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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日袁贵妃动了胎气,宫中人人自危,刘赖子第二天清晨又死在了宫中的升金湖里,王宁自然是不敢再去袁贵妃那里找晦气。
这几年,随着袁贵妃在后宫中一手遮天,她对于三皇子也越发不看重了,要不是刘赖子天天腆着脸拉着他去蓬莱殿,他一个月都未必去“报告”几次情况。三皇子的日子也过得年覆一年的普通寻常,听个几年下来,就算他是袁贵妃,也该不耐烦了。
明明今年三皇子有些不对劲,这时候刘赖子却死了……
王宁因为身份的缘故,从不掐尖出头,袁贵妃用更听话的刘赖子伺候三皇子参加宫宴也是自然,他也料到了刘赖子去必定不是单纯为了伺候三皇子的,却没想到这一去,就是天人永隔。
想到刘赖子走之前说不出的洋洋得意,还有那拍着胸脯答应他以后飞黄腾达了一定拉他一把,让他和自己的“同乡”能长久下去的隐隐愧疚,王宁忍不住一阵唏嘘。
富贵这东西,要有命才有用啊。
今日三皇子早早就出了门,下午还回来拉走了宋娘子,照理说这样的行迹十分可疑,可王宁却懒洋洋的不想动,既不想记下来,也不想明天去袁贵妃那里“告密”。刘赖子人是势利了点,但毕竟也处了这么多年了,他这段时间不想看见袁贵妃,就算是为刘赖子小小的抱个不平吧。
王宁这样想着,抬头看了下天色,觉得宋娘子和刘凌是不会回来了,抬脚出去准备闩上殿门,却见到远远的有两个宫女打扮的人裹着披风,从拾翠殿的方向过来……
咦?是他们回来了?
不对,没三皇子啊!
两个宫女一路行到含冰殿门口,为首的那个解下头上的风帽,露出一张中年妇人的脸来。
在冷宫里,四十岁左右的中年妇人不是太妃太嫔就是冷宫里的女官,王宁有些意外的露出了疑惑之色。
“我是拾翠殿薛太妃身边伺候的称心,太妃着我来说一声,三殿下太疲了睡下了,今天就宿在绿卿阁了。”
王宁早就想到会是这样,一点也不意外的应了一声。
只是回应完之后,那叫称心的女官却没有走,只是看了看含冰殿的里面,小声笑道:“王寺人是吧?不知我们能不能进去坐坐?”
静安宫里宫条宫规都是摆设,只是含冰殿属于外三殿,其他太妃太嫔住的都是内宫,平日里并无来往,王宁一听到称心的请求,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我不是含冰殿的主人,这种事你要问殿下才可以。而且这夜深人静……”
“如果是我要进去呢?”
称心后面跟着的宫女冷不防出了身,微微卸下一段兜帽,露出一张明艳端庄的脸来。
只是那脸上因为缺乏保养,还是染上了岁月的痕迹,平添了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
王宁并没有直接见过薛太妃,静安宫的内宫按照宫规,是不许宫人进去的,他一直防着别人抓到把柄,从不擅闯,但他不是傻子,从绿卿阁来,头饰气势又并非普通女官……
只见兜帽下的女人轻启朱唇,矜持地对他颔了颔首。
“领我进去……我姓薛。”
***
风帽下掩饰行藏的,正是绿卿阁的主人薛太妃无疑。
王宁对于薛太妃会来找他忐忑不安,以往含冰殿对拾翠殿的交流多半是刘凌主导,他自认和薛太妃也毫无瓜葛,原本应该一口回绝的,可不知怎么的,被薛太妃那双眼睛一看,就像是被蛇盯上的青蛙,莫名其妙就请了她进去。
薛太妃跟着王宁进了刘凌住的偏殿,犹如来到自家般自在的去掉了斗篷,递交给身边的称心,反倒是王宁有些不自在地退了几步,不知道是该按照宫中的规矩给她磕头行礼呢,还是开门见山的问明来意。
“不必行礼了,我来,是为了刘凌的事情。”
薛太妃反客为主地寻了一个凳子坐下,环顾了下四周。
“难怪刘凌长得跟个豆芽似的,原来就住在这种地方……”
她对着手呵了口气。
“真是冷,不知道你们怎么忍住的。”
薛太妃表现的越平静,王宁越是心惊肉跳,竟不由自主地想要夺门而逃。无奈称心站的位置隐隐挡住了门口,他是绝无可能逃出去的。
冷宫里到底住的都是一群什么人?
