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宗龙想稳住水西暂停对鲁钦攻击而到各处去搬救兵,看来难啊!”李恒方说。
“是的,”无极道人说,“都说一计可以兴邦,一计也可以损邦,‘改土归流’把明朝的主要矛盾变成了朝廷朝廷与土司之间的矛盾,执行好了,利国,执行不好,损国。”
“那傅宗龙下一步会怎么办?”
“我们看过后就知道了!”
无极道人开始作法。他胸腹上的太极图案一篇篇地翻过。
李恒方又一次见到傅宗龙时,这个贵州巡按已经四川、云南、湖广地跑了一圈,回到贵州时已经过了一个多月。
他从湖广回到贵州,前脚刚刚进屋,后脚云南那边就来人了。
来人说是沾益六佐营营长安应龙勾结匪寇叛乱,不光占据了沾益,还攻下了罗平。罗平守将闵浩学遇难,军需粮草尽遭洗劫,带不走的也被叛贼烧了个精光。
傅宗龙一下子颓然瘫坐在椅子上了。
不过这个巡按久经历练的人很快就发觉自己失态了,立即强打起精神,把报信的打发走。
他知道闵洪学已经仁至义尽:遭受这样的打击还派人辗转从不知湖广还是四川绕道前来,告知云南不能出兵解鲁钦之危了,要傅宗龙赶紧想其他办法免得误了大事。
闵洪学能这样已经很不容易了----傅宗龙知道驻守罗平的闵浩学就是闵洪学的亲弟弟----要换了一个人,自己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情时哪里还会记得官场上的这些朋友。
傅宗龙在自己的住所想了好久,就到新添寨那个临时的巡抚衙门去见蔡复一。
蔡复一一个多月未见傅宗龙,看他那疲惫不堪的样子,就知道这次出门不顺。
傅宗龙向蔡复一一一汇报了四川云南的情况,最后说:“湖广闵梦德倒是愿意出兵一万支援,不过我想,黔东、黔南的匪患正在被点燃着,他们会节节骚扰、抵抗。湖广兵根本就去不了水西的地盘。”
“看来水西的彝裸儸正在与我们比拼耐力,看我们是不是真的会不顾两万多军人的死活,不愿意上报朝廷招安水西而让鲁钦他们全军灭顶。”蔡复一说。
“我都有些动摇了,可是改土归流是朝廷的既定国策,谁又敢首先提出非议呢?”傅宗龙说,“现在只能在送去粮草时,想办法告知鲁钦,要他自己设法解套。”
“还有,这一个多月里我们每天一万斤粮食,五十匹马一去不回,这个开支我们难以承受。最主要的是没有人愿意去送死,大家都怕接到这个差事,士兵在大量的逃亡。”蔡复一又说。
“这个,”傅宗龙挠了一回头,最后皱紧了眉头说:“我们可不可以出赏银饷招周边的穷干人当兵,然后派他们去送粮?”
“哦,这个办法不错,”蔡复一一拍大腿,“我怎么就没想到这一招?”
