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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7、卷三 与君笑看龙蛇走

附庸风雅录 阿堵 6113 2024-11-17 23:31

  方思慎买下好几份政经时事类报纸,等着老板找钱。因为经常光顾,那老板已然认得他,边数钱边搭话:“这南边干旱北边大水,老天爷完全倒了个个儿!抓多少个贪官也没用!瞧见没有,又揪出一个,今儿头版……”

  “谢谢。”接过零钱,方思慎把大标题翻翻,过马路进了医院。这些都是给父亲买的,方笃之更习惯看报纸,不像年轻人愿意上网。边走边浏览,等出电梯到病房门口,主要目录已经看得差不多。几个星期前闹得沸沸扬扬的河津矿难,不过月余工夫,竟然销声匿迹,字里行间找不到丝毫线索。头版除去重要人物动向,就是某位高官贪污获刑的报道。国际版有则夏国留学生在花旗国遭遇绑架的新闻,因为跟自己无关,方思慎匆匆扫过,并未在意。

  前些日子时不时进出的陌生人最近消失了,方思慎还是无意中听见护工们背后议论,才知道是来调查监视自己父亲的官方人员。小心问了问,方大院长一派清高倨傲打发了儿子。方思慎不知道该不该相信,或者相信多少。待见门庭重新冷落下来,大大松了一口气。

  方笃之接过儿子递来的报纸,一面喝茶一面随意翻看,悠闲自在中派头十足。

  “爸,您说,河津的事……怎么就一点消息都没有了呢?”悬心等待是最磨人的,方思慎的心情比一个月前更加焦虑不安,却只能强自压抑,生怕多余的情绪被父亲看出异样。

  根据官媒的说法,七月下旬,晋州河津一乌金矿洞发生爆炸,引起塌方透水连环事故,埋在底下的矿工无一生还。然而在那之后,整件事很快在各执一端的描述中变得模糊混乱。事故原因、遇难人数、救援措施、调查经过……任何一个环节都涌现出各种不同说法。连官媒都常常自相矛盾,更别提网络上离奇诡谲的口水战,叫人莫衷一是。

  方思慎上心留意,实在看不明白到底如何情势。方笃之也很关心洪家,追了几天新闻之后道:“现在还难说,只能等……咱们使不上力,别多想,应该不会有太大的事。”就撇开了。

  方思慎却无法这般潇洒,天天刷网页关注。他等闲不看这些社会时事,不由看得十分难受憋气,心想那么多条人命在里头,希望能够稳妥善后。不料个把月过去,竟似不了了之了似的,相关内容一条也看不到了。

  此刻,方笃之听儿子这么问,悠然回答:“没消息,那就是压下去了。再僵持一阵,等各方面条件谈好,自然就会了结。”

  针对金帛工程的调查最近也消停不少,好些日子没来怼7酱笤撼ぢ约幼酆戏治觯衔诖讼喑纸锥危爻膳苫烙呗宰嘈В攀泼飨浴r虼怂嫡饣暗氖焙颍奶潘桑锲降

  父亲语调间不加掩饰的势利倾向和强者逻辑让方思慎很不舒服。但这实在是没办法的事,过去如此,以后也必将如此。至少知道洪鑫应该是平安的,也就放心了。

  他便不再管这事,还用心做课题。华鼎松从青丘白水回来之后,精神状态每况愈下,疗养院跑得比以往勤得多,当真分不出太多精力。

  九月第一个周末,梁若谷忽然抱着花篮水果来看方院长。

  按说他一个小小本科学生,即使成绩再好,也没到跟院长攀私交的程度。听了他跟父亲的对话,方思慎才知道,原来梁若谷获得的普瑞斯大学资助计划名额,正是方院长暑假前谈下来的最新项目。第一批过去留学的学生都经过院长的亲自审核,并写了亲笔推荐信。

  礼貌而诚恳地道过谢,梁若谷很快便告辞。方思慎替父亲出门相送,梁若谷望着他问:“方老师有没有空?后天就走了,想跟您说说话聊会儿天。”

  这是没法拒绝的请求,方思慎跟着他下了楼,来到医院附近一家优雅安静的咖啡馆。他在医院进进出出无数次,也没注意到旁边有这么个地方。梁若谷十分熟练地点了咖啡,方思慎把饮品单子从头到尾看一遍,要了杯原味奶茶。

  “去那边接着上吗?念多久?”