他在皇后和贵妃面前也没有这么局促恐惧过啊!
“我时间宝贵,也不愿和你拐弯抹角,王宁,我问你,皇后被斗倒后,你想两头靠肯定是不行了,你准备接下来怎么打算?”
薛太妃一张口,顿时如霹雳惊雷一般,震得王宁目瞪口呆。
“您您您……您说什么?”
薛太妃玩弄着手指甲,慢条斯理地说着:“一直偷偷给刘凌拐弯抹角送吃的,一方面是担心他真饿死,一方面也是想要博取他的信任;袁贵妃怀孕的时候,二皇子本就不在宫中,方淑妃没必要让你撺掇刘凌在宫宴上出头,提醒还有刘凌这么个人。能指示你这么做的,只有皇后,她担心袁贵妃只看得到他的儿子,将他害了,所以让你建议刘凌讨好卖乖,不是吗?”
“奴婢……奴婢不知道您在说什么。”
“一心想要离开冷宫的人,绝不会像你这么被动,而是像刘赖子那样恨不得天天泡在蓬莱殿里。刘凌说,若不是刘赖子拉着你,你是不会主动去蓬莱殿的。你每次去都会带糕点回来,我想你应该是认识在灶上帮忙的人。”
薛太妃嘴巴越动,王宁抖得就越厉害,整个人犹如秋风中的落叶,只求速速落下。
“我想,这人可能就是皇后安插在袁贵妃身边的内应,你每次去讨要糕点,恐怕也是为了把刘凌身边的消息再传给皇后,免得她真闭锁宫中,变成瞎子聋子。”
薛太妃搓了搓手指,继续用笃定的口气说着。
“啧啧,齐皇后好歹在宫中这么多年,要是往一个毫无根基的贵妃身边插几个人都做不到,那她也算是白混了这么多年。你和那个做糕点的宫人也不容易,那位蓬莱殿里的可不是什么好主子,一熬就熬了半年,想必很辛苦吧?”
王宁一副见了鬼的表情看向薛太妃,嘴唇不停哆嗦,就是说不出一句话来。
“好了,别这鬼样子,你这表情想要反驳我说的是胡话也没人信。”薛太妃不以为然地摆了摆手。
“我也不是来兴师问罪的,皇后和袁贵妃的内斗对于我们这些冷宫里的老家伙来说都不算个事儿,反正也出不去,也都不会好好待我们,是东家掌权还是西家掌权和我们一点关系都没有。”
‘那您老大驾光临跑来吓唬我到底是为了什么啊!就是来吓我的吗?’
王宁感觉自己都快要被吓尿了。
这女人莫非能看穿人心不成!
“我当然不是来吓你的……”
“嗬!”
素来一副老实样的王宁竟被吓得跳了起来,抱着头不停哀求:“大仙饶命!大仙饶命!我也是没法子,两头哪个都能碾死我,我只能从命啊!我没害过人,我是真可怜三殿下才给他吃的,不是要害他!”
“若不是知道你不是个混蛋,你以为你能活着?我们这些老家伙再怎么不济,让一个小小的宫人死的无声无息还是做的到的!”
