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莎园”是鑫泰地产开发的一个中高档小区,以精装小户型为主,针对高收入单身白领及小家庭,卖的是设计亮点,时尚精致。
洪鑫不想惊动无关的人,在口袋里摸了半天,摸出一张业主出入卡,交给保安刷一下,直接开车进去。
注意到身边人疑惑的表情,指指入口处“鑫泰地产”四个字,解释道:“我有时候会悄悄过来……”蹦出一个电视剧常用词,“那个,微服私访一下。”
“噗!”方思慎本来挺严肃,闻言不觉一乐。
直接从地下车库电梯上楼,找到门牌,才敲了两下,门就开了。史同长吁一口气:“谢天谢地,老大你总算来了。”
看见后边那位,愣住。
两三年没见,方思慎没什么变化,倒是史同横向发展,比过去圆了许多。
“史同你好。”
“你是……方、方老师……”这人怎么会出现在这儿?完全超出正常逻辑,史同目瞪口呆。
洪鑫一句“人呢?”,把他注意力牵扯过去。
“啊,在里边,里头那间。”
这是一套小三居,装修十分到位,却空荡荡的什么家具都没有。卖房过户交钥匙,都是底下人办的,洪鑫也是第一次进来。推开里间卧室的门,当中一张孤伶伶的铁架子单人床,一张简易电脑桌,堆着几摞书,日常用具靠墙摆在地上。因为收拾得整齐干净,越发显得空旷。
床上被子里趴着个人,一动不动。
方思慎快步上前,见梁若谷脸色虽然差,呼吸却平稳,不像是昏倒,倒像是睡着了。伸手轻探,体温不算高,于是抬头等史同说明情况。
洪鑫问:“怎么回事?”
史同小声道:“大清早我还没醒呢,突然接到他电话,说是受了点轻伤,叫我赶紧弄点药送来,然后发了这个地址——这到底谁家的房子啊?”
见洪鑫不答话,接着絮叨:“幸亏今年我爸妈提前回了老家,我年后有西语考试没去,要不根本来不了。找着这地儿,门也没锁,他都昏在床上了,吓得我!……好容易弄醒,居然……居然……”
洪鑫不耐烦了:“居然啥?说!”
“居然……伤在后边那地儿……”史同小心地看洪大少一眼,“我瞧像是被人故意弄伤的……你知道怎么回事吗?”
洪鑫闻言,稍微掀起被子,看见东一块西一块零星沾着血渍,裤子上尤其明显,心中大惊。嘴里轻哼一声:“怎么回事?问他自己不就知道了?”
“他不肯说……还不许我说出去。血是止住了,不过我可没十分把握,这万一……需要动手术,耽误不起的。我实在是没招了,想来想去,金土,也只有找你……”
洪鑫点头:“找我就对了。”
史同听见这句,缩了一下,飞快地瞥他一眼,神情诡异。
洪大少转念间明白他什么意思,一巴掌扇过去,也忘了压低嗓门:“你丫想什么呢?靠!跟老子没关系!”
梁若谷却被这一声吵醒了。方思慎一直沉着脸在边上倾听观察,最先发觉动静,打断那俩:“别浪费时间,他醒了,报警,去医院吧。”
“不行!”
两个人异口同声,一个是洪鑫,一个却是趴在床上的梁若谷。他哑着嗓子,费力地侧转身来,急切重复:“不、不行!”
然后才抬起眼睛,把面前三人挨个看过去。
“金土、方老师……”知道定是史同扛不住,招了洪鑫来。万没想到方思慎竟然跟着。难道这两人竟已能开诚布公到如此地步?只恨自己这副丑态,无端落到那人眼里,去证明彼此的坦诚相见。
心中既难堪且悲凉,咬咬牙,吐出一句:“不关别人的事……是我……自己……”
方思慎忽然在床前蹲下,与之平视,轻声问:“梁若谷,是谁伤害你?是谁逼迫你?”
