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梅是个很干脆的人,既然她答不出来,那么不答不就成了!青梅往黄夫子的窗户里内疚地望了一眼,那意思是‘夫子啊,我答不出来,真抱歉,但我还算有点自知之明就不在你这里丢人现眼了。’
于是这门她不进了,夫子也不叫了,带着三个丫鬟和一个家丁原路返回了。
黄夫子等了半天,口都念干了,都没有等到青梅进屋。心中纳闷——这小丫头大老远跑来不就是代崔管家向自己认错,顺便请自己回去教她么,怎么人都走到门口了又回去了?
黄夫子越想越纳闷,不行,他得去问问清楚!撩起衣服就从蒲垫上站起准备出门,但走到一半又退了回来——不成不成,这样太丢面子了!遂拿起那本还没念完的《大学》又开始摇头晃脑的读起来,只是思想却不知飘到哪里去了。
青梅其实是一个内心很丰富,很有求知欲的人。但通常内心越丰富的人,面部表情就越单一,说好点听叫面瘫,难听点就是嘴笨!没有人知道她那张冰山脸下面到底是个怎样的想法,所以当第二日,青梅继续带着秋菊四人往黄夫子家走去时,大家都觉得她这是在做无用功,别人都已经不再教你了,你还巴巴的找上门,这不是找抽么!哪有半点大家闺秀的矜持!
青梅的想法其实挺简单,她就是想要弄清楚昨天黄夫子念的那一段乱七八糟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黄夫子今天一早就早早的起来,还是坐在昨天的那个窗户对门开的屋子里。这次他不念《大学》了,改读《孟子》。心想,从古到今的忽悠中,孟子要说第二无人敢称第一,那一肚子小故事连君王都哄得头晕目眩,就不信你一个七岁小娃娃听着不着迷!
青梅走到竹屋门前,听得屋内的黄夫子念道:“孟子去齐,充虞路问曰……”
……呃,算了,她又文盲了,还是改天再来吧。
青梅叹口气,照例往窗户里望了望,走了。
黄夫子念得兴致正高,一直守在门外的书童走进屋,站到跟前小声道:“夫子,人走了。”
黄夫子一愣,搞毛啊,又走了!
青梅再次空手而归,不过她倒是一点也不在意——权当是锻炼身体了,难得有机会走这么长一段路!古代的天气真好,空气清新,四周绿绿葱葱。常年雇佣兵的生涯让她早已习惯阴暗潮湿的生活环境,此刻她就像是一只终于冲破束缚的地鼠一样,全身心的投入到大自然妈妈的怀抱里。但雇佣兵生涯中养成的性格,让她无比内敛。此刻她虽心情十分高兴,但旁人看来和平时没什么差别。
正走着,听到“噗通”一声,青梅立刻停下了脚步,闻声望去。崔靖同学正站在湖边往水里扔着小石子。从他的力度可以看出,崔同学此刻心情极度郁闷,需要适当的发泄。
青梅仰头看了看天色,秋菊心领神会立刻道:“学堂现在还没有放学。”说完就干脆的闭上了嘴巴。
哟,崔同学今天这是逃学了?
青梅正想着,突然间就感觉一道目光打在自己身上,湖边的崔靖正抬头往她这里望呢。
“今天看到的听到的都不准对我爷爷说,知道吗?”
此时二人已经坐在一棵树下,崔靖神色严肃地交代青梅各种保密事项。
青梅点点头。
崔靖见她这副呆呆的模样,心想青梅也不是个爱说话的人,心底顿时放松一大截。干脆躺在树阴里,双手枕在脑后,一幅少年忧愁的模样仰望天空。
难不成是恋爱了?
崔靖今年十岁,古代人早熟,如果是早恋的话差不多就是这个时间了。谁料人家一开口,青梅就知道自己想多了,而且肤浅了。
崔靖问:“青梅,你会不会想爹娘?”