薛太妃自然不会说动了王宁是打草惊蛇,偏偏用最可怕的言语直接攻破王宁的心防,让他彻底对自己生出敬畏之心来。
果然,王宁立刻双膝一跪,伏在地上什么也不敢说了。
“刘赖子被灭口,应该是袁贵妃安排他做了什么事情,要么是没有做好惹怒了袁贵妃;要么就是做的太好被灭了口,前者肯定不是,因为齐皇后被废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前朝齐宰都去了那么多年了,这一天迟早要到来,刘赖子这件差事可谓办的极好,可他还是死了……”
薛太妃望着王宁。
“袁爱娘生性凉薄,哪怕对你们允诺过再多也是虚妄,我想你也早就明白,所以才分外珍惜皇后那边的机会,希望日后真出什么事,还有人能拉你一把,是不是?”
王宁这下子真是心服口服,除了连连点头,说不出任何话来。
“别说皇后现在已经倒了,就算没倒,他日能够凭借大皇子上位,你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袁爱娘好利,齐皇后好名,你曾经是蓬莱殿出身,又在三皇子身边做宫人,无论是蓬莱殿有事还是三皇子有事,你日后都得不了势,除非皇后明目张胆告知天下你是他的人……”
薛太妃讽刺的笑。
“她连势力不弱的方淑妃都能抛出去保全自己,会留下你这么个话柄?”
王宁个性谨小慎微,凡是不掐尖冒头,所以才被皇后挑选着去蓬莱殿当“内应”,他并非因罪入宫,实乃天生天阉,不走这条路也没路走,宫外家人也有,拖累太多,才不得不入了皇后的局。
谁料到了袁贵妃身边,他还是被袁贵妃看上,莫名其妙调到了冷宫里又做“内应”,这一来二去,他身份复杂,久了自己都不知道到底属于哪边了,只能两头的差事都不马虎。
可现在被薛太妃这么一分析,王宁顿时觉得自己倒了八辈子血霉,才被牵扯到这种事情里去。
“所以,你一开始进了蓬莱殿,就已经是个死人了。到了含冰殿,在两边看来,都是死人,就像是死在升金湖里都没人敢查的刘赖子一般。”
薛太妃挑了挑眉,满足地看着王宁突然呆若木鸡,脸色苍白如纸,简直想大笑三声。
颤抖吧!哭泣吧!对我的分析五体投地吧!
实在是太痛快了!她有多久都没过过这样的日子了!
这熟悉的味道,这熟悉的感觉!
又回来了!
按照以往的经验,接下来王宁就该死命求救,抱腿……
咚咚咚!
王宁重重地对着地上磕了三个响头,毫无形象地膝行到薛太妃面前,一把抱住薛太妃的腿痛哭流涕:
“薛太妃救我!薛太妃救我!是我糊涂!是我糊涂啊!”
薛太妃心中大笑三声踢开王宁,笑着回他:
“你以为我对你费这么多唾沫是为了什么?难道真是来吓你不成!”
“薛太妃,不,太妃娘娘!求您给我指条明路,做牛做马都行!”
王宁趴在地上乱抖。
“我且问你,名义上,你现在是伺候谁的宦官?”