被他这一问,梁若谷心防陡然瓦解,眼泪不受控制地哗哗往下淌,自己伸手去擦,无奈怎么也止不住。索性任由它流个不停,强作淡漠:“方老师,真的……没有谁害我逼我,是我……自己愿意……”
方思慎抬头看洪鑫:“不能报警?”
洪大少罕有地叹了口气。瞧见梁若谷这副样子,他心里大概有了底。摇摇头:“想都别想,没用。”
方思慎沉默一会儿,站起来:“那就去医院。”
见那三人都没反应,不觉动气:“梁若谷,你才二十岁,别跟自己后半辈子过不去!”
洪鑫在边上看着,这时再叹一口气:“梁子,你说句话。真不用管,我们抬腿就走。我只怕你这副样子,落下个后遗症什么的,你妈那里没法交待。想要哥们帮忙,就吱一声,该怎么个帮法。今天在这儿待着的,谁也不会笑话你,更不会出去乱喷,这个你大可放心。”
史同听见这句,心思一动,插口道:“我认识个已经毕业的师兄,在梭子街开了个小诊所,人很靠谱,手艺也不错……”
梭子街,属于京城北边城乡结合部,出了名的三不管地带。
洪鑫看梁若谷表情松动,立刻拍板:“成,你带路。”
方思慎想想,没有其他更好的办法,上前跟史同一人一边,把梁若谷小心架起来,冲洪鑫道:“你背他。”
洪大少看看圆滚滚的史小胖,再看看直溜溜的方书呆,认命地蹲下身。心里恶狠狠地想,这笔账,将来总得从汪太子身上讨回来。
“等下。”方思慎忽然叫停,回身拿起床上的被子,干净那面冲外头,给梁若谷仔细围了一圈,这才扶着他趴到洪鑫背上。
一路开车往梭子街行驶,方思慎在后边搀住摇摇欲坠的梁若谷,史同坐在副驾驶位子上指路。那三人闷声不吭,他只好憋了满肚子好奇不敢问。
开了大约个把小时,拐过一个弯,刚才还是繁华街区高楼大厦,奇迹般地就变成了一大片纵横交错的平房。过渡区域一半拆着,一半盖着,这边钢筋铁架玻璃幕墙,那边碎砖瓦砾油布帐篷。顺着大道驶了一段,主路越来越窄,两侧一条条深巷胡同,纵横交错,也不知多少院落人家,俨然另一个世界。
只是如今这些房子十之八%九租给了外来打工者,将近年关,人都走得差不多了,四处静悄悄的,杂乱而又荒凉。
“就在前边,看见那棵大槐树没,从那儿拐进去……”按照史同的指示又拐了两个弯,停在一户人家门口。各家都是一张锈迹斑驳的绿漆铁门,看起来差不多,唯独这家围墙铁刺上挂着一面白旗,上边印着个红十字。下得车来,就见墙上钉着一块三合板,上书歪歪扭扭四个大字:“便民诊所”。一截电线从门缝里漏出来,坠了个破旧的按钮,拿铁丝栓块小木牌:“夜间急诊请按铃”。
铁门一推就开,院子中间居然还有棵枣树。叶子早掉光了,剩了满树秃枝。
“廖师兄!廖钟师兄!”史同一边嚷,一边往里闯。
梁若谷站在车门边,忽然抓紧了方思慎的手。感觉到他的畏惧退缩,方思慎轻拍两下他肩膀:“已经来了,试试吧。”
洪鑫四面张望一番,闲杂人等一个也无,挺满意。这诊所一看就是专给三无人员流窜混混备的,最懂江湖规矩。拍拍手:“哥们几个既然把你弄这儿了,休想白跑一趟。你信不信少爷我把你撂这儿,通知某人来替你收尸?”