  “是2+2项目,直接到那边读三年级。”

  这种留学模式,要跟上课程进度并不容易,方思慎鼓励道:“那要加油了。”

  梁若谷笑笑:“大概会比较辛苦,不过钱给得大方,不用出去打%黑工。”

  “读完准备继续深造还是回来?”

  “当然要回来,我妈还等着我呢。”

  方思慎心里犹豫一下,没有提卫德礼的名字。他对梁若谷善于条分缕析的本事记忆犹新,这牵线搭桥的事还是免去算了。

  两人闲闲说几句话,梁若谷冷不丁问:“开学了,金土没回来上课吧?”

  方思慎一愣,不由面带忧色:“我不知道。应该没有。”

  梁若谷沉默一会儿,低声道:“汪显谀潜叱隽说愣拢粽饷丛叮乖谌思业牡嘏躺希蔷褪裁炊几腋桑鹚翟诠诹恕d憧汕虮鹫瓷辖鹜恋氖隆k侨ψ永锏娜耍械氖前旆ㄖ苄忝患敲拍哪敲慈菀咨盏簦康故浅刈永锏挠悖徊恍⌒木涂靖闪恕!

  方思慎觉得汪险饷钟行┒欤胩觳畔肫鹄醇5背跬北涣喝艄日写谇砹质樵豪锖炔瑁潞蠛轹还曾特地做了一番介绍。又琢磨片刻,才反应过来当事人之间的关系,以及对方到底在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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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嗯,被人绑架,不过及时救下了,受了点伤,不算严重。”

  方思慎想了想,试探着问:“那……你过去也是为了看他?”

  梁若谷嗤一声:“我正正经经去留学,跟他有什么关系?”

  连方思慎这样不会拐弯的人都听出话里的别扭来,盯着他看。

  梁若谷脸有些发红:“总之你老老实实待着就对了,别瞎操心。我行李还没收拾完,先回去了。”

  方思慎结了账追出去:“谢谢你今天跟我说这些,祝你一切顺利!”

  梁若谷挥挥手,走了。方思慎望着他的背影,忽然有些羡慕和佩服。转身的时候,一股冷清寂寞油然而生,身边车来人往,头顶烈日炎炎,都无法冲淡分毫。

  依旧照常上课、做课题、探望老师、陪伴父亲……生活仿佛没有什么不同。然而他自己知道,冰封的河面下,暗流早已澎湃汹涌,冷硬的地表下,冻土正在悄然消融。只是他什么都不能做,日复一日累积的心事,总觉得压得胸腔里某个地方发痛。他认真思考后,断定这个叫做思念。

  只要稍微得闲,就会有一个幻化出的身影搅扰听力和视线。那些直白的、深情的、粗鲁的、温柔的、狡猾的、诚恳的、无可奈何的、忍俊不禁的……各种声情并茂模样,提醒他某人曾经强大到铺天盖地的存在感。

  方笃之知道华鼎松快不行了,便不计较儿子总往疗养院跑。看他总有些郁郁寡欢,无从开解,只好盯住饮食起居。方思慎陪着老师,每每反被老人家安慰,惭愧又伤心,愈发投入地狠抓课题进度,一星期总有几天住在学校里。最近养成的习惯,晚上从图书馆回宿舍,会稍微绕个圈子,从本科新楼经过,抬头看上一眼。也正是据此,他断定洪鑫没有回学校。

  去年教过的学生已经升入大三,不再上他的课。课题组里也换了许多新面孔,只有少数坚持留了下来,于是关于洪大少的八卦难得听见一回。问了同班的学生两次,比网上流言更加不着边际,方思慎就不再打听了。

  这天忽然看见顶楼多亮了一个窗户,陡然一阵激动。他知道洪鑫的宿舍号,但从没上去过。定下心神仔细数了数,应该没错。又站了一会儿,才慢慢离开。来的并不见得一定就是本人,即使是本人……方思慎掏出手机看看。新买的中低档实用款,号却还是他给的那个。既然他没有联系自己,那就说明不是合适的时候。

