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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古有为的皇帝,不怕有官弄权,不怕有官贪腐,最怕的,是吏治不清,沆瀣一气,欺上瞒下,将皇帝架空成了瞎子、聋子、傻子。
昔日王宰还在时,虽一手遮天权势熏天,但也正因为如此,朝中所有想要得势的官员都恨不得咬下他一块肉,把他拉下马来,王宰在世的那么多年,刘未虽然过得隐忍,但还是和手下的大臣们拧成了一股绳,在这位宰相的眼皮子底下一点点夺回了权利。
王宰作为众矢之的,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替刘未解决了许多麻烦,也通过帝王的平衡之道,在各个位置上都安插了自己需要的人。
但王宰一死之后,权利重新回到各方之手,朝廷行事的效率反倒变低了。等方孝庭利用科举、授官、资助等方式掌握了一大批基层的官员后,整个二十年间,刘未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些曾经被他不放在眼里的芝麻小官以一种惊人的速度往上晋升,迅速地占领了一半以上的机要位置。
方孝庭狡猾的掌握了代国官场的规律,一开始就用一种不会引起刘未之流人警觉的方式慢慢经营,用二十年的时间布局,让人无法防范。
皇帝固然能封爵封王,赏赐百官,但官员的任免和升迁都是由吏部来主持的,三年任满,根据官绩和官声来决定留任或升迁。在方孝庭的收买和拉拢下,得到方家及方党庇佑的官僚根本不用靠盘剥百姓来取得政绩,上面有吏部放水,下面自己又没有什么天怒人怨之举,不升迁都是难事。
等刘未亲政,开始察觉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除非他冒着一亲政就无人辅政的危险,将代国那么多方党的官员换掉,否则他就只能忍着,用同样的手段再扶植一批人上去,和方党对抗。
在官场上,甚至有一句话,叫做“方家保,半朝不倒”,意思是只要方家愿意出面保你,哪怕半朝人都敌对你,你也不会倒。刘未在官员任免、考核上的权利被大大削弱,甚至不敢多开科举,因为即使是科举上升的寒门,在权衡利弊之后,也会迅速地倒向方党那边。
在这个官场上,你不和他们一起玩,就要被无情地剔除掉。寒门读书十载是为了做官的,要是为什么气节,何必还来科举?
民间都对刘未不开恩科怨声载道,更有很多等着科举取士的士子直接说“若是薛门还在,皇帝必不会如此”,言语中颇有皇帝惧怕读书人之意,只有刘未自己有苦说不出,他不是不想开恩科,而是开了恩科进了金殿的人若不是自己人,只不过是给方党贡献力量,他又何必如此?
也许是皇帝不开科举的举动让方孝庭感觉到了自己恐怕操之过急,又或者是底下人的压力太大,他们自己也无法吸纳新鲜血液,几番博弈之后,才有了皇帝拥有“金殿直入”名额的事情,一场科举,皇帝至少还能安插几个自己的人进来。
但对于大局来说,全无用处。
方孝庭这局,还在他只是吏部侍郎、王宰一手遮天之时就在布置了。他年轻时好学有礼,在国子监和礼部都待过,拉拢了不少有能之人,待他上任,帮着刘未剪除了王宰的力量,刘未还一直认为方孝庭实在是大大的忠臣,甚至娶了他的嫡出孙女儿,很快就让她诞下了子嗣。
如果不是当年有被官官相护逼到家破人亡的官员上京告状,被大理寺卿庄骏悄悄带到刘未这来,也许刘未还一直没有警醒,任由方孝庭继续把持吏治,自己还会傻到忌惮王家余下的实力,真的去扶植老二为储君,以打消勋贵们辅佐老大的心思。
这方孝庭太过老奸巨猾,又太过能忍,人生有几个二十年?何况他布局时已经是年近五十,有多少人能笃定自己布局二十年,不是为别人做了嫁衣?仅此一点,方孝庭就是世上难得的枭雄。
甚至于送性格最谨小慎微的嫡孙女入宫,从不出头也不争强,直忍到生下子嗣,大约都出于方孝庭的谋划。
那时候刘未内忧外患一堆,太后早丧让他错失了许多机会,若是他母亲还活着,以吕家为首的后戚未必不能和方家一较高低,有他母后作为中间的协调,也不至于让任何一家权利大到可以阻碍他施政的地步。
刘未活到今时今日,还没有见过哪个女人能有他母妃一半的智慧和城府。他年幼时,王宰气焰哪里有这样嚣张?方孝庭又何曾出过头?
