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子兮还是第一次见到活体的神经病,不免生出一丝无奈。她有些挫败地捂住自己额头,以自己良好的教养,和对方柔声解释:“因为你根本就没有死啊。”
蛇精病果然是蛇精病,不然怎么会有活人一直觉得自己已经死了。
叶粲瞪大了眼睛,提高音量道:“不可能,孤明明已经死了。”
“匕首上的毒是孤亲自抹的,孤来地狱时,胸口上的伤仍旧流着血。”叶粲说着,忙伸手捂住自己胸口,只摸到一片光滑的肌肤。
她低头,掀开自己身上的衣物,看着满眼惊讶:“这不可能,孤明明自刎于殿中,这一定是地狱的阴谋,麻痹孤,让孤以为自己还没死。”
对的,一定是这样的,这一定是下地狱的考验。
林子兮觉得自己快被她打败了,她不由地解释道:“很遗憾,这的确不是什么地狱。虽然它不够好,但也确实是一个活生生的人间。”
“你看屋外的晨光,看看你面前站着的我,再摸一摸你的心跳,有哪一样是属于地狱的东西。”
叶粲闻言抬手,小心翼翼地放在自己胸口上。
从指尖传来的,是坚定有力的鲜活跳动。那是活着的象征,是生者存在于世的唯一证明。
这与此前在黑暗中沉静全然不同,这是生命里最美的悸动。
叶粲小心压着自己心口,眉头紧皱。她抬头,看着林子兮,像是要确认什么一样问道:“你是说,孤还活着?”
林子兮点头,肯定道:“你还活着。”
她脸上含笑,用最温柔的语气说道:“虽然不知道你经历了什么,才会有自己已经死去的想法。但此刻,你无疑还活着。在人间,在阳光下,很好的活着。”
叶粲看着她脸上的笑容,只觉得脑海中一片混乱。
上天在和她开什么玩笑。人死不能复生,江水不能逆流,这些难道不都是常识嘛!为何如今会发生此等颠覆她认知的事情。
她为什么还活着,凭什么还活着?若这是活着,那她此前存在的地方又算什么?
叶粲的语气开始变得急切:“你说这不是地狱,那此间是何地?”
林子兮眼神温柔:“我说了,这是人间,真实的人间。”
叶粲想,若这是真实,那曾经身为王的她又算是什么。话本里有说过借尸还魂,可没提到这种死后重生新世界的情况啊。
叶粲觉得这实在是太匪夷所思了,她一把掀开了被子,扯掉针头,跳下床就往窗边跑。
她这一系列动作,让林子兮看呆了。林子兮忙追上去,看到叶粲一把推开半合的窗,探头往下看,紧张问道:“你要做什么?”
叶粲看着远方得如山岳般的重重高楼,眺望着远处奔流不息的车道,垂头看向了距离自己很遥远的地面,冷声道:“孤要去死。”
她一定是还没死够,才会发生这么荒唐的事情。
林子兮闻言脸色大变,她忙伸手去拽叶粲。叶粲一手撑住窗台,扭头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接着纵身一跃,朝高楼下坠去。
凄厉的晨风刮过脸颊,叶粲睁着眼睛,任由自己的身体在大地的牵引下直直坠落。
伴随着一声尖叫,她的脑袋就好像一只磕到坚硬石头的鸡蛋,在碰的一声中,咔嚓碎裂。
鲜血和脑浆像是被打碎的蛋清一样,从她的脑袋底下渗出来。叶粲仰头,看着上空明媚的太阳,身体紧贴着地面,又一次感受到了生命逝去的冷。
流逝的鲜血带走了温度,仅剩的感觉是无尽的疼痛与寒冷。视线在不断模糊,处在上空的太阳随着恍惚的眼神,逐渐被点点漆黑侵蚀。
在她的四周,有人在尖叫,有人在奔走,一切的声音被恍惚的思绪拉得缥缈悠长。
宛如催命的急促铃声响起,一遍又一遍警告道:“世界失去联结……世界正失去联结……强制退出……强制退出……”
随着这个声音响起,叶粲眼中的一切景象,好似被狂风吹过的沙堡一样,渐渐土崩瓦解。
真实在流逝,一切回归虚妄。叶粲下意识地转动眼睛,看向了不远处的医院正门口。
在土崩瓦解的世界里,墨发白衣的林子兮,仿佛像是穿越时空一样,不顾一切地朝她奔来。
叶粲看着她模糊的身影,在剧烈的疼痛中,轻轻颤了颤指尖。
那些死亡的记忆,随着林子兮的靠近,逐渐清晰。叶粲不可避免地回想起那个阴冷的暮春三月。