看到这里时,无极道人把眼下的场景变成了鲁钦被困的三角地带。
鲁钦来到这个困境已有两个多月。
这地方东面是悬崖峭壁下滚滚滔滔的河流,由西往东北面又是一条河水,愈往东面水流愈急,崖岸愈深,南面面临深涧。只有西南方向一条山脊隐隐约约连绵十数里而来。对了,西边的河流倒是清清浅浅的,岸边没有悬崖,可是对岸早就被彝人控制着,他们在那里筑起了高高的防护墙,根本就翻不过去。
鲁钦每天都得加强戒备防备彝人来自那一个方向的攻击。
彝人一直没有进攻,而且每天可以让贵阳送来一万斤粮食,驮粮的马和赶马的人是准来不准离去。
鲁钦猜不透彝人有什么目的,但他有些庆幸:只要脑袋还在颈子上活动着,我鲁钦就有活命的机会。
傅宗龙真的很精明,他叫人送来的粮食里往往会夹杂些食盐。
开始时鲁钦不解傅宗龙的用意,是马的叫声提醒了他:他们不但可以喝上稀粥,还可以屠马为食。
晚秋带着落叶的声音来,接着的季节就是雪花飘飞。
鲁钦想起了去年陈其愚教大家做的地窝子,于是如法建造。
这一来温饱问题全解决,鲁钦几乎要感谢起安邦彦、陈其愚他们来了:彝人这样做的目的不管是什么,一定比消灭他们要重要。
看来对方暂时不会对这只队伍发起攻击。即使要进攻,也会有征兆,最起码会先断了他们几天的粮食补给,叫他们饿昏了头再往这边冲锋。
鲁钦知道隔着河要打到敌人的那边不易,但彝人凭着一条山脉要攻击进来也是要付出代价的。
早晨,他的士兵杀马时在一匹马的旧伤口里找到一个蜡丸。
鲁钦知道这是把马麻翻后,剖开皮肉塞进去的,要等马的伤口愈合必须十数日。
“要把这个蜡丸带进来不易,敌人在路口盘查很严。”鲁钦想。
他在身边只有了刘钊、黄钺和尹胜时才打开。
里面是一行字:“办法已经想尽,自己设法突围。”
刘钊和黄钺是一脸的失望,鲁钦却用微微一笑安慰他们,然后要他们陪自己到前面的崖岸上走走。
一会儿四个人就站在了悬崖头上。
平行的对岸不过离这边十来丈远,中间隔着这五六十丈深的幽谷,就像谁在大地的肌肤上用刀划下的一道伤疤。
“谁有这样的轻功可以飞跃过去就好了!”黄钺感叹地说。
“除非腋下能够长出翅膀。”刘钊有些没好气地说,显然是不满黄钺怎么说了这么一句废话。
“以后每天所杀的马,就不要把皮做出御寒的衣服了,把他割成一根一根的皮带。”鲁钦好像在自言自语。
黄钺连忙问:“为什么?”
“我认为前面这条河就是梭筛河的下游。你想,我们过了河三四里是平头寨,再往东三四里是平茶坡,平茶坡往北折到这里,不过十来里的路程。看那水花的样子,这条河可是从南向北流的。”
“不错,是梭筛河。”黄钺肯定地说。
“那么河的对面就是普定的边界了,傅宗龙他们万万想不到我们在这儿,就是知道了也无法接应我们。不过我们只要下到河底,淌过河去就是普定,你们没看见那边的悬崖下面有一条路吗?”说这话的人是尹胜。
“您是说用马皮连接成绳索往下溜?”刘钊兴奋了地把脸转向鲁钦,“没想到总兵大人不只武艺高,脑袋还这么好使。”
“现在也可以把马缰绳连接起来下去的,可现在还不是时候!”
“为什么?”
“所有的马缰收拢来也只能连接出一两根绳索,一晚上也不过有一百来个人能下去。这样大家都会争着往下而发生争执。容易惊动彝人,人家就会对我们发起毁灭性的进攻。
“那么什么时候才可以过去呢?”
“看来要有更多的人能逃得生命,还要熬过这个冬天。彝人最讲究过年,那时他们会放松警惕的。”鲁钦说,“到时候我们的绳索应该有了一两百条,一晚上可以保证两万人下去。去年王巡抚在过年时撤退,最终全军覆灭,今年彝人绝对想不出我们还会用年关这个日子。”
“鲁总兵神勇是西南第一,谋略也绝对是顶呱呱的......”刘钊他们赞不绝口。
时间在无极道人的手掌中一天天地过去。
每天,贵阳都会有一万斤粮食过来,每天都会有五十匹可以宰杀的马,每天都会有五十个新兵。
可是那些押解粮食来的兵一个个傻头傻脑的,鲁钦问他们话,他们什么也说不上来,后来才有人说清他们是贵阳周边的干人,是傅宗龙用十两银子买来的。
“难怪会肯来送死,”鲁钦这样想。
他干脆把这些送粮来的人全都编成了一队,叫一个看上去机灵些的人领着。
鲁钦没有忘记计算日子。
对了,腊月二十五,腊月二十六......看看就到了除夕,子时以后就是天启五年的正月初一。
去年除夕之夜鲁钦撤出了慕俄格,初二那天他逃出了水西人的伏击,今天他也要再一次逃出去。
都说事不过三,鲁钦连续两次在水西之地看到了无常他老人家的影子,而每一次无常都对他网开一面:“今天我又要走了。安邦彦,咱们后会有期!”
