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多数物种都具有趋光的本能,然而更多时候,世界是在黑暗和洪水里度过漫长的进化期。
直到陆地出现,适应陆地的物种进化出脊椎和强劲的腿。
神明很少去陆地,他的本体太庞大,而且物种全部在他的掌握监控里,连带寄生在半片心脏的世界意识也对他没办法。
他就在高温的海水里沉睡,又在某一天醒来。
睁开眼的时候,一个新物种在他的躯壳上建立国度,并繁衍生息。
他们容貌昳丽,长着鲛尾,在海洋里生存,而与陆地的各大高智慧物种形成互不相干的关系。
神明偶尔会变成一个少年,坐在海城中央观察鲛人,有时又会去陆地,深入其他物种的社会观察。
偶然为之的怜悯或施舍,可能会陡然间将某个物种的文明提前几千年,因此他经常被奉为神明。
无聊时就闭眼休憩,在无尽的黑暗和寂静中沉睡,可能醒来时,头顶的物种已经换了。
某日。
他不记得是哪一日,总之海水蔚蓝,阳光明媚,光亮的直射能力很强,直达深海。
白色的海洋生物漂浮在蔚蓝色的海水之上,懒洋洋地晒着太阳,它们就像天空的云层,如有动静就会倏然散开,过了一会又聚在一起。
这个纪元里的海洋和天空差距似乎不大,阳光照顾到天空,也照顾到了深海海底,而在这种慷慨和公平之下诞生的深海格外瑰丽。
神明在废墟里的一块巨石上坐着,背靠残垣,闭眼聆听世界万物的声音。
叮铃。
万物絮语里面夹杂了铃声,清脆的铃声,由远及近,既不违和,又显得格外突出。
叮铃。
咿呀!
幼崽的咿呀和清脆的铃声交错,衣摆猛地被揪住,神明睁开眼,金黄色的眼瞳里倒映着努力爬到面前的鲛人幼崽。
鲛人幼崽看见漂亮的黄金瞳,不像其他物种那样或屈服于本能的畏惧,或贪婪地渴求更多,而是眯起眼睛,面无表情的拽着他的衣摆、扭着略脏且黯淡的鲛尾爬上来。
他的耳朵戴着两个铃铛耳环,耳环有些破旧,做工粗糙,显然是被扔掉而他捡了回来。
鲛人这个物种对珍珠有种异乎寻常的热爱,如果可以他们通常会选择佩戴珍珠,但神明没有在鲛人幼崽的身上看到任何的珍珠。
显然,他是不受欢迎的幼崽。
鲛人幼崽终于爬到神明的怀里,坐在他的膝盖上,努力挺直背部,鲛尾在神明略微诧异的目光里变成了两条白嫩的小腿。
鲛人幼崽盘起小腿,不易察觉的长长舒气,大概是刚才辛苦爬上来累到了。
他绷着脸,直视神明,不发一语。
半晌,歪着脑袋打量他,依旧是不说话。
叮铃。
每动一下,耳环铃铛就响。
神明也不说话,无声地观察着幼崽。
他的骨龄是7岁,但看上去才5岁。
相貌轮廓很优秀,应该比他见过的很多物种都优秀。
面无表情、不发一语,因为他不知道该怎么说话,不懂怎么制造表情。
鲛人虽然没有感情,但他们会在吞噬物种七情六欲之后模仿,从很小的年纪开始就会模仿,而模仿的目的就是为了取悦自己。
眼前的幼崽不会,因为没有长辈教。
他被遗弃了。
骨龄7岁,外表5岁,但是不太好看,浪费了优秀的轮廓。
皮肤蜡黄,骨瘦如柴,鲛尾鳞片黯淡无光,全身没有一颗珍珠,简直不像是视美如命、华贵雍容的鲛人。
他被遗弃了。
因为区别于鲛人的双腿。
这个阶段的鲛人只在海洋生存,需要借助工具才能去往陆地,而他们颇为排斥外界物种。
因此自出生就有鲛尾和腿两种形态的幼崽被视为异类,刚破壳就被驱逐出鲛人的领地,于领地边缘的废墟里挣扎着活到现在。
——是个生命异常顽强的进化种。
神明如是想着,但是毫无兴趣,没有动容和同情,在日光稍弱时,离开了废墟。
消失了。
叮铃。