青梅不语,不摇头也不点头——这娃娃今天怎么了,肿么就突然泛起了这蛋蛋的忧伤?不是恋爱的话,难不成是明媚忧伤的少年期提前了?
不过青梅又猜错了,崔靖之所以会这么问全因为在学堂里有个胖子竟然说他装可怜博同情!想他崔靖堂堂男子汉,什么时候会和可怜扯上关系。!
不过也怨不得别人这么想,崔靖的父母早年跟着商队去西域贩货,路上遇到土贼都死了。老师么,遇到这种家庭背景的学生多少会照顾些。单方面认为他们很脆弱,凡是涉及到父母方面的问题都小心翼翼的避过去,殊不知这样一来,惹的其他同学不高兴了——凭什么他就特殊些?
于是,一场班斗开始了。
以镇上吴胖子为首的纨绔派以微弱的优势战胜了势单力薄的崔靖。
崔靖絮絮叨叨说了半天,最后道:“你说,我该怎么办?”
青梅猛地一个激灵——差点睡着了。她揉揉眼睛,略带迷茫地看着他:“你刚才说什么?”
哐当一声,崔靖当场石化。
算了,青梅一直都是这副呆样,也不指望她能提出什么建设性的意见了。不过他说了这么一大通,较之前心底的那些不快倒是舒畅了许多。
青梅没将这件事放在心上,毕竟小儿之间的打闹来的快去的也快。她还要继续她的散步大业。
第三日,青梅依旧早早的去拜访黄夫子。今天黄夫子念得是一段《老子》。
得……她这个半文盲继续听不懂。
青梅什么话也没有说,依旧是在窗户旁站了一会儿,等黄夫子念完后便静静走了。
第四日、第五日、第六日……
秋菊终于看不下去了,紧蹙着眉头道:“小姐,您若是想要黄夫子继续教您的话,就去找崔管家说说吧!”她没说出口的是——就算小姐您再怎么放低姿态,别人不愿意教还是不愿教!您这样做,只会让人觉得你自降身份,大家闺秀的矜持和高傲都被你丢没了!
青梅看了她一眼,淡淡道:“哦。”
秋菊一喜——小姐听进她的话了?!不等她高兴多久,第七日,青梅依旧准时出现在黄夫子的窗前。秋菊一口血闷在胸口,彻底放弃劝说!小姐都已经不要脸面了,她这个做丫鬟的就当做没脸算了!反正破罐子破摔,她们早就成了别庄里的一个大笑话!
一连二十一日,黄夫子从《大学》到《孟子》到《老子》到《庄子》每天都不带重样的念。只是每天到了辰时时,总会不自觉地往窗边坐近一点。
第二十二日,黄夫子照旧坐在窗边,特地地挑了一《乐府》念道:“百川东到海,何时复西归?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到了辰时,往窗外偷偷望了一眼——诶?那小丫头人呢?
黄夫子心里纳闷,问道:“现在什么时辰了?”
门外书童道:“禀先生,已经辰正了(早9点)。”
竟然是辰正了?那丫头每次都是辰初(早7点)就站在窗户外了,今天这是怎么了?黄夫子心底直犯嘀咕,难道来的路上出了什么意外?此时黄夫子无心诵读,心道肯定是那丫头偷懒不肯来了,哼,果然是个没毅力的!
第二十三日,青梅依旧没有来。
第二十四日……黄夫子终于坐不住了——那个小丫头真的不会出什么事吧!一连二十多天她都坚持下来了,不可能突然就不来了啊!这小丫头每天前来不就是为了让自己去教她吗?怎么一连二十多天,她就站在窗户外,门也不进,一句话也没说,现在就这么干脆的不再来了?!他倒是要弄明白这丫头到底在想什么!如是想着,他立刻收拾了就往林家别庄走去。
路过文大夫家的小竹院时,青梅正巧就坐在院子里,手里拿着一本医术在那里读,文大夫偶尔走过去,指点一番。好一幅学生勤学好问,先生和气指导的画面。把黄夫子那个气啊,好你个文庆章,竟然敢跟我抢学生!