而唯一的亲人舅舅,却是一个和方孝庭差不多的人物。
当年他母妃担心他不够沉稳,会让人看出端倪,便将宫中一些人手交给了自己的亲弟弟,谁料他得了人手,不但没有帮过刘未,反倒借用这股力量开始培养自己的人马,让刘凌又恨又怒,却被他抓住了把柄,无可奈何。
刘未忍了无数年,不动声色地扶起艳色冠绝后宫的袁爱娘,借她打压皇后,顺便削弱方淑妃在宫中的影响,甚至狠心把之前生的儿子都当做白生了,全是怕哪一日方孝庭掌握了宫中的权柄,索性也学前朝来个宫变,直接扶了老二上位。
他正值壮年得了头风,众太医都称他是多思多虑所致,需要静养,不费心神,否则头风日益严重,还会产生眩晕、痰涌,甚至引发中风。
可代国正值最关键的时刻,他如今丢开手不管了,日后无论谁坐上这个位置,都只是几家之人的傀儡,他又如何对得起列祖列宗?
更何况以刘未的自律和自尊,是断做不出罢朝不上,任由自己付之一切的大好山河被他人谋取的决定的。
所以,当袁贵妃之事一发,他心中虽然也很悲痛,却由衷的又松了口气。
随着袁爱娘年老色衰,他还保持着年轻时对她的*和感情已经很难。偏偏袁爱娘也不是优秀到足以让人忘却容颜的资质,这般来自感情上的变化,他自己自然也清楚的很。
更何况随着刘凌给他太多的惊喜,他最担忧的继承人之选也已经解决,他和方孝庭已经剑拔弩张到满朝皆知,也不必再隐忍隐瞒,袁爱娘对他的作用已经没有多大。
袁贵妃这个时候死了,还能永远在他心中保持当年的爱意,她的死还会带给他一个等了半生的机会,仅凭这一点,他就会永远记住她。
对刘未来说,他如今心神俱疲,再也没有力气如袁贵妃这般宠爱一个人、花那么多的心思,她在未老朽的年纪享尽荣华富贵而死,又死在他壮年的时候,没有过上失宠后任人欺凌报复的日子,难道不算是一种福气吗?
只是不知道袁爱娘会不会这么想了。
紫宸殿里,得到蓬莱殿通报后尴尬不已的三位大员,见满面是泪的皇帝突然怔怔地愣起了神,不知道该如何是好,究竟是退还是留。
此时应该是日上三竿的时辰,外面却阴云密闭,使得紫宸殿的内书房不得不掌上了油灯,灯影重重叠叠,让气氛越加低沉。
哐!
一阵惊雷响起,炸得安静的紫宸殿里众人俱是一惊,刘未这才像是幽幽缓过了神来,静静吩咐起门外的岱山。
“袁贵妃和朕恩爱一生,如今枉死,更不能薄待,命太常寺和宗正府好生操办丧事,丧事过后,葬入朕的帝陵。”
刘未擦掉眼泪,站起了身子。
“岱山,让尚侍这几天为朕准备素色的常服。”
“是,殿下!”
