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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2、第〇九一章 巧取豪夺

附庸风雅录 阿堵 6526 2024-11-17 23:31

  回到宿舍,已是深夜。方思慎忍不住上网查了查真心堂,找出些生意动向拍卖广告,多是半年前的旧闻,看不出什么涉及复杂□□的东西。

  又搜了搜河津矿难跟金银海矿业集团,果然,事故处理早已尘埃落定,而有关洪家偷税漏税,河津乌金行业行贿受贿的报道,比之一个月前的甚嚣尘上,含蓄收敛许多,只是内容倾向并没有发生质的变化。

  最近几个月应接不暇的变故,逼得方思慎这个书呆子迅猛进步,竟然能够感觉出字里行间隐约存在的博弈与僵持。他越发肯定自己的做法是正确的。这个时候,洪歆尧一定非常非常需要钱。

  躺在床上,望着窗外细细弯弯一钩弦月,心想:不知道多少钱能救出他父亲。继而想到真心堂,想到自己的父亲,又觉得对于方大院长来说,钱还是少一点儿的好。

  周五,方思慎在办公室忙课题。这么久无人督促,学生们难免懈怠。即便如此,也积压了不少内容等他审核。粗略整理到下午,发现几个骨干成员最近一周几乎没有进展,恰好一名大三男生在,便问起缘由。

  这位叫韩彬的男生从课题组成立伊始便加入进来,一直表现得积极上进,坚持到现在,已经算是元老。

  他支吾几声,也没说出个具体原因。方思慎想着自己个多月来什么都没管,年轻人总有偶尔跳脱的时候,不好意思多说,提醒两句便罢。

  过了一会儿,韩彬收拾书包离开:“方老师,我先走了。”

  方思慎聚精会神地盯着屏幕,根本没转头:“好。我看完这些会把修改意见发给你们,注意查收邮件。”

  韩彬望着他无知无觉的背影,又看看办公室另一边已经搬空的大书架,站了片刻,推开门走了。

  直到父亲打电话,方思慎才起身回家。

  晚饭桌上,气氛正好,不经意道:“爸爸,这些天太忙,有件事忘了跟您说。”

  “什么事?”

  “就是……老师走的那天,您开会没有回来,教育署监察处的调查员找过我。”

  方笃之筷子正伸到半中间,闻言继续夹菜吃饭:“嗯,果然问到你这里了。都说了些什么?”

  “问了当年金帛工程竹简的事,我建议他们提请最高学术委员会重新调查。”

  方笃之停下动作,大笑:“好建议!还有什么?”

  “还有,提到您有真心堂百分之十的股份,问我知不知道,我说不知道。”

  方笃之点头:“这个你确实不知道。是私人关系往来,做艺术品投资,与公职无关。他们查过一阵,查不出什么,偏拖着不肯了结。这种事,你要知道,拖的时间越长,越说明没问题,不过是有些人失望之下仍不甘心罢了。不要紧。”

  方思慎捏紧筷子,望着父亲:“真的……不要紧?”

  见儿子这般担心自己,方大院长笑着解释:“确实不要紧。第一、我拿的不是干股,虽然没出钱,但属于智力投资。不光我一个,另外两位高级顾问也属同样性质。凭自己学识智慧挣钱,劳动所得,光明正大。第二、我只是个顾问,不参与实际运营管理,就是真有什么事,也牵连不到我头上。第三、最重要的一点,我没有因为这个妨碍公职,更没有利用职务之便谋取私利,或者为请托人牟利,不构成任何违法行为。”

  给儿子夹了只虾仁:“这下可以放心了吧?”

  听上去头头是道,方思慎明白,这个话题恐怕再问不出什么了。扒了几口饭,忽然又道:“那……您挣到钱了吗?”

  方笃之没料到儿子问得如此直接,愣了愣,哈哈一乐:“小思,你爸爸我当真要挣钱,还是挣得到的。”

  想起最近的起伏跌荡,陡然生出一股无常幻灭之感,笑得两声,笑不出来了。叹气:“小思,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你难道看不出来,现如今就是个认钱的社会。关键时刻,有钱能傍身,总胜过无钱趁不及。”

  说着说着,无端颓唐萧索起来:“你向来不在乎这些,心里大概笑话爸爸了吧?”

