前微弱的电灯光,她也仔细的观察了这个少年。
他有些瘦,却并不瘦弱。想想以拉黄包车为生的人也都该有个好体魄才是。他顺势翘起了二郎腿,顾小曼才看出他的膝盖有擦伤的痕迹,已经擦破了一块皮儿。他的裤子上被蹭了不少泥点,鞋子已经湿透了,脸上仍是一副无所谓的表情。顾小曼对这位救命恩人又多了些好感,想着是否应该破解一下尴尬的气氛,与他说些什么。他浑身上下散发着一股仿佛很浓郁,却又淡极了的烟草味道。顾晓寒细细地闻了闻,心头添了一丝疑惑。
“抽烟可对身体不好。”
何波一愣,仿佛是才知道抽烟对身体不好一样。顾小曼的脸上仍然没太多表情,静静地望着他,这叮嘱虽然平淡却又显得非常真诚。
“咳,我倒是也不常抽,今日凑巧才抽上那么两口罢了。”何波又恢复了那副顽皮的表情,“我倒是想跟富家老爷一样,成天躺在榻上一日三餐有人伺候,饭后左手托着烟枪叭叭地抽上几口,旁边还得有个下人跪在地上给我烧着烟泡,啧。可惜啊。”
“若是照你这样,即便是给你金山银山,你也会败光的。”
“败光又如何?人生短短几十年,有钱自然要好好享受啊。不过说这些也是白瞎,我一个拉黄包车的,谁来给我金山银山?”
“没人给,自己就挣不得吗?”
“挣?你可真是不知人间疾苦啊。我每日拉车,一个月下来也挣不到五块钱,都不够你打赏人的一半。”
顾小曼无语,沉默后打趣道:“我看你倒不如去闹革命,做个草根统领。当年明太祖朱元璋就是这么当上皇帝的,没准你也成。”
“就受不了你们念过书的人,好好的说话还非要引个什么典故。如今乱世,我还是好好拉我的黄包车,争取每个月都能挣到五块钱吧。”
“知足才常乐,你倒是有觉悟。”
“觉悟?相比于你这种有钱的小姐,我只是更知道如何才能活下去罢了。”何波有些意味深长地念叨。
就因为那十块银圆,何波已经认定了自己是有钱人家的小姐,不过对于这样一个口齿伶俐的人,顾小曼倒是也不想与他争辩。只是他句句语带嘲讽,真不知道是仇视富人,亦或是感慨自己的卑微。
不过平心而论,顾小曼也不得不承认他说的是实话。她不禁想起了在商店中遇到的那个乞丐,自己一辈子也不会有因为要筹钱为母治病而冒着大雨卑躬屈膝求人的那一天。她虽然并不想要金山银山,可若不是生在了顾公馆却也要自力更生。她不得不承认自己仿佛完全没有赚钱生存的能力,更不愿意为钱财而发愁,而北平却成千上万这样的穷人要日日发愁着明天要吃些什么。
见顾小曼不说话,何波的语气缓和了一些:“你别多想啊,我没别的意思。人各有命,谁让我投胎在了穷人家,事事身不由己。”
顾小曼一笑了之:“凡是三分天注定,七分却是靠后台争取。你为人风趣,可见是心胸开朗之人,大可不必妄自菲薄。”
“唉,我不是说了,你不要说话文邹邹的。”
不知不觉,雨已经快停了,也黑透了。天空中的乌云已经散去,朦胧中依稀可见大半个月亮。一些卖小吃或杂物的摊主们挑着扁担,络绎不绝地从远处走来,找着各自的位置摆好了摊子。一家家店铺也都打开了门,准备做晚上的生意了。两人自然不便再在此停留,顾小曼也不再难受,何波便决定送她回家。
何波将自己的外衣脱下,露出了健壮的上身。他的身上跟脸颊一样黝黑,胳膊一使劲儿便露出了肌肉。见顾小曼一惊,何波有些忍俊不禁:“我的衣服有些湿了,黏在身上实在是不舒服。”说罢便将上衣系在腰间,又用白毛巾擦了把脸,搭回了脖子上。活动了一下腿脚,小心翼翼的抬起车便要走。
“哎,你还没问我住哪儿呢。”顾小曼见他头也不回地便要走,提醒道。
何波果然停住脚步,不好意思道:“我真是糊涂了。我还没问,您府上是在哪儿啊?”
“在…花枝胡同。”顾小曼一向不愿跟他人透露自己的府邸,不过即便此刻与何波熟识了,他也毕竟只是个拉车的车夫,也不必太担心。
“嗯,花枝胡同。”何波又抬了抬车,开始一路小跑。
顾小曼听他语气有些不自在,便担心道:“你不会不认识路吧?”
“像吗,你也不看我是干什么的,可着北平城哪儿有我不认识的地儿啊。”何波头也不回,仍然稳当当的拉着车。“你坐好了。”
雨已经彻底过去了,街上还残留着不少积水。车轮压过的地方总会溅起些水花,与何波淌水的脚步声合着拍呼应。顾小曼从未这么晚上过街,竟不知道这一条条街道在夜晚是那样漆黑。
这繁华的北平城啊。繁华的只是花街柳巷与富宅公馆罢了。顾小曼心中默念。
即使黑暗,但此刻的顾小曼并不恐惧,反而觉得宁静不已。看不见灯红酒绿繁华,也听不到奉承谄媚之语。没有了白日里惹人心烦的嘶嘶蝉鸣,此刻只有杂草丛中蛐蛐动听的欢悦歌唱。偶尔经过几处民宅,听见他们在自家的院中纳凉。其中有孩童清脆的笑声,也有老人在慈祥地念叨着什么。一大家子其乐融融,没有勾心斗角,更不会有相互算计。
她安静的闭上眼,感受到空气中满是雨后泥土的芳香,先前的燥热之感全无,只有一股清新的风迎面扑来。她的长发被风吹起,露出了藕般雪白的脖颈,顿时更觉得清凉了不少。
车子碾过了一个水坑,猛的颠簸了一下,又溅起了一大滩水。何波没有回头,却明显放慢了拉车的速度。顾小曼并不介意身上的泥点,只是静静的望着眼前人的背影。微弱的月光洒在他的脊背上,仿佛整个人都散发着光芒。(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