梁若谷气得身子打晃,两只眼睛通红。方思慎把那一个拽过来:“背他进去,小心门槛。”
他是第一次到这种地方来,感觉却跟学校小西门外那条胡同差不多。环视一圈,正房门楣上挂着三合板牌子:“门诊部”,左右厢房一边是“住院部”,一边是“患者止步”。看字迹与大门上的诊所名出自同一人之手。不禁失笑。
房间门又低又窄,等他最后一个跟进去,洪鑫正被廖钟指挥着将梁若谷放倒在帘子后边的小床上。帘子前同样悬块牌子:“手术室”。各样物品无一不破,无一不旧,幸亏还算干净,没有异味。
那廖钟身穿一件下摆开线的白大褂,带着大口罩和帽子,根本看不见长相。语调没有起伏地吩咐:“家属外边等着,护士长休假去了,史小胖来帮忙。”帘子一扯,里外隔开,完全没有商量的余地。
洪方二人本来还想考察考察医疗条件和技术,谁知道人家压根儿不给机会。洪鑫把几条东倒西歪的方凳挨个晃晃,挑了最结实的一条递给方思慎:“坐这个。”
方思慎笑着接过去,洪鑫的手机突然叮咚作响。一个脑袋从帘子后伸出来,呵斥:“关掉!”
方思慎赶紧拖他到外面。洪大少接着电话,眼睛左右瞟瞟,走到“住院部”门口,伸脚试试,果然没锁门。踢开了,招手叫方思慎也进去,两人各占一张单人床,相对而坐。
原本洪大少这一天另有安排,被此事耽误,电话一个接一个,好不容易才消停。屋子里冷不丁安静下来,谁也没说话。
见方思慎轻锁眉头望着窗外,洪鑫挪到他身边坐下。床板冷不丁往下一沉,方思慎小吓一跳,看他一眼,依旧扭头,盯着院子里峭拔嶙峋的枣树枝。
“你别多想。”
听到洪鑫说话,方思慎把脸转回来。
“梁子……有个相好。你大概也猜得出,是男的。我觉着,应该没别人,多半是跟那家伙闹翻了。”他知道得有限,也不好细说,最后只道,“没什么大不了,你别瞎操心。”
方思慎没搭腔。好一会儿,才道:“不知道伤得重不重,马上就过年了,他妈妈那里怎么办?”
“这个回头问他自己,这家伙最会跟他妈面前装乖,用不着咱操心……要不……就说犯了痔疮?哈哈……”
他正笑得没心没肺,见方思慎脸色微变,猛然意识到不妙。讪讪收起表情,低下头去。
躺在另一个屋子里的梁若谷,这时候提醒了他,叫他想起自己曾经做下的混账事。精明厉害如梁才子,有人上赶着帮忙,眼下都那副凄惨可怜模样,那么当初他……他……到底怎么熬过来的?
很长时间以来,洪鑫只认错,内心深处,未必真正觉得自己犯了错。后来终于觉着错了,又拿改正和补偿当了幌子。仗着真心实意,便以为一切自当天经地义理直气壮。距离那个炙热混乱惨烈缤纷的初夏夜晚,已然过去了几百个日子。如今成熟太多的洪鑫,这一刻回顾当初,终于体会到自己曾经让他怎样痛苦无助。于是,眼下方思慎作为旁观者的点滴触目伤怀,都有效地化作了洪大少身临其境般的槌心刺骨。
手悄悄地一点点移过去,握住他的手指:“对不起……”
方思慎有些不解,眨了眨眼睛,似乎意识到什么,“嗯”一声,还去看那枣树。
洪鑫笃定他明白自己的意思,将那只手整个包在掌下:“怎么这么凉?这屋里暖气不足,咱们还上那边去。”不由分说,拉着他起身,轻手轻脚溜进“门诊部”,恰好遇上廖钟从“手术室”里出来。
“不算严重,缝了两针,好得快些。禁食三天,住院一周,一周后情况良好就可以走人。”廖大夫说完,对身后史同道,“饿了,跟我去弄点吃的来。”换话题比翻书还快。
洪鑫连忙掏钱包:“我请。”
廖钟也不客气:“不急,待会儿一起算。”
等那俩出去,洪鑫皱起眉头:“就这破地儿,还‘住院’呢。”
梁若谷只做了局部麻醉,人清醒得很。仿佛受到廖大夫科学态度的感染,神情已然完全恢复正常。
“金土,我跟他谈过了,就在这儿住一个星期。钱麻烦你先帮我垫上,回头……”
“那个再说,你当真要住这儿?”