  这话可说十分之诛心,方思慎慌了:“怎、怎么会?我就是担心您……”

  方大院长看儿子一副无辜无措模样,高兴起来:“爸爸都这把年纪了,除了为你考虑,还指望什么?你一点都不会替自己打算,难道还不许爸爸替你打算么?爸爸挣的钱,还有东西,哪一样不是你的?……”

  方思慎没想到引出父亲这一番话来,感动之余,心情愈发沉重。

  索性放下筷子:“爸,我虽然不会挣钱,自立总没问题。我对现在的物质生活感到很满足,若是这样的状态令您担忧,让您奔波操劳,岂非不孝?您真的不用……假如是为了我,我觉得很不安。”

  方笃之把儿子认真看一眼,最后点点头:“就最近的表现来看,的确进步很多。可惜离不用操心的日子还有距离。”指指桌上盘碗,“再吃点。主食可以少吃,把菜吃了。”

  方思慎只好重新拿起筷子,默默咀嚼。跟父亲谈话,十次有九次如此走向:总是说着说着,就被带得远离初衷,跌在棉花团里起不了身。

  道行太浅,又有百般顾忌,十分关心,结果事前想要达成的目的一个也没实现。

  饭吃完准备收拾桌子,忽听父亲道:“小思,有些事,爸爸不告诉你,是因为你不知道,比知道好。”

  方思慎停一下,接了句:“我明白。”仍旧收拾桌子。

  方笃之按住他的手:“你坐下,听爸爸说完。”

  方思慎便坐下,看着对面那双眼睛。那眼神沧桑而深邃,满溢着一个父亲所能表达的强硬与脆弱、克制与纵容、犹豫和决断。

  “然而有些事,爸爸却必须告诉你,也只能告诉你。就算你不喜欢,不认同,不愿意,也只能告诉你,因为……唯独你是我儿子。比如说,”方笃之笑了,“比如说咱们家的钱在哪里。早该让你知道,正好说到这了,干脆给你交个底。”

  方思慎“啊”一声。听了前半截,以为父亲有什么了不得的大事要交代。听完后半截,浑身不由得一阵轻松。然而转眼就明白过来,方大院长的钱在哪里,说不定就真是了不得的大事。怪不得,要摆出这副面临严峻考验的神色。

  仅有父子二人家中对坐,方笃之也把声音放得很低:“监察处的调查,不定什么时候就登门取证。运气好,会陪同当事人自己拿东西;运气不好,他们直接动手,根本不打招呼。所以爸爸提前做了点准备。这房子是当年院里统一分配,再由个人买断,哪一条都符合政策,没什么可说。家里摆设用具,就我这个级别来说,相当普通,调查员无不见多识广,不会在意。这些年咱们父子俩一直没什么大项支出,有些积蓄更是正常。只不过他们若硬要鸡蛋里挑骨头,谁还能备个私人会计,一笔笔澄清明细不成?”

  方笃之犹豫许多日子,这时终于下定决心。儿子跟自己天生就是一条船上的,不可能轰下去。谁知道风浪几时来?不如趁早给他一支桨。

  “所以,爸爸把其中一部分放在你名下,另外收了起来。监察处通知开会那两天,本想设法告诉你,一直没找着机会,后来又不在急上了。今天既然说到这了,让你心中有数也好。”

  见儿子想说话,方笃之拦住他:“什么开会啊调查啊起起伏伏的把戏,爸爸活到如今,看都看腻了,不必放在心上。你要是心里觉得不踏实,这些话听过便算,还当不知道。小思,爸爸现在告诉你,楼下大厅咱家信箱,门槽里边靠右,侧面有片钥匙。你有兴趣就去看看,自己收好,没兴趣的话,先这么摆着也行。”

  话说到这,方笃之倒轻松了:“小思,爸爸能给你的,不过就是这点。除了你,再不可能告诉别人。其余的,你自己看着办吧。”说完,起身进了书房。

  坐在书桌前,竖起耳朵倾听外屋动静。轻微的叮当碗碟碰撞之声,然后是厨房里水流冲刷的声音。正听得入神,门响了。方思慎站在门口,坦然发问:“爸爸,您说放在我名下的,我可以用么?”