鲛人幼崽摔在废墟上,眨了眨眼,猛地伸手从洞里掏出一条模样古怪的鱼,撕成条状填饱肚子。
嗝。
打了饱嗝后,鲛人幼崽抱着巨石慢吞吞往下爬,在下去时一不小心踩空直接摔下来,双腿下意识变成坚硬的鲛尾,但还是被尖锐的石头刮出一片鳞片。
鲜血弥漫在海水里,而鲛人幼崽抓住鳞片,拖着受伤的鲛尾摇摇晃晃离开,回到藏在废墟里的巢穴——一个用岩石和捡来的破布搭成的简陋巢穴。
里面堆满鲛人幼崽收集来的宝贝,像珍珠的廉价玻璃珠,被丢弃掉的银饰,还有用来装饰的珊瑚。
哈~~
鲛人幼崽趴在巢穴里打哈欠,两只短手交叠枕在脑袋下面,闭上眼睛睡着了。
噗。
海水冒了个泡,重归寂静。
这里是废墟,被生命抛弃的残垣,平时很寂静,除了不会说话的鲛人幼崽就不会有其他高智慧物种到来。
神明是第一个。
睡了一觉醒来,鲛人幼崽认真挑选着捡来的银饰,他耳朵上的耳环铃铛摘下来,正考虑要换哪一款——虽然款式其实少得可怜,不过爱美的鲛人并不在意他财宝的稀少。
最终还是挑选了昨天的耳环铃铛戴上,摆弄鲛绡,慢吞吞爬了出去,昨天受伤的地方已经痊愈了。
他痊愈的速度比其他鲛人要快得多。
鲛人幼崽的怀里藏着宝贝,他来到昨天的废墟找神明,可惜神明没有出现。
幼崽等了半天,孤零零的坐着,无聊的吐泡泡、抓海葵玩,或是自己和自己的鲛尾玩,自得其乐,习惯了也是很快乐。
他连续几天都去废墟等神明,但都没见到,后来就不去了。
鲛人幼崽连续几天不来,神明才出现在废墟,还是原来的位置,背靠巨石,坐于废墟之巅,仿佛是在他的神座俯视众生。
叮铃。
熟悉的铃声响了,神明睁开眼,看到狂奔而来的鲛人幼崽。
鲛人幼崽速度飞快,而且热情,冲到神明的怀里仰头盯着他看,依旧是不畏惧的模样。
神明看到他身后几条躲进废墟里的小鱼,明了鲛人幼崽耍的小心机。
神明不言语,鲛人幼崽从怀里碰触鳞片,送到他面前。
面无表情,不言不语,直接就把他又丑又黯淡的鳞片怼到神明的面前,要是稍微有点常识的看见这一幕应该会训斥幼崽的胆大包天。
但是幼崽固执又大气的塞给他鳞片,而神明捏着边缘收下了。
于是鲛人幼崽就大大方方躺在神明的怀抱里,敞开肚皮,甩着鲛尾,舒舒服服、光明正大的躺下去,仿佛鳞片是用来买个好位置睡觉。
神明金黄色的眼瞳注视着鲛人幼崽,随后无视了他,靠着巨石观察万物。
此后,神明每次出现在这里,鲛人幼崽都会过来,如果躺在他怀抱里就会给酬劳,任何他珍藏或收集来的酬劳。
但是反过来,如果当天没有收获,鲛人幼崽就会躺在一旁,不会跑进他怀里。
为了神明舒服的怀抱,鲛人幼崽已经将财产挥霍一空,他必须努力挣钱,因为他是有原则的崽,绝不平白占便宜。
久而久之,神明分了一丝注意力在鲛人幼崽的身上。
有一天,鲛人幼崽没有来,神明就出现在他的巢穴里,见到了受伤的幼崽。
破旧的巢穴里堆满了各种奇怪的财宝,银饰里出现一颗珍珠,那是幼崽昨天从海城领域边缘地带捡来的,因此受伤。
鲛尾出现一道深深的伤痕,两边的鳞片要掉不掉,稀稀落落,既丑陋又可怜。
那样可怕的伤痕,即便是成年鲛人都会因此死亡,所以就算幼崽具有强悍的自愈能力,此刻还是危在旦夕。
神明居高临下俯视幼崽,金黄色的眼瞳倒映那小小的、犹如蝼蚁似的躯体,冷漠、残酷,毫无感情和动容。
他是神明,是高维度物种,经历了几个纪元,看过无数物种起源和灭绝。
他不会因一个小小的低维度物种而动容。
本该不会。
但是鲛人幼崽迷迷糊糊中醒来,抓着珍珠送到了神明的面前。
……是报酬。
物种意识里等价交换的报酬。
神明尊重物种的等价交换,哪怕他是低维度物种。
“你想要什么?”