  方思慎知道自己的短处,凡属现实事务,除非涉及原则立场,一向非常尊重身边人的意见。尽管心里很不平静,还是什么也没做,直接回宿舍。坐在电脑前敲了几个字,猛地站起来,换上运动鞋去跑步。

  出来早了,校园里热闹得很。下晚自习的,吃夜宵的,约会的,来来往往。走到操场,人才少起来。不知是因为太久没锻炼,还是因为近来太累,跑了几圈,就觉得脚步沉重。放慢速度,仿佛故意拖延,又仿佛有所期待,在操场上不停兜圈子。直到浑身湿透,腿都抬不动,才靠在双杠上歇息。

  一步一步往回走,总觉得有点儿不对。忽然想起来了,今天居然没听到“夜叉王”的喝骂声。初秋的晚上还不算冷,回头望望,风从树林中吹过来,拂过汗津津的额头脖颈,凉爽舒适。然而枝叶深处墨一般浓重的夜色,却如同深不可测的黑洞,令人发怵。

  过了一天,见到课题组大三的学生,方思慎忍不住问:“洪歆尧回学校了吗?”

  “回来了吧,前天‘邪贱’课点名好像是他自己应的,不过就露了个脸,转头就不见了。”

  和谐社会构建理论,被学生们简称邪贱(谐建),方思慎是知道的。

  “方老师找二炮做什么?他手里有课题资料吗?”洪鑫在的时候跟这帮人打得火热,其实不过是些酒肉交情。没了往来,关系自然就淡了。洪家出事的流言传过一阵,但洪大少既已回归,还是从前那副嚣张德行,便也没人真关心到底发生了什么。

  方思慎摇摇头,他手里有个现成的理由:“我要通知他来补考。”

  国学院的补考安排在九月底,方思慎已经接到教务处通知,准备上交试卷,填写名单。

  “那您不如给他打个电话。就他那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上哪儿找人去?”

  “好,谢谢你。”

  说是这么说,电话却拖着没打。

  过了两天,到教务处填表,领取补考安排。按照惯例,补考名单由教务处统一整理,通知到人。但实际上,谁该考谁不该考,上学期期末就已经明了,师生心里都有数,有些老师还特别喜欢单独通知学生。方思慎的做法,是期末成绩出来后给学生发封邮件,提醒假期复习。

  有鉴于此,教务处难免懈怠,把这项工作省了。当方思慎问起,那动辄师太便不乐意了:“自己考试不及格都不放在心上,念的哪门子书?这么多人,每一科都挨个打电话,我们这还干不干正事了?都改接线员得了……”来者不过一个博士后,连起码的职称都没有,教训起来十分酣畅。

  数落半天,见方思慎默然受着,大概有点良心发现,态度软下来:“外间就有电话,你要用就去用。严师出高徒,学生都是你这种好好先生惯坏的……”

  方思慎听见她的话,心里就跟开了扇窗似的,陡然变得亮堂。高高兴兴道过谢,捏着补考名单来到外间,拨打第一个学生电话时,竟连着错了两次。

  洪鑫留在最后一个,熟悉的号码拨出去,盲音一声跟着一声,那头终于接起:“喂,哪位?”

  因为太过紧张,嗓子好像被扎住了似的,方思慎第一个字居然没能吐出来。

  那边声音大了些:“喂?请问是哪一位?”极其正经礼貌,带着隐约的试探。

  这样的洪鑫令他感到陌生,不由得顿了一下,才开口道:“这里是京师大学国学院教务处,请问,”停一停,“请问,是洪歆尧同学吗?”

  那边没说话。呼吸在话筒中渐渐同步,听见他说:“我是。请问有什么事?”

  “九月三十号下午两点在‘学而楼’201举行音韵训诂补考,请你按时参加。”

  “好。”过了片刻,才问,“要带什么吗?”

  “请带上学生证和相关文具。”

  “好,谢谢。”

  方思慎吐出一口气,正要放下电话,就听那边急急追问一句:“不知道监考老师是哪位?”