“咳咳!”
篱笆外一声咳嗽,文大夫抬起头——哟,这不是黄夫子吗?
青梅身旁的丫鬟连忙开门,黄夫子依旧是鼻孔朝天,重重哼了声,负手走进。轻轻抬了抬眼皮子看着青梅手里的书,心中不削,嘴里却道:“太阳病,发热而渴,不恶寒者,为温病。若发汗已,身灼热者,名风温。风温为病,脉阴阳俱浮,自汗出,身重,多眠睡,鼻息必鼾,语言难出……”
青梅脸色一黑——搞毛啊!
一连二十一天的‘之乎者也’还不够,竟然还追到文大夫这里来打击她啊!真以为自己是一天二十一次郎么!
黄夫子见青梅这个脸色,心里一愣——难不成这丫头不喜欢医书?他刚才念的是《伤寒论》中的一段,本以为会引起青梅的兴趣,不成想惹得她又是一阵怨念地看着自己。
黄夫子有些郁闷,文大夫则是拿着一些草药幸灾乐祸地看着他。黄夫子哼了声,牛皮哄哄地道:“丫头,为何三番五次来而不语?”
青梅没好气地说:“子曰,沉默是金!”
“沉默是金?”黄夫子愣了半响,回过神后顿时有些瞠目结舌。虽然只有四个字,但这其中深意……
“是那个子说的?”黄夫子急忙追问。心中迅速的将孔子,孟子,老子韩非子迅速过了一遍,就是没有发现那个子曾说过这句话。能说出这种话的人,定是不凡之人。这世上有太多雄辩之人,却鲜少有人明白沉默不语才是境界。正如佛家中的静,老子所倡导的无为。黄夫子被这句“沉默是金”挠的心底痒痒的,在院中走来走去,坐立不安。
青梅看见他这副痴狂的模样,淡淡道:“忘了。”
“你……你竟然忘了!”黄夫子觉得他的心脏一阵抽搐。
青梅诚实的点头:“嗯,忘了。”
黄夫子:“……”
好吧,他是一个当世大儒,不与这个黄口小儿计较!定是这小娃娃对自己前几日爱理不理的态度发泄小脾气,小孩子嘛,发点小脾气能够理解,黄夫子的心态很快就调节过来了。
“行了,我不与小儿一般见识。”黄夫子端坐在石凳上,闭目养神。心道,小丫头,还不快点过来拜师?!
谁料他闭了半天目,身旁一点声响也没有。书童看不过去,轻声道:“夫子,别人走了。”
“什么?!”黄夫子气的顿时跳了起来:“竖子!竖子!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一旁的文大夫倒在竹藤摇椅里,摇着扇子——呵呵,七岁的小青梅可不就是女子加小人么。咬口西瓜,噗噗地吐着西瓜子:“是谁臭摆架子,学生走咯。这西瓜真甜,老黄你要不要来一块?”
黄夫子气结,看到文大夫那幸灾乐祸的模样,心中冒火:“哼!不懂尊师重道的竖子,看来我得好好去敲打敲打她!”说罢,带着书童风风火火地往别庄而去。
黄夫子就是这种牵着不走,打着倒退的别扭人。人家送上门巴巴的求他去讲学,他就喜欢摆架子。可别人一旦不求了,走了,他又开始各种别扭。你不想听我教学呀,我还偏偏要教你了!
青梅不知黄夫子已经将她内定为学生了,此时正带着她自己那颗受伤的半文盲心往回走,走至湖边时听到了一些嘻嘻哈哈的声音。她往下看去,崔同学正倒在地上,在他前面为首站着一个胖子,嚣张地吼道:“爷叫你每天在先生面前装可怜!来人——给小爷狠狠地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