庄骏和庄敬听闻袁贵妃没有以皇后之礼下葬,也没有被追封为皇后,仅仅陪葬帝陵,忍不住心中一安。
如果袁贵妃被追封为皇后,那也是嫡命,大皇子生母曾是皇后,养母又是追认的皇后,在天下人的心目中,那就是正统。
好在刘未并未因爱乱了心智,也让担忧大皇子会因祸得福的庄骏庄敬松了一大口气。
他们家的嫡子正在二皇子宫中做伴读,虽没有得到刘未什么暗示,但心中其实是不希望二皇子出什么事的。
“让几位爱卿见笑了,朕就命人将你们悄悄送回去。凌胜,你留下。”
大理寺卿闻言应诺,立于一旁。
那边庄骏心中藏着无数心事,再见刘未搅动腥风血雨之日就在眼前,料想今日大概是唯一能问出口的机会,便强抑着不安,开口问道:
“陛下,动方孝庭不易,动方党更不易,但只要陛下一心去做,总是能成的。只是方党一倒,二殿下那边……”
大皇子明显已经被放弃了,难道二皇子也要倒大霉不成?
这位皇帝到底在想什么?不怕前朝不稳之后,后宫也乱成一片,最终天下大乱吗?
谁料刘未似笑非笑地看着庄家父子,轻笑道:“朕早料想到有这一日,所以不是把庄扬波送去了吗?一个没有后戚牵绊的老二,难道不比作为方党傀儡的老二更强。”
庄骏心中狂喜,仅这一句话,不知比多少承诺更有效,心中想要帮着扳倒方家的心思更加强烈了。
其子庄敬听到这句话,脸上却是升起了不安之色,但他从头到尾都不由自主,只能在心中长叹一声,告退之后搀扶着明显大喜的父亲,一起离开了紫宸殿。
出了紫宸殿,外面果然阴云密布,眼见着一场大雨就要降下,连空气中都弥漫着水气,庄家父子走到廊下,对着外面张望,并肩立着看着乌云密布,电闪雷鸣。
“要变天了啊……”
庄骏的眼中豪气万千。
“是,要变天了。”
庄敬的神情忐忑不安。
“两位大人好雅致,这乌云密布,宫中人人都人心惶惶,您二人还能在这里笑看电闪雷鸣……”
“谁?”
庄敬目光如炬,立刻向身后看去。
只见紫宸殿的门口,抱着一大堆文书的年轻舍人倚墙而立,眼睛望着紫宸殿的入口,双目含笑,出声的就是他了。
庄敬这才发觉自己堵了紫宸殿的入口,但紫宸殿外已经被皇帝提早驱赶了闲杂人等,剩下来的岱山等人都是老滑头,根本不做这得罪人的事。
那舍人抱着那么重的文书站在那里也不知等了多久,面上虽然含笑,可手臂已经在颤抖,显然再不出声,这一堆文书落地,也是要惊醒庄家父子的,所以不得不出声打断二人的喟叹。
其他人如果开口打断别人的思考,自然是很得罪人又讨人厌的事情,只是这抱着文书的年轻舍人虽一身低级官员的青衣,却长身玉立,温尔而雅,先天就让人有了几分好感。
庄骏和庄敬都是见过各种人物的权臣,识人自然有独到的一面,这舍人贸然打断了两位高阶官员的对话,态度不见惶恐,眼神却落落大方,更加让人无法生出恶感。
庄敬更是让了一步,移开位置,不好意思地开口:“不知有人等着,一时被雷云所惑……”
庄骏却已经猜出了这个舍人是谁,仔细打量一番后问道:“你就是那……”
“我的祖宗啊,薛舍人,宫里现在都乱成什么样子了,您还送这些来,陛下哪里有心思批啊!”
一旁的岱山这才发现另一个方向来了人,几步上前,赶紧叫身后的宫人替薛棣接过一堆奏折文书,絮絮叨叨地埋怨。
看得出岱山也很喜欢这个年轻人,嘴里虽然抱怨,但句句都是提点之意。
薛棣手中重负被接走,立刻规规矩矩地向庄敬和庄骏行礼:“下官中书省中书舍人薛棣,见过两位庄大人。”
“你竟认识我们?”