  “补考人数低于二十,由本科目任课教师监考。”

  “啊,好,谢谢!”

  教了好几年课,方思慎头一回盼起补考来。临到考前那天晚上,突然想起他肯定没复习,只怕根本考不过。心底闪过一丝动摇,随即释然:毕业前还有一次机会,实在过不去,叫他重修算了,反正多学一轮也不吃亏。眼前出现某人撒泼打滚死乞白赖模样,独自对着试卷笑起来。

  第二天下午,方思慎准时来到考场。201是个小教室,因为补考音韵训诂的一共不过八个。然而这个比例在国学院已经算相当高了,像文学概论、当代经典之类科目,都是百分百通过。才到门口,就听里边有人喧哗谈笑:“是兄弟就罩哥们一把,考完了我请客!”

  方思慎出现,那几个学生都幸灾乐祸地瞅着洪大少。

  “方、方老师,”洪鑫一愣,旋即涎皮赖脸凑过来,“您什么也没听见,对吧?”

  就是这一挑眉一动眼,整个世界都轻松了。

  恍若置身往昔某个人前相处闲暇时刻,方思慎把手往身后一背:“我应该听见什么?”

  “嘿……刚我们开玩笑呢,”说着,洪鑫拿起书包坐到墙角,“您看,我就窝这儿了,谁也挨不着,这可够清白了吧?”

  其他学生也嘻嘻哈哈找位子坐好,抓紧考前五分钟抱佛脚。铃声响起,试卷发下,教室里只剩下“刷刷”写字的声音。

  之前种种焦心忧虑惦记思念,真见着人,闹哄哄热腾腾在眼前活蹦乱跳,忽然就烟消云散,甚至有些不知那些沉重忐忑所为何来了。

  方思慎站在前边,悄悄看向洪鑫。本以为他定要干熬枯坐两钟头,不料正在奋笔疾书。明显变瘦了,五官无端锐利几分,看去反而更加成熟。此刻安安静静坐在那里答题,收起装傻卖乖嬉笑模样,沉着中满是无法忽视的张扬跋扈,一点忧郁气息也无。

  有一种人,天生就是属弹簧的,压得越狠,反弹力越大,果然用不着别人操心。

  洪鑫似乎感应到什么,猛然抬头。视线胶着片刻,冲讲台上那人招招手。他坐在最偏的角落,除了方思慎,谁也看不着。

  方思慎抬腿往前走,走了两步,意识到什么,从另一列座位绕过来,低头装作查看学生答题状况,其实什么也没瞧见,磨磨蹭蹭踱到角落的位子前。

  洪鑫从桌子底下伸出胳膊,抓住了垂在边上的那只手。顺着手指一点点往上交缠,渐渐全部包在掌心里,搓捏揉弄。就是这一个简单的动作,好似包含着说不尽的柔情密意,浓稠得令人窒息。方思慎只觉左手越来越紧,越来越热,指掌间湿滑粘腻,竟至呼吸都有些不稳起来。

  冷不丁清醒,狠狠反捏一把,把手坚定地一点点往外抽,然后头也不回地走到讲台,端坐在椅子上。

  对老师来说,监考的时间本是最难熬的,方思慎却觉得这一场异乎寻常地快。提醒学生还有十五分钟交卷,照例做最后一圈巡视。洪鑫举手,他只好走过去:“有什么问题?”

  洪大少指指卷面:“写不下了。”

  方思慎低头一看,最后的论述题居然密密麻麻写满了,可惜字太大,直挤到最边上。

  “写背面吧,标清楚题号就行。”

  “哦。”

  方思慎正要离开,忽见他摊开左手,掌上写满了字:

  “别担心,你之前要我背的一个也没忘,肯定能过。别打电话,有监听。他们没拿我当回事,所以能回来上课。我爸还没放回家,我得忙这个,搞定了告诉你。你瘦好多,要多吃饭,好好睡觉。”

  方思慎看完,鼻子微微发酸,冲他轻轻点头。就见洪大少一口唾沫吐到掌心,在裤腿上蹭蹭,字迹顿时不见了。

  方思慎呆呆看着,莫名想到,他真要作弊,自己恐怕是抓不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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