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天的风雪之中, 矗立着一座新坟。
一只苍白的手轻轻抚过墓碑上的字……
义弟胡不碎之墓
兄不归泣立
一身白衣,
一声叹息……
“胡不归,到底有多久没有人叫你这个名字了呢?”他拈起鬓边的一缕白发喃喃自语,“久到就是你都已经头发花白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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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人都以为胡不归是少年成名,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第一次在江湖上崭露头角的时候其实已经快要三十岁了。
只不过他的体质大异与常人, 看上去丝毫分辨不出本来的年纪。
他来自一个相当特殊的地方,那里的人都比常人要长寿的多。据说是因为先祖曾经被人抓起来拷问长寿的秘密, 对方得不到满意的结果几乎将其灭门, 所以侥幸逃脱的族人都避世隐居在深山之中,从来不与外人接触。
胡不归在族中可以算是一个异类。
长辈那些吓唬人的话他从来不放在心上,他最大的愿望就是去看看外面的世界。为了这个目标他苦练根本不被族人所重视的家传武学, 到了二十五岁的时候, 终于把功夫练到了最高境界。
族长知道再也不可能阻止这个年轻人出外的脚步,只好让他立下了重誓不得泄露隐居之所, 放了他出去。
胡不归花了三个月走出山林, 花了一年适应了外面的世界,又花了三年在江湖上扬名立万。
到了他三十五岁那年,再也没人敢直呼他的名字,江湖中人提到他都会拱手恭敬地叫上一声――“武圣”。
是的,胡不归成了武圣。
但是他却觉得日子越发无聊起来了, 因为没有对手他钻研武学的劲头都小了不少。
甚至有一阵子,他开始迷恋起了厨艺,走南闯北学习各式菜肴的做法。
他永远不会忘记那一天, 那是在他去寻访一个名厨的路上……
断肢,
满地的鲜血,
血海中那艳丽无匹的修罗……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胡不碎的日子,虽然那时候他还没有这个名字。
“你都看到了?”青年用一双狠厉的眼睛注视着胡不归,仿佛只要他说错一个字就会张牙舞爪地冲上来咬人。
是的,早就是老江湖的胡不归实在想不出来这个全身赤衣果的青年能用什么来攻击自己呢?他白白嫩嫩的爪子?还是用他的小白牙?胡不归露出一个坏笑,并不回答,只是用视线上下扫着青年被一道道血痕衬托得更加白皙的身体。
终于,青年不再继续衡量双方的实力,他的眼中闪过凌厉的杀机!
“!”青年看着自己身上披着的外袍有些怔愣。
“天那么冷,当心着凉――”胡不归双手一捞把人从血泊之中抱了出来,“我虽然没看到,不过想来是他们几个对你欲行不轨,现在人都杀了,你还想把我这个过路的也宰了不成?”
“……”
胡不归用自己宽大的外袍把人裹了个严实,一边在嘴里念叨着:“前面不远有个客栈,里面可有温泉呢!我先带你去洗个热水澡吧,啧啧,这一身血腥气,闻着真难受……”
青年的身体不由一僵。
“你害什么羞啊?你放心,我可没那种嗜好。要是被我看了你觉得吃亏,大不了给你看回来!反正大家都是男人,哈哈哈哈……”
算了,就当碰到了一个傻子了,青年有些失血过度,头脑渐渐不清晰起来……
“你是天人后裔。”被放到温暖水里的一瞬间,青年睁大了双眼。他死死盯着胡不归的左胸,那里有个小小的天人刻印。
“是呀!”胡不归挠了挠头,也跳下水池。
“……”青年皱着眉,似乎有些拿不定主意。
“怎么?羡慕了?我说你杀人就杀人嘛,切得那么碎干嘛,你当是做辣子鸡丁啊?现在可好了,真难洗啊!咦,怎么还有味道?……”胡不归一边用水瓢往青年身上泼水,一边还凑近嗅着。
青年被胡不归头发上的味道熏了一下,忘记了刚才的纠结,皱起眉头:“你的头才臭呢,离我远点!”
胡不归讪笑着退开一步,解开发绳,捞起一把头发放在鼻子前面闻了闻,暗自嘀咕:“还好啊,才三个月没洗而已……”
青年披散下自己的头发,从发髻中取出一个小瓷管,打开塞子滴了两滴在池水里,顿时花香四溢……
氤氲的水汽,
芬芳的花香,
如玉的美人……
“阿嚏!”胡不归终于从胡思乱想中回过神来。真是咄咄怪事,老子是不是太久没碰女人了,怎么会把个男人当成美人呢?不过说起来,这个半路上捡来的青年长得可真漂亮,怪不得会碰到有人劫色……
“你看什么呢?”青年似乎发现了对方直直的目光。
胡不归笑道:“看不出来,你还是哪里的少爷呢,身上竟然还带着香料!”
“你懂什么,这是我搜集了一百零八种奇花,经过九蒸九晒,先要……,然后……,最后……,历时三年才能得一小瓶。”
胡不归听得云里雾里,最后得出结论,这果然是个有钱人家的小少爷。
青年望着胡不归一脸呆傻的表情,暗自叹了口气,只是一印天人而已,还是个傻子,就饶了他吧!
