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夜闷热,池塘里蛙叫声声。
纱帐内,安若澜陷入噩梦,在睡梦中紧揪着被褥,挣扎着想要清醒,然而她越是挣扎,越是被拉入梦境的更深处。
在梦里,她看到了前世的自己,以及——
那一段不堪回首的记忆。
那一个寒冬腊月。
那年冬天的盛京,跟往年一样,大雪纷扬,银白遍地。
她从天空飘下,看到站在繁华的庭院里,被下人簇拥着,珠翠环绕,锦衣华服的自己。
那样高傲,那样冷清。
然后场景突然一转,卫国府门前挂起了白幡,她披麻戴孝。
门前的石狮子依旧威武肃穆,以往门庭若市的国公府前,却变得萧条凄凉,唯有失了颜色的白幡,在寒风中飘摇招展,发出咧咧风声。
整个国公府,都笼罩在一片阴霾之下。
在梦中,她听到了压抑悲凉的哭声。
她顺着哭声来到挂满白绫的灵堂,看到卫国府内的女眷们披麻戴孝围在棺木前,而她自己就在这一片素缟中,苍白着面容,神情麻木而呆滞。
泪水猛然喷涌而出,她记得,这是公公卫国公的葬礼,那个爽朗开明的长辈,死在了沙场上。
神思一阵恍惚,场景突然不停地转换,她一下看到战死沙场,死状凄惨的公公;一下又看到大义凛然,在金銮殿上拿出她孝敬母亲的玉璧,痛斥她夫家通敌叛国的父亲;一下,却又突然变成满脸厌恶,将她拒之门外的祖父;还有二姨九姨跟舅妈伤心难过的眼神;最后,是卫刑失望透顶,黯然神伤的模样。
一张张熟悉的面孔在眼前浮现,或狰狞,或凄惨,或厌恶,或绝望,或痛心,环绕着她,纠缠着她,仿似要将她拉入地狱的深渊般不停叫嚣。
她分不清眼前的是幻象,还是真实,她闭紧双眼,紧紧捂着耳朵,想要逃避,却又无处可逃。
她嘶哑地大喊着奔跑,泪水在寒风里冻结,她却感觉不到寒冷。
她不停地跑,只想摆脱眼前的一切,不知到跑了多远,过了多久,那些如影随形的面孔终于消失。
气喘吁吁地跌坐在地,口中呼出的热气遇冷结冰,冰渣子落在她的脸上,她抬起头,看到了头顶的匾额——诺澜居。
卫刑,卫刑!
她狂喜地在心中大叫,手脚并用地爬起来,踉跄着进了院门。
卫刑就坐在外间的厅堂里,穿着挺括板正的世子服饰,头上的玉冠庄严而尊贵,脸上的神色冷峻而凝重。
“卫刑!”她欢喜呼喊,上前想紧紧抱住他。
可她们之间隔着无形的屏障,无法她怎么努力,都无法走到他的身边。
焦急间,她看到前世的自己被百灵半扶半抱进了来,看到曾经的自己泪流满面。
卫刑端正坐在桌旁,明亮的眸子沉静无波,她听到他说:“你走吧。”
她看到他放在桌下的手紧握成拳,用力到掌心沁出血珠。
“不要!”她跟前世的自己一起大喊,上前想要握住他的手,为他拭去鲜血。
可她始终无法靠近他。
她只能看着前世的自己无助绝望的哭泣,看着他颤抖着手指从怀中取出休书。
“我不要,我不要这样……”她受不住地掩面痛哭,坐倒在地。
她听到前世的自己哭喊着哀求,她想起了那份放下尊严,只为能留在卫国府的决心。
不知道是谁的泪水溅到她的手背上,烫得她钻心地疼。
卫刑微仰起头,眼中有些湿润,他哑声道:“不,你没有错,错的是我,我不该遇见你,不该欢喜你,不该强娶你,不该强留你,一切的一切,皆是我一人的过错,今日,我便放你离开,日后天高海阔,你自逍遥,只愿陌路……不相逢。”
他狠心掰开前世的自己紧抓在他袖口的手,决然离去。
“不——!”前世的她无助大叫,踉跄着追上去,竟一时不查被门槛绊倒在地,好不容易挣扎着爬起来,却只看到他消失在门外的背影,前世的她恸哭出声:“卫刑——!不……我不要……卫刑……”
她看着趴伏在地,形容狼狈的自己,心头涌起阵阵快意。
报应,这就是报应。
流着泪吃吃笑了两声,她爬起身去追离开的卫刑。
出了诺澜居,她很快就找到了被一身素白的秦以清拦住的卫刑,不等她走近,卫刑已经撇下秦以清决绝离开,而秦以清跌坐在地,声嘶力竭地大喊:“你就这般爱她,事到如今还护着她!她为你纳妾,她对你冷言冷语,她害得卫国公府沦落至今,她根本就不爱你,她恨你!为何你就是不明白?!”
“为何你就不愿看我一眼……我到底哪里比不上她……”
这世上千万事,纵有千万般不顺,却终是不能以个人的意志转移改变。
她看着凄凉的秦以清,心底不由生起一股同情。
没有过多停留,她继续追赶头也不回的卫刑。
眼前的场景却再次发生变化。
她从诺澜居院门前,突然来到了卫国公府的大门前,身边是提着包袱,扶着前世的自己的百灵。
颜色黯淡的红漆大门在眼前缓缓合拢,她看到了那掩在树后的高大身影。
不自禁低唤:“卫刑……”
她下意识往前迈了半步,双眼已酸的发胀。
身边,前世的自己捂着嘴痛哭出声。
她痴痴望着那双幽深平静,曾经蕴含无尽深情,如今却染着沧桑的眸子,祈求时间的流逝能慢一点,再慢一点,最好慢到能永远停留在这一刻。
她看到他削薄的唇轻轻开合,还不待辨认出他无声的话语,大门哐当一声关上。
最后出现在眼前的,是卫刑染满鲜血的脸庞。
再也看不到那双永远凝视着自己的眸子。
“啊——!”她在梦里凄厉地大喊,颤抖地几近痉挛。
从噩梦中惊醒,她气喘吁吁地揪着被角,后背的衣裳被冷汗浸湿,枕巾也已湿透。
纱帐被夜风吹得忽高忽低,她目光涣散而呆滞,有些分不清眼前的是现实,还是梦境。
她已经很久不曾做过和前世有关的梦了,时隔半年,她却再次被拉到了前世那段她不愿回想的记忆中。
闷热的仲夏夜,她却感到寒冷,梦中的一切一遍遍在她脑海中回放,她仿似又回到死前的那一日,心肺俱裂。
“卫刑……”紧揪着胸前的衣襟,她潸然泪下。(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