梁若谷闭上眼睛,忽然扯起嘴角笑了笑:“你不觉得……这地儿够清静?我妈去了南方舅舅家过年,本来说好我明天动身过去,现在只好不去了。下次我妈要问起来,记得我跟史同一块儿上的西语班。”
洪鑫听他非要留下,直觉是为了躲汪稀o肓讼耄剩骸巴蛞换褂斜鹑苏夷悖实轿艺舛
梁若谷沉默片刻,忽地嗤笑一声,满腔自嘲:“你以为,还有谁会找我?你还不知道那人?贴上去嫌你贱,站开了恨你傲,只肯我负人,不肯人负我……他不过是窝了点火,因为我没叫他如意而已。气撒完了,你指望他会回头看一眼?没门儿。”
因为梁若谷似无还有的主动,汪先隙ㄋ兴迹恢钡茸潘谇笞约骸5攘隧ゾ貌患玻滩蛔骋啥苑绞钦嬗财故钦媲橐狻u比艏慈衾胫剩既坏弥钻菅嗄抢喜凰蓝俗约旱娜耍还苫鹉睦锉锏米。科鹗志屯览镎u炅瞬呕毓抖从行┎欢裕扇俗邢覆榱瞬椋奔疵靼渍饣乇蝗死昧烁龀沟住
“就当我欠他的,正好两清了。金土,你要还当我是哥儿们,见了他,一个字也别提。”
不等洪鑫回答,梁若谷又看向方思慎:“方老师。”
觉得他趴着扭脸说话费劲,方思慎伸手托一把,将枕头往下挪挪,让他胳膊撑得舒服些。
“方老师,您真好。”
洪鑫撇嘴:“不用你夸。”
谁知梁若谷却道:“金土,我有话跟方老师讲,你能回避下吗?”
洪大少眼一瞪:“不能。”拖过两条凳子,跟方思慎并排坐下,现场监听。
梁若谷不再理他,接着跟方思慎说话:“方老师,您听过首都文化艺术研究所吗?”
方思慎摇头:“没有。”
“燕山学院国学研究中心,您一定知道吧?”
“知道。”燕山学院,是京城二级文科高校。
“首都文化艺术研究所,就是燕山学院国学研究中心的前身。也是,我爸爸从前工作的地方。”
梁若谷整夜折腾到现在,已是强弩之末。因了方思慎在场,总觉得有些话非趁此机会说出来不可,神经反而莫名兴奋。
“己巳变法那年,我爸刚刚工作,在那里做讲师。第二年开始,秋后算账,他只不过跟着去过一次,不知为什么,竟莫名其妙发配支边,是整个所里最倒霉的一个。直到我五岁,他才回到京城。因为边区条件太差,得了很严重的风湿,又不要命地做研究,等我小学毕业,就撑不住了……我妈实在不甘心,想尽办法打听,这些年关于那件事的禁令稍微松动,终于打听到,我爸当年在为首煽动名单里。据说,是有人动了手脚,用他替下了另外一个人。”
“研究所并入燕山学院后,人都散了。我听说,人文学院古夏语专业的严知柏教授,当年是我爸直接同事,所以……才急着想认识他……”
严知柏,就是那位从梁若谷处借走方思慎灵感,一锅剩饭炒得十里飘香的学者。
“一直想当面跟您道歉,总也没有机会。”
方思慎没想到内情如此复杂。同情之余,终究不能苟同他的行事方式,只道:“以后别这样了。”
洪鑫听得似懂非懂,追问:“梁子干嘛跟你道歉?”
方思慎摇摇头:“没什么。”
忍不住多问一句:“那……被你父亲替下的人,找到了吗?”
梁若谷笑了,笑容中一片寒意:“找到了。人世间总有些凑巧的事——被替下的那个,最近丢了官,动手脚的那个,已经瘫在床上,出气多,进气少了。这可不正应了那句,哼,天网恢恢,疏而不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