神明第一次开口,慈悲而冰冷。
鲛人幼崽蹒跚着摔倒在他的腿上,努力的想往上爬,但是爬不动。
摔倒,爬起。爬起,摔倒。
不知疲倦,执着又固执,是奇怪的物种。
最后一次摔倒,他爬不起来了,没力气,伤口裂开,鲜血流出来。
神明终于弯腰,抱起了幼崽。
幼崽在他怀里寻找舒服的位置,打起了小呼噜。
这是幼崽坚持不懈努力了很久才换来神明的靠近,而他睡着了。
海水湛蓝,阳光微暖,鱼群像云层,温柔而明亮。
铃声微响,逐渐远去,步入遥远亘古的时光里,继续向前走,走得越来越远。
……
徐琮璋醒来,怀里是温热而熟悉的身体,于是裹得更紧。
宋卿呓语“不要吵。”
徐琮璋吻他,但是睡不着了,睁着眼睛看天花板。
他的眼睛已经恢复成原来的金黄色,似乎连带万物之主的身份也重新拿了回去。
徐琮璋刚才想起了亘古久远的记忆,真的很久了,经历了无数个纪元,无数次物种大清洗,那是他和宋卿的第一次相遇。
宋卿不知道,他不记得了,或许以后会想起来。
他们真正的相遇是在很久的一个纪元里,那时鲛人在鼎盛时期,而宋卿是鲛人族里出现的第一个进化物种,出生时被抛弃了。
本来该可怜兮兮的,因为巢穴很破,还总受伤,但是意外的倔强又快乐。
不会说话就总是面无表情,之后跟在他身边长大也很少说话,好像沉默、冷淡,其实内心戏丰富。
崽的巢穴很破,但是捡了很多装饰品,每天一定会戴不同的铃铛耳环。
衣服和装饰少得可怜,却还是要花费时间认真挑选和搭配。
财宝很少,依旧坚持等价交换原则。
对他没有恐惧、没有敬畏,好像神明只不过是与他平等的物种。
一只神奇古怪的幼崽,内心比太阳还绚烂,灵魂无比耀眼。
徐琮璋开始了观察和养崽日常,渐渐的心境就变了,变得不一样。
宋卿在他心里的地位,大概就是从蚂蚁到宠物,接着又被放到平等维度来看待。
再后来,他将宋卿视为伴侣。
但是他的伴侣会衰老、衰弱,他会死亡。
鲛人再怎么进化,他仍旧是低维度物种,无论如何都被遏制在高维度物种之下。
神明用了很多办法,改变伴侣的进化进程,甚至是逆转他的生长。
鲛人在一次次的逆生长和进化中失去记忆,重新认识神明,成为神明的伴侣,直到纪元结束,物种大清洗,逆转生长重新变成一颗未孵化的蛋。
纪元结束,物种全被清洗干净,不小心躲过规则活下来的生命会被全世界排斥。
空气、水、风、尘土……全都会杀死这个脆弱得不堪一击的生命。
于是徐琮璋一边孵化鲛人,等待他破壳醒来,一边寻找彻底解决隐患的办法。
徐琮璋眯起眼睛笑起来,凑到半梦半醒间的宋卿耳旁说“我把自己分离出来的时候,其实不记得你了。”
宋卿缩缩肩膀,过了半晌才问“你不怕我跑了?”
那时候,徐琮璋不认识他,没多少感情。作为刚孵化的鲛人,他也不认识徐琮璋,孺慕冲着神明本体而去。
两个不认识还没感情的人相遇,指不定就错过了,还谈什么后续剧情?
宋卿如此想着,还真好奇徐少年怎么想的,从头到尾都胸有成竹吗?
“你说说。”宋卿翻身,望着徐琮璋问“你怎么确定的?”
“不怕。”徐琮璋摩挲着他的肩膀,呢喃着说“我都会喜欢你。”
嗯?
是吗?
宋卿不太相信,他觉得自己好像忽略了什么,仔细想想,开口提问“海市蜃楼——唔!”
徐琮璋掀开睡衣,钻进被窝里,含住宋卿,打断他的提问和思考。
一番操作下来,宋卿迷迷瞪瞪,哆嗦着身体趴在被窝里,良久不能平静下来,至于此前的问题和质疑全部抛诸脑后,早就忘光了。
徐琮璋心满意足,拉起被子包裹住他和宋卿“睡了。”
他当然不会说失败过一次,不甘心所以重来一次。
什么海市蜃楼,还有那个莫比乌斯环似的轮回,全是他的心机。
不过宋卿就不需要知道这种事情了,他只要知道——
徐琮璋喜欢宋卿。
神明爱着那只小小的鲛人。
这就足够了
b大公开课。
可容纳一百二十个人的教室堵得水泄不通,座位全坐满了,边上的空道也都塞满了人,还有学生自带小板凳过来。
搞得被调剂选了这门公开课的学生以为天降惊喜,低头一看,没错,还是无聊且完全不懂的生物进化论。
“哥们,问个事。”不明所以的男生问邻座“这节公开课是不是突然换了?”