  方笃之脱口而出:“当然,当然可以。”又补一句,“要注意分寸。”

  方思慎点头:“我会的。”

  望着他沉稳的背影,方笃之心想:华大鼎一死,叫儿子长进不少。好现象。

  星期天,方院长出门办事,被司机接走了。方思慎下楼扔垃圾,然后开信箱取信。住宅楼一层大厅立着几个大铁柜子,每户一个上锁的小格。打开属于自家的那一格,两个月没清理,几乎塞满了,以广告传单居多。门槽内侧右面有一条窄窄的空间,手指摸过去,在靠近上方部位摸到一个小小的硬片。这个位置根本看不见,也是取信的死角,如果不是父亲特地说明,可能一辈子都不见得会伸手去摸一摸。

  硬片粘得很牢,方思慎使了点儿力气才抠下来,然后捧着一堆广告回了家。

  关好门,坐下来拆开细看,果然是片钥匙——非常精巧的防盗门锁钥匙,坠着一个更加精巧的金属吊牌,吊牌标签上写了个地址。

  看看地图,背起书包出门,往地址标明的位置找去。一个小时后才到,是南城繁华地段一处看起来很新的高档住宅区。

  门岗将他挡住,方思慎想一想,把钥匙托在手里给对方看。

  “啊,原来您是业主,麻烦刷卡。”

  没想到那金属吊牌就是门卡。一路畅通无阻,径直找到对应门牌号,开门进去。四室两厅精装公寓,目测比自家现在住的房子不会小,至少一百二十平。转了一圈,在卧室壁橱里找到一个文件袋。打开来,里边有一张烫金红印塑封证书,方思慎最近才见过同类物品,一眼认出是份房屋产权证。另外还有两个存折,夹着配套的□□。尽管已有心理准备,当他看清数字后长达六位的时,还是觉得眼皮跳得停不下来。

  把东西放归原处,锁好门退出来,钥匙塞到贴身口袋里。脑子有点乱,沿着小区花园石子路慢慢溜达,顺便整理思绪。这片住宅区一边挨着风景优美的护城河公园,一边邻近气派繁荣的南城金融街,不得不承认,实乃投资居家上上之选。入口售楼处竖着巨大的广告牌,落款的公司名称明显是涂抹之后重新贴上去的。方思慎心里一动,留意观察,果然在某些不甚起眼的地方,发现了未能完全遮盖的“鑫泰地产”字样。

  打算给秋嫂打个电话,却只找出何女士的号码。不愿给无关的人添麻烦,心知秋嫂一定会尽快联系自己,不如等她的消息。把自己做了的没做的该做的能做的又仔细想了一遍,觉得不外如是。原本有些惴惴缏谋”馐贝蚨ㄖ饕猓纯次薏ㄎ蘩说幕こ呛铀诎侗吡6ǎ觳欢夭灰

  星期一上完课,坐在食堂吃午饭,边掏出手机查看。没有秋嫂的消息,倒是有一条江彩云的短信:“方老师,我在课题组办公室,有急事找您。”十分钟前发的。匆匆吃几口,快步往办公室走去。

  这时候人都吃饭去了,只有江彩云独自待在办公室里。见他推门进来,叫一声“方老师”,满面忧心急切。

  方思慎对她掌掴洪大少,痛骂完了借钱,又帮忙演戏的过程印象深刻,之后便有点儿敬而远之,只隐约知道她家里病人顺利康复,她也一直留在课题组没走。

  “江彩云,什么事?”

  “方老师,听说您不带这个课题了,是真的吗?”

  方思慎脑中一嗡:“什么?”

  江彩云念到大三,懂了许多事,见他这副模样,立刻知道出问题了。

  “他们说……这个课题会转给楚风教授,我不相信,您领着我们做了这么久,怎么可能……”

  方思慎撑住桌子:“你听谁说的,可以告诉我吗?”

  江彩云咬咬嘴唇:“一个追我的师兄,他是楚风教授的硕士,昨天特地跑来说,只要我跟韩彬他们几个都听楚教授的,明年考研可以得到照顾。他要我先别说出去,但是……我问了韩彬,他没点头,也没摇头。”

  江彩云着急地望着方思慎:“方老师,他们是乱说的吧?之前搬办公室的事,不就证明是乱说吗?这回也是吧,对不对?”