庄敬感兴趣地看了扫过薛棣的脸庞。
“你就是今科那位榜眼?”
“让两位庄大人见笑了。”薛棣有些羞涩地笑了笑,“下官随殿下在宣政殿里录过文书,所以远远见到过两位大人,只是两位大人不认识下官罢了。”
“你倒是好记性。”
只要是正经读书人,没有不敬仰薛家的,庄敬自然不会为难天子身边正得了信任的近臣。
“天色不太好,爹,我们还是趁雨没有下来之前赶紧回府吧。”
“好。”
两位大小庄大人别过岱山和薛棣,跟着一旁等候的侍卫,缓缓里去了。
“您现在来的可真是时候……”
岱山看了看掩着的门,连忙摇头。
“陛下和大理寺卿正在谈话呢,您不能进去。”
“陛下今日没有上朝,门下省那边让我把奏折和要紧的文书先拿过来了……”薛棣笑着和岱山搭话:“宫里怎么了?不是说陛下头疼吗,这几位怎么来了?”
“您真不知?”
岱山压低了声音,拉他到一旁。
“刚刚蓬莱殿的消息,袁贵妃去了!”
薛棣脸上的笑才收敛了起来,愣了愣道:“不是昨日还……”
“那么多太医在那儿,也不过就是吊着命罢了。”岱山惋惜地摇头,“陛下今日心情很不好,大理寺卿和两位庄大人就是清早被请进宫的。你候一候,等大理寺卿凌大人离开了,你再进去。”
“谢岱总管提点。”
薛棣满脸感激,不着声色的问:“这几位大人来宫中,是不是为了查袁贵妃中毒的事情?”
提到正事,岱山立刻一问三不知。
“哎哟,薛舍人,奴婢要知道这些国家大事,哪里还是个宦官!”
薛棣笑笑,一脸“您老就瞒我吧”的表情,也不多纠缠,眼睛直盯着庄敬和庄骏离开的方向,若有所思。
是什么事,能让已经位任宰相的庄老大人面对狂风暴雨依旧面有喜色?
为何庄老大人面有喜色,庄尚书却一脸不安?
“难道……”
他陡然一惊。
真是要变天了?
***
变天了。
前几日还还酷热无比的天气,一下子就狂风大作,大雨倾盆而下,盛夏的天里,竟也让人冷的直打寒颤。
这样的天气,东宫里的人绝不会再为一盆冰一碗解暑汤争吵不休,但到了这个时候,东宫里想来也不会有人在这上面费什么心思。
谁也没有想到,曾经宠冠六宫,让无数女人恨之入骨又羡慕不已的袁爱娘,就这样死在了一个小人物身上。
蓬莱殿那位一去,对于后宫来说,无异于地震。即使对于前朝来讲,也足以改变很多局面。
而对于大皇子来说,更是无疑于天塌地陷一般。
他的生母为了他,死于长庆殿中;
他的养母为了他,还是死于自己的宫殿之内。
即使袁贵妃对他并不见得有多少真心,也曾敲打过他,往他身边放置自己的人马,但相处了这么多年的人就这么死了,刘恒心中还是有些痛苦。
“难道我是个不祥之人?”
刘恒跪在灵堂之前呆呆,身着祭服,满脸木然。
来祭奠袁贵妃的,大多是抱着“这妖精终于死了我得去瞧瞧”想法的妃嫔们,也有不少被袁贵妃得了便宜却没办法找回来的宫人,俱朝着蓬莱殿的方向暗暗啐上一口。
等刘祁和刘凌换上素服前来蓬莱殿拜祭之时,见到大哥这般面如枯槁的样子,也都只能升起同情之心。
见到这两兄弟来了,刘恒缓缓地抬起头来,木着脸问道:
“你们是来看我笑话的,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