“我叫胡不归,你叫什么名字啊?”胡不归单手撑着头,躺在客栈的床上。他闻着一旁的青年身上淡淡的花香,觉得有些睡不着了。
“……”青年咬了咬下唇,“我没有名字。”
“怎么可能?!难道你父母没给你起名字?”
“我没有母亲,我的父亲……他也从来不叫我名字。”
胡不归看着青年脸上迷茫的表情突然感到有些心疼:“那不如我给你取个名字吧!”
“我为什么要让你取名?”
“因为……因为我觉得跟你一见如故,要跟你拜把子!”
“拜把子?”
“拜把子就是结义兄弟,你当了我的义弟,自然要跟我姓,由我取名了!”胡不归越说越兴奋。
“是吗?”青年一脸疑惑。
“叫胡元宝好不好?招财进宝!”
“……”
“那叫胡吉利?大吉大利?”
“……”
“那叫……”
“就叫胡不碎吧!”如果有这个名字就可以不碎的话……
“胡不碎?听起来跟我的名字好配,哈哈哈哈……那就叫胡不碎了!”
第二天,青年有了一个名字,而胡不归有了一个结义弟弟。
胡不归觉得生活又变得有趣起来了,两个人结伴而行果然比孤家寡人快活多了。
虽然这个结义弟弟话很少,往往胡不归说上十句,他都不一定能回上一句,但是胡不归仍然喜欢和他搭话。
胡不归还开始教义弟武功――
“你这样不行,这些速成的功夫很伤身体的。”
“管用就好。”
他们一起行侠仗义,也做了不少荒唐事,好在顶着武圣的名号江湖中人都要给几分面子,倒也没惹出什么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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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不归是因为和义弟打赌才会偷偷潜入雷神宫盗剑的,却没有想到会遇到自己未来的妻子。
“她有哪里好,你要娶她?”胡不碎听到消息的时候眉头皱得死紧。
“泷儿……她……她很漂亮啊!”胡不碎挠着头憋了半天才想出这么一个理由。
“比我还漂亮?”胡不碎的眼中露出危险的光芒。
“这个……这个……她怎么能和你比,我的义弟自然是天下最漂亮的!不过嘛……你又不是女人,要漂亮有什么用啊?”胡不归笑着跑开了。
他没有听到怔怔地站在原地的人发出的一声轻叹:“一定要是女人……才可以吗?”
当皇夫的日子似乎没有想象中的快活。
不是他有什么不满,妻子贤惠体贴,长老俯首听命,还有偌大的雷神宫可以给他随意折腾,但是胡不归总觉得缺了些什么……
对,一直待在雪峰之上,连和义弟喝酒的机会都很少!
胡不归有些苦恼,雷神宫接待外客的时间只有三个月,而胡不碎好像越来越忙了,往往只会陪自己不到一个月就要走了……
见鬼,剩下的十一个月都好无聊!
胡不归深夜走在山路上哀叹,义弟似乎很不喜欢自己的妻子,虽然泷儿每次都盛情邀请他到宫里去小住,他却每次都坚持要住在另一处山峰上的别苑。
所以在胡不碎来访的日子,自己每次总要两头跑。不过有时候实在喝多了,也会宿在别苑。
“你还知道回来吗?”苏泷月脸上露出痛苦的表情。
“咦,娘子你怎么在我这里?”胡不归看着有些不同以往的妻子有些摸不着头脑,“今天不是应该莫从君当值吗?”
“莫从君?”苏泷月面上的苦涩更甚,“你……你难道从来不会因为我和别的男人在一起而吃醋吗?”
胡不归抓了抓头发:“可是在我娶你之前,你就跟我解释过越国的规矩了,让我想好了再来啊!现在怎么又突然……”
他凑近一步,嗅了嗅:“娘子,你也喝酒了吗?”
“哈哈哈哈……所有的人都认为我们夫妻情深……我为了你尽量减少了所有从君侍奉的日子……还几乎和长老反目……没想到你却……哈哈哈哈……胡不归……你到底有没有心……”
胡不归看着苏泷月跌跌撞撞的样子想要去搀扶,却被她一把推开了,只能呆呆地看着自己的妻子走出了屋子。
“还是你的心……从来就不在我身上……哈哈……哈哈……”远处传来苏泷月模糊不清的笑声。
胡不归挠了挠头:“女人呐,不能喝就别喝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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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都看到了?”苏泷月指着桌上的一叠纸。
胡不归点点头。
“那你有什么决断?”
胡不归疑惑地眨了眨眼。
苏泷月一拍桌子:“你难道没看出来,他就是那个无恶不作的修罗门的门主!”
胡不归摇头:“怎么会看不出来,那么多证据,你当我是傻的呀?”
“那你准备怎么做?”
“什么要怎么做?”
“大义灭亲!”