除夕那晚的黄昏在凄厉的马鸣声里到来。
鲁钦叫人杀了所有的马,他认为彝人就是知道官军在大量杀马,也不会有什么怀疑的,毕竟处于绝境的人也要过年。
天黑后,地窝子里面的柴火烧得很旺,旺得茅草的屋顶与雪地子墙壁顶端的缝隙里露出红红的光。
官军们却都悄悄撤到了悬崖的边缘。
鲁钦把原来自己和尹胜带出来的人分成三队,黄钺、刘钊、尹胜各带一队;把送粮草来的干人们另外编成一队。
“看着这三路人马下到河谷底,你们才能跟着往下,否则兵法不饶!”鲁钦恶狠狠对那些当地干人组合的队伍说,
“能不能......能不能每人给我们留下一把腰刀。”鲁钦临时指定的那个首领憋红了脸说,“彝人来攻,我......我们也好挡挡!”
“行!”鲁钦倒是回答得很利索。
他对黄钺他们三个头领下令:“把所有的刀枪全部留下,免得在悬崖上碰出声响!”
鲁钦说完就把马匹连成的绳索一端绑上了一小块小石头,然后站在崖上往山谷中就扔。石头带着绳索的那一端飞出,好久以后谷底才听到哐嘡的一声。最后总兵又把手里的那一端绳子紧紧绑住了悬崖顶端的一根树干。
其余人都跟着鲁钦学。
一百多跟绳子在这除夕的暗夜中偷偷地向生的那一端垂下。无数星星闪着泪眼看着这一切。
“开始,”鲁钦下令,“按照事先安排好的顺序,一个一个的下,到了下面的人一抖绳索,第二个人再接着下!”
说完,鲁钦抓住了自己刚刚系好的绳子,一步一步地往下。
马匹相连处有许多疙瘩,鲁钦抓着这些疙瘩滑行得很稳,在暗夜中他感觉到自己的左右两边,也有很多人正攀着绳索往下滑,一尺,一尺;一丈,又一丈。暗夜中响着好多和自己一样的心跳声。
在鲁钦下到五六丈远的时候,却突然听到了山崖顶端躁动起来,到处是“杀撒铺”的叫声。
接着是一阵血腥的雨滴飘落,有好多活着的人或者死去的尸体在悬崖上往下滚。
那些救命的呼声一路在岩石上碰撞着,黑暗的山崖上瞬间挂起了一道死亡的飞瀑。
山崖上有了火把的亮光,接着是用彝话喊出的咒骂。
“彝军怎么来得这样快?哦,不好,是那些送粮进来的干人。”鲁钦吃惊不小。
不过这个久经战阵的总兵却能临危不乱。
他的手臂刚好被什么东西碰着,鲁钦一把抓住,是一根与悬崖垂直的树干。
鲁钦一下子两手抱住了树干,一只手臂还紧紧搂住刚刚攀援而下的那根马匹做成的绳索。
果然,鲁钦刚好来得及做好这一切,绳索顶头的那一端立即垂下了----那一端已经被人用刀砍断。
鲁钦腾出了一只手来,把那根绳索与自己抱着的树干套牢。
这时自己周围次第响起了一阵噼里啪啦的声响,喊‘妈’的声音拖得长长地往下掉。显然,崖口上的绳索在一根根被人砍断,绳索上挂着的生命也跟着一个个跌入了地狱。
鲁钦又开始慢慢往下,一尺,又一尺;一丈,又一丈。
崖岸上的喊杀还在叫,血雨还在飘,山谷里回荡着好些不想死去的鬼嚎。
似乎远处还有一声或两声猫头鹰叫。
鲁钦终于下到了河谷底。
他一脚就踩在了一具血肉模糊的死尸上,可是这个总兵什么也顾不得了,赶紧下到河中,往那一边的悬崖底下就走。
河水冰不冰凉他不知道,水深水浅他不晓得,只是一路跌跌撞撞,踉踉跄跄,淌过河后,在河的东岸往下游一路奔跑。(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