“没吧。”邻座看向黑板,松了口气“还是进化论。”
男生见状不由好奇“内容很有趣吗?还是导师讲得很厉害?”
“不是。”邻座不知道怎么说,皱着脸,好半晌才说“主要是人。”
男生“哈?”
邻座指着教室里的女生和男生“至少有七成人是来看人的。”
“看谁?”
“你不知道?”
男生摇头,不过意识到可能是某个特别好看的校草调剂了这门课,毕竟b大还有表演专业。
“她们是不是都来看校草?”男生觉得调剂到这门课真惨,连泡妞的机会都没有。他酸溜溜的说“有毛病吧,就为了看个男的,全把座位占了。”
邻座眼神顿时不对了,“人长得好看是本事,酸什么?”
卧槽!
男生震惊,邻座性别为男,居然为另外一个靓仔说话?!
邻座翻白眼“你没听过生物系的宋卿?”
男生“谁?”
邻座找到b大论坛,在搜索框输入两个字‘逐月’,然后递给男生看“看完了你就能懂。”顿了顿,他又说“你以为只有女生来看宋卿吗?大半男生也冲着这个目的。”
“……”
极度无语之下,男生进入论坛帖开始看起。
帖子名为‘逐月’,一进去就见到明晃晃的一行字这才叫人间绝色!!
嚣张,大言不惭。
话不多说,上图。
网络不好,图片刷新半天也没出来,男生颇为心焦,这时却发现喧闹的教室突然安静下来,好奇之下看向邻座。
但见邻座讷讷地看着教室门口,男生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顿时懵了。
目光直勾勾地盯着门口进来的人,那是个清瘦的身影,逆着光走进来,摘下帽子,露出全貌,五官雌雄难辨,却是惊心动魄的美。
那人走到讲台,开口说了句什么,男生没听清,好半晌回神,低头看手机,发现图片已经刷新出来,正好就是讲台上的美人。
——b大白月光,宋卿。
众人的白月光。
长成这样,简直了。
男生把手机还给邻座,全程不眨眼地盯着宋卿看,总算理解为什么教室爆满了。
男生悄悄问邻座“宋卿——我是说宋老师,他是生物系导师?”
“生物系荣誉教授,不怎么讲课,只做实验,有自己的学生。除非你是天才,否则没法到他手里混。”邻座语气和眼神充满了习以为常“还有,宋卿有伴了。”
噼啪——
心碎的声音。
好在男生不是第一个,他很快就会发现教室里有无数跟他一样,在短短45分钟的一堂课里经历了‘我恋爱’、‘我失恋’的人生历程。
宋卿低头翻着教材,阳光透过窗户打在他的侧脸,浑然不觉有多少人秉着呼吸痴痴地看他。
啾、啾啾——
窗外传来鸟鸣声,但枝桠不见小雀鸟的身影。
夏风拂过,铃声响,靠窗的女学生连忙侧头看去,根本没见到任何能发出铃声的东西,误以为自己幻听。
回头继续看美人,却发现美人正朝她这边看来,顿时心情激动。她正襟危坐,发现美人冲他微微一笑,内心……阿伟死了一万遍。
徐少年就在窗外的枝桠坐着,旁边本来停了两只小雀鸟,被他赶走了。
别人看不见徐琮璋,但宋卿看得见,对视时不由抿唇笑了下,发觉心绪有些动荡就赶紧低头,努力专心讲课。
背对窗外,不看过去,还是能感觉到徐琮璋的存在。
他能感觉到徐琮璋心情的波动,甚至能在脑海里描绘出他现在在做什么,接下来想要做什么,这种感觉很奇妙。
亲密,仿佛水乳交融。
灵魂在拥抱,手脚交缠,不管躯体距离多远,他们都能感受到彼此的存在。
这就是共生
下课。
宋卿收拾教材,戴上帽子,在学生们的注视下离开教室,刚走出来就察觉到熟悉的气息在靠近。
“徐琮璋,我放假七天。”
“要去哪里?”
宋卿眯起眼睛看头顶的日晕,想了想便问“深海海城已经是废墟了?”
“被岩浆淹没了。”
连废墟也没了。
宋卿点点头,走了一段路,走到了静悄悄的林荫道。
风吹来,卷起树叶和铃铛,徐琮璋听到宋卿说“那就去乞罗山住一阵吧。”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