胡不归探手摸上苏泷月的额头:“你不会是发烧了吧?不碎他个性偏激又不是一天两天了,就算他真的创立了个什么修罗门,杀了个把人,又怎么样?他做事向来都是有他的道理。你也知道江湖中的传言那是最不可信的了,我怎么可能去大义灭亲嘛!”
“他……他谋害了越国的重臣!”
“说不定是贪官污吏呢?你放心,下回他来,我一定好好跟他说道说道。越国的贪官只要跟我说一声就好,何必要亲自杀了脏手。”
苏泷月险些一口气喘不上来,自己苦心搜集了大半年的证据就换来这么一个结果?!
又是很多年过去了,修罗门在掀起了一阵腥风血雨之后突然隐匿不出,已经很少再被人提及。
胡不归有了一个女儿,可惜他碍于规矩不能去看她,只能亲自挑选生活起居所需要的各类物品一批又一批地送去雷影宫。
胡不碎依然很忙,但是他一年中总是抽出一个月来雪峰陪结义兄长。
苏泷月终于连表面的平和都保持不下去了,每次在胡不碎上山的时候她的脾气都会变得十分暴躁。她越发注重起自己的相貌来了,一遍又一遍地把头发染黑,每天脸上厚重的妆容让人几乎分辨不出她的本来面目。
胡不归出手制住发狂的苏泷月,让人收拾了一地破碎的摆设。
“娘子你到底怎么了?”他轻声细语地询问。
“为什么……为什么你们都不会老?只有我一个……我一个人一天一天的变老?”苏泷月虽然被制住了穴道,眼神里却满是狂乱。
胡不归不由好笑:“我不是跟娘子解释过,我族中人都比常人寿命长上许多,而且不易显老吗?再说了,娘子一点都不老,还是那么漂亮。”
“你骗我!!!”苏泷月剧烈地挣扎起来,“那他呢?他为什么还和三十年前一个样子?”
胡不归一怔:“呃……也许不碎是族中流落在外的血脉?”
他越想越觉得有道理,登时笑了起来:“我说呢,合着他就应该跟我姓胡!不过他这两天似乎身体不太好,老是咳嗽?我早让他不要练那些武功,那种……”
“不!他是妖怪!他是不老不死的妖怪!”苏泷月凄厉地嘶吼着,胡不归皱着眉头,无奈地点了妻子的哑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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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要给她换血?”胡不碎睁大眼睛看着自己的结义兄长。为了这个女人,他连命都不要了吗?
“泷儿最近闹腾得厉害,老觉得自己美貌不再,我都快被她烦死了……”胡不归叹了口气,“虽然我不知道为什么我族都能长寿,不过想来如果换了我的血到她体内应该有些帮助。”
“你怎么知道她可以接受你的血?”胡不碎很想劝义兄打消这个危险的念头。
“我已经悄悄试过了,我和泷儿的血可以相互融合。”胡不归得意道。
“那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胡不碎一脸苦涩。难道是为了让我再次认清你的心意?真的不必了。
“只要把我的血脉与泷儿的相连就可以开始换血,但是还缺少一个人帮我们护法啊。”胡不归一脸期待地看着自己的义弟。
“她知道你的计划吗?”胡不碎问道。
“嘿嘿,我让莫从君准备了药物把泷儿迷晕,也好让她在换血的过程中感觉不到痛苦。事后如果没成,不告诉她也就是了。”胡不归觉得自己的计划万无一失,即使没有效果,凭自己的武功,最多需要调养个三五个月。
“好,我来给你们护法!”胡不碎终于下了决心。
在看到胡不碎抽出剑对准苏泷月心窝的时候,胡不归惊讶至极。
他立即想要扑上去救人,却发现自己竟然不知什么时候中了化功散!
即使胡不归的武功已入化境,内息流转片刻解开了药性,胡不碎却已经把苏泷月刺了一个透心凉!
胡不归觉得眼前一片血红,自己最好的兄弟竟然杀死了自己的妻子!在他反应过来之前,已经一掌印上了胡不碎的胸口,被对方口中喷出的鲜血溅了满脸。
“你……你怎么样?你……你为什么要……?”胡不归觉得自己的脑子混乱得很,他想抓住对方摇摇欲坠的身体,却突然发现自己好像不能动弹了?
对面那个跟第一次见面一样艳丽的青年露出一个绝望的笑容:“我……我从来没想过要用血域来对付你……咳咳……咳咳……”他口中大口地吐着鲜血,可怕的血腥味顿时弥漫了整个屋子。
胡不归连一个手指都动不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结义弟弟强撑着用剑割下来了妻子的头颅。他只记得胡不碎最后凑近到他耳边说了两个字,就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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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我’这就是你最后对我说的话吧?我绝对不可能会记错!”胡不归看着自己亲手做的墓碑低吼道,“那为什么……为什么你竟然那么早就死了!!!”
在从那个和自己的义弟长得一模一样的慕若口中得到死讯的时候,他的心犹如被撕裂了一般,甚至……甚至比当年看着妻子死去的时候更要痛上百倍。
“为什么?这一切到底是为什么?”
胡不归的怒吼声一时间压过了千年不曾止息的风雪呼啸声,远远地回荡在雪峰之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