薛太妃反问他。
“是……是三殿下。可三殿下他……”
“刘凌现在反而是最安全的。”
薛太妃见敲打的差不多了,慢慢道出了来意。
“袁贵妃和皇后斗的不可开交,皇后被废,势必要立后,袁爱娘身份太低,前朝大臣们是不可能同意的,后位有可能一直空悬,直到袁爱娘真的生出儿子、并且儿子能平安站住。这段时间,又给了皇后和方淑妃新的机会。”
“她们后面打的一团乱,冷宫里却注定安然无事,谁也看不上刘凌这不学无术的废子。但他活着,就有可能渔翁得利的那一天,所以哪一方也不会真的不在乎他。你要左右逢源,才能活得更久,否则刘凌一出事,你的命也到头了。”
“是,我会好好保护好三殿下……”
王宁连忙表态。
“光保护好刘凌是没用的,一个废掉的皇子,就算能让你保一时平安,难道能护你一世不成?这其中的道理,你自己琢磨琢磨……你已经是宦官了,这辈子还能有什么办法飞黄腾达……”
薛太妃点到即止。
王宁不是蠢人,闻言惊得几乎不能直视薛太妃去。
她话中的意思……
她话中的意思……
薛太妃等待的就是这样的表情。
她有时候觉得自己就是为了让别人瞠目结舌而来到这个世上的。
‘我是生的时候不对,否则……’薛太妃自傲地想了想,随即又自嘲道:‘生的对又如何,还不是被吕太后那样的人算计的死死的?阳谋再想生效,也得有足够的土壤才行……’
她心中喟叹一声。
‘底子还是太弱了啊,为了一个小小的内应都要这么算计。’
想到这里,薛太妃像是也没有什么劲去再点拨王宁了,直接开门见山地告诉他:“我很喜欢刘凌这个孩子,想要帮他。你反正是袁贵妃和皇后的内应,再多一个刘凌的,也没有怎么。皇后和袁贵妃都是为了儿子图那个位子,我们却只是想借着刘凌过的好一点,不会害你。非但不会害你,你做的好了,还有无数的好处……”
她以利诱之:“我们这些老家伙当年入宫直到进入静安宫,身上都带着不少好东西,只是我们都不能出去,空有宝山而无处可用。你若能做我们的内应,我们绝对比袁贵妃和皇后出手大方。”
“……无论是古董珠宝,还是善本字画,不显眼又能换大价钱的东西我们都有。而你不过就是把这些东西给我们换成米面粮食,顺便带些消息给我们,反正你还有个内应是灶上的,淘换也容易,对你来说也没多大风险,好处却是真正可见的,你意下如何?”
王宁一怔。
“是要我给你们送外面的消息,顺便淘换东西,不做别的?”
薛太妃好笑地斜觑了他一眼。
“你这样两头随时都会丢掉的弃子,我能让你做什么?你又能做什么?”
王宁今夜受到的刺激太大,怔愣了半天都回不过神来。但他能做“双面间谍”这么久,在冷宫里一待就是这么多年,头脑却是清醒的。
想起刚才薛太妃说的“无声无息就能让你死”的警告,再想想自己确实岌岌可危的身份,袁贵妃随时可能生下儿子后就让三殿下死,自己也活不了的命运……
王宁静立了一会儿,薛太妃也不着急,好整以暇的等着他做出决定。
大约一盏茶后,王宁爬到了薛太妃的面前,磕了一个郑重的响头:
“我干!”
***
薛太妃和称心任务达成,心满意得地行走在回殿的道路上。
四周一片寂静,只有偶尔冒出几声疯子的尖叫让人突然毛骨悚然。
可惜薛太妃和称心在深宫里见到的疯子比外宫更多,此时不但没有害怕的神色,反倒有些熟悉感地仔细听了会,想听明白是谁在叫。
“她们实在是太脆弱了,若能撑到现在多好……若是能撑下来……”
薛太妃看着满天的星斗,不无感慨的叹道。
“能撑下来的,都是心智坚强之人。我看三殿下,也是个厉害的孩子,否则寻常小孩在宫中这么养,早就养废了。”
薛太妃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没有对称心的话发表什么意见。
“只是主子,那王宁真的会乖乖听我们的话吗?他会不会过几天就把我们又卖了……”
“短时间内不会,他现在脑子混乱的很。”
薛太妃淡淡地回答。
“但时间长了就不一定了,毕竟刘凌要想出头,每个三五年是不可能的。而我们现在最缺的就是时间。”
“那……那怎么办……”
称心有些担心地顿了顿脚步。
“威压只能让人服从一时,唯有利益维系才能长久。等王宁知道了有钱的好处之后,就会越发离不开我们。他本来就不笨,又天生一副老实相很能骗人,待他建立起了人脉,能做到的事情就更多。”
薛太妃拢了拢兜帽,微微地笑了。
“谁说小人物没用?刘凌要想如愿,还不知道要用多少这样的小人物。就连我们,在宫中那些人看来……”
“……不也是小人物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