她穿着单薄的衣衫,仰躺在冷冰冰的地面上,血就像是最艳丽的花朵一样,铺满了她的胸口。
渐渐朦胧的视线里,白衣墨发的女人捧着一株山茶,朝她走来。
女人将茶花放在了她的胸口,将温暖的身躯压在了她的身上。那似乎是叶粲有记忆以来,得到的第一份温暖。
叶粲满足地闭上了双眼,放纵着自己长眠于黑暗中。一切的声音都随着风消散,在荒芜的黑夜里,唯有女人的声音在低叹:“来生不要在冬夜里相会……”
“太冷。”
黑暗之中,叶粲轻声低喃着这句话,从死亡的剧烈疼痛中清醒。
她缓缓睁开眼,黑夜中挂着的那一轮圆月安静地倒映在她眼中。片刻后,她察觉到疼痛在脑后蔓延,就慢慢坐起身,抬手捂住了自己后脑勺。
指尖触摸到一片潮湿的粘稠,叶粲轻嘶一声,将手挪到自己的眼前,仔细端详了一番。
月色的映照下,鲜红粘稠的液体彰显着后脑勺伤口的惨烈。叶粲想,就伤口这个残酷程度,她这次总算是死透了吧。
死亡应该是一场永无止境的长眠,叶粲想。
就在这时,一阵风从东方吹了过来。叶粲扭头,看向了黑暗深处。
四周浓稠的黑暗,好似一湖死气沉沉的水,被这阵风吹开。一股有别于黑夜的异样气息,让叶粲皱起了眉头。
细微的气流刮过叶粲的耳畔,世界渐渐生动,一切鲜活了起来。
一只幼小的飞蛾扑棱着翅膀从黑暗中飞出,它煽动着双翼,朝着天上明亮的月扑去。
叶粲似有所悟,直勾勾地看着那只扑向月亮的飞蛾。不明亮的光线照射下,她的视线逐渐涣散。
就在这时,她的耳边响起了一道极其温柔的女声。
那是神明在说话:“看起来,你仍旧不知自己的罪孽。”
罪孽?她能有什么罪孽?
燕国早在她登基前就已经腐败不堪,她是被架上去的无用的王,难道无能是她的罪?
神明否定了她的想法:“不是,那是你的命运。”
既然是命运,那她何罪之有?难道是因为抛弃自己的生命,所以是罪吗?可她若不死,那将会有无数人因她而死。
神明叹息:“那是你的抉择。”
这也不是,那也不是,那她罪在何处?
神明给予指点:“是那朵白茶。”
白茶?叶粲想到了那个女人,那个在她死后跟着死去的女人。她琢磨了一下,只觉得好笑十分:“就因她为孤殉情?”
“可她爱死不死,与孤何干?”
月色下的神明,悲悯地说道:“看来你还是不明白。叶粲,判入无间地狱,百年。”
随着神明的声音落下,周围的黑暗开始坍塌。似乎有一只无形的巨手,在叶粲身后推了一把,将她推出了浓密的黑雾。
叶粲踉跄了几步,刚从黑暗中出来,忽然就感觉到身后有两道强光打了过来。
她扭头,看到了一只闪烁着璀璨亮光的庞然大物朝她直直地扑了过来。
叶粲下意识地举起手臂,但那庞然大物却呼啸着朝她的身体冲来。只刹那间,风驰电掣地贯穿她的身体,朝着不远处的山体直直撞过去。
伴随着嘭的一声,庞然大物撞击着山壁,猛地停住。
叶粲震惊地看着自己的身体,然后扭头看向了不远处那个撞上山壁四分五裂的钢铁大物。
寒风拂面,将浓厚的血腥味吹了过来。叶粲心有所感,朝着路边的庞然大物一步步走去。
还没走近,她就听到女人哀泣的呼唤:“救……救命……谁来救救我……”
透过窗口,叶粲看到了趴在庞然大物里的林子兮。物体的碎屑割破了她的脸,弄得满脸鲜血。最致命的伤在脖颈处,一块尖锐的玻璃扎穿了她的脖子,使得鲜血如注喷涌。
浑身浴血的女人趴着求救,奄奄一息。
剧烈的撞击毁坏了她精致的妆容,鲜血作为她最后的明亮色彩点缀了凄冷的寒夜。
一股锥心的疼痛在叶粲的胸口涌起,她隔着一扇窗,看着正在死去的女人,抬手捂住了自己的胸口。
叶粲看着从女人指尖滴落的鲜血,耳边响起她微弱的呼救声,下意识地伸手,去触碰女人的指尖。可叶粲虚无的身体穿过对方的指尖,这让叶粲一阵惊惧。
她眼睁睁地看着女人的呼吸声越来越轻,在冰冷的寒夜中,慢慢死去。叶粲最终无力地跪在地上,捂住了自己的心脏。
很疼,比死之前,用刀扎自己还要疼。
原来,这就是她死后应该承受的罪罚,这就是无间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