  方思慎心里乱成一团。楚风的研究方向,与华鼎松并不接近。何况这么一个偏门课题,在京师大学国学院,实在算不上惹人眼红的香饽饽。纵然早知必定面临打击报复排挤冷遇,他一心以为不过是把个人升降看淡些。无论如何没想到,院方这般无下限,完全置学术操守于不顾,随意拿课题糟蹋。

  “方老师……”

  方思慎回过神,看见女孩子担忧的脸。

  “谢谢你告诉我,我会去跟院里核实。目前没有得到任何正式的消息,你们一切照常就好,该做什么还做什么。”

  “哦,知道了。”江彩云突然想起什么,“对了方老师,那个师兄还问我,知不知道课题组电脑的密码,我没告诉他。但是咱们公用电脑的密码大家都知道,我觉得……”

  方思慎道:“你做得对,毕竟是大家的劳动成果,即使公用密码也不要随便告诉别人。”

  “方老师,我的意思是……”

  “我知道,没关系的,我会处理,谢谢你。”

  “那……我先走了。”

  “好。”

  江彩云轻轻带上门出去。方思慎支着额头在桌前坐下。将那些人前后言行动向联系起来想想,今日这一招,大概处心积虑势在必得吧。心里有一种硬梆梆的悲凉,混合了厌恶倦怠,只想找个什么地方抛开这一切,清清静静待着。

  环顾四面,一年多的心血堆积垒叠,他知道自己不能。

  无论如何,先把消息核实了再说。

  院长办公室秘书看见是他,如临大敌,只说领导不在,严防死守。方思慎等了半天,没时间耗下去,起身离开。此后一有空就跑去守株待兔。如此积极上心找领导,在他的人生经验里,算是破天荒头一遭。奈何兔子狡猾得很,连续两天围追堵截,影子都没见着。

  他又想不如直接找当事人谈谈。楚风教授比黄院长当然容易接近得多,查了查公共课表,方思慎等在教学楼门口。

  “楚教授。”

  “你是……?”

  楚风穿着洋派,西装革履,金边眼镜,镜片后的目光盯住来人审视。

  方思慎不确定他是真不认识自己还是装不认识自己。礼貌地自我介绍:“我是方思慎,曾有幸请您担任过毕业论文答辩委员。”

  “你找我有什么事?”

  “是这样,我听说,现在手头正在做的‘上古文字数字化项目’,可能由您担任负责人,不知道……”

  楚风没有马上接话,看了他好一会儿,才慢条斯理道:“是有这么回事。”似乎嫌恶地皱皱眉,“华鼎松一死,留下这么个烂摊子,谁也不愿意接,院里非要派给我。我手里还带着两个课题呢,哪有这闲工夫。”

  方思慎不愿辩驳,真心解释:“怎么能说是烂摊子呢?我们一直按进度推动,完成的部分已经颇为可观了。”

  楚风随口应道:“是吗?什么时候结题?出论文了吗?”

  “原计划两年结题,中期报告已经完成。还没发过相关论文,不过就已有的资料来看,随时可以整理成文。”

  “那好,你们准备一下,最好能成系列,发文途径归我负责。等正式文件下来,我会去课题组看看。”楚风边抬腿边摆手,意思是我很忙,这事儿到此为止。

  方思慎紧追两步:“楚教授,如果课题由您负责,人员安排上……”

  楚风停下脚步,回转身看着他,嘴角一丝冷笑:“我负责当然我安排。你放心,我这个人做人最讲公平,肯定会充分考虑前任负责人的成绩,将来成果发表,可以给华鼎松保留第二撰稿人的位置。课题组现有成员一视同仁,愿意留下的都可以留下,只要你们充分做到资源共享,我保证实现机会均等。”

  直到他去得远了,那一丝冷笑还在方思慎眼前闪现,好比大冬天里喝了一口凉水,从里到外透着寒意。

  第二天周四,他又跑到院长办公室去堵人。那秘书从抽屉里拿出一张公文,拍到他面前:“你烦不烦啊,不就为这事吗?我告诉你,不用再来了,今儿送呈学校教务处和校长室,周一就能正式批下来!”

  方思慎低头一看:“……因课题原负责人古夏语专业高级教授华鼎松逝世,本着自愿申请、规范审核的原则,经国学院批准,现任命古夏语专业高级教授楚风为该课题负责人……”

  一纸公文从头到尾,跟自己没有丝毫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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