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日清晨,天朗气清。
一大早,安世延下朝回府,脱下厚重繁琐的朝服,换上飘逸宽松的孺衫后,他神清气爽地领着安文彦去向老夫人请安。
到了松鹤堂,两人不意外地看到了安世霆安文晟父子。
请过安后,安世延半开玩笑道:“大哥是何时过来的?还以为今儿能赶早你一步呢!”
或许是期盼的诗会终于到了,他显得异常雀跃兴奋。
安世霆望着眼前高冠博带,广袖飘然,显得愈发丰神俊朗的弟弟,心头五味参杂。也难怪父亲会偏疼他,不得不承认,五弟确实是全族中最为文采风流,最能体现世族遗风的人,在这一点上,他自愧不如。
尽管昨晚已经在妻子的安抚下透彻释怀,奈何距离昨日发生不快的时间尚短,就是他再心胸宽广,此时心中也难免还有些芥蒂,是以一时之间,他竟是不知作何表情,只敷衍颔首道:“我也是刚到,坐下也没多久。”
安世延了然颔首,道:“时辰不早,大哥,我们该启程去码头了。”
他还不知道兄长不能去参加诗会的事儿。
闻言,安世霆不禁哑然,也不知该怎么说好,只好望向暖榻上的老夫人。
老夫人笑了笑,道:“今儿你大哥没有请到假,诗会是去不成了,你带着晟哥跟彦哥去吧,马车一早就备好了。”
“大哥不去?!”安世延惊呼一声,眸光忽明忽暗,他顿了顿,随即像是想明白了什么,羞愧地皱起眉来,道:“大哥,是不是父亲他……”
“你别多想。”不待他说完,安世霆就开口打断了他,淡然笑道:“与父亲无关,只是府衙里近日事多,母亲的寿辰又快要到了,要准备打点的事很多,我也是实在抽不出身来,不然也不想错过这样的好机会。”
说罢惋惜地低低叹了一声。
叹完这一声,安世霆心中酸涩难当。
明明是他受了委屈,可他不仅不能表现出对父亲偏心的不满,还要安抚敏感,被偏心的弟弟,心中怎么可能好受?
但不好受又能如何呢?
或许是父子连心,安文晟感受到了父亲沉痛隐晦的心情,不禁眸光微暗。
他多少能够理解父亲的心情,因为在祖父眼里,他这个长房嫡子同样不如庶出五房出的嫡子,祖父不仅偏疼五叔,还偏疼五叔所出的三弟。心里也曾有过嫉恨,但随着年纪渐长,懂的越多,他也就慢慢看淡了,毕竟不管祖父怎么偏疼五房,五房都不可能继承爵位,恐怕这也是他与父亲唯一的欣慰了吧。
只是心中终究还是会为父亲感到不平,他并不觉得为侯府鞠躬尽瘁的父亲比五叔差,所以他能看到祖父的偏心,却不能理解祖父的偏心。
即便如此,心中的不平也不足以让他仇视兄弟,因为不管是他的父亲,还是他的母亲,都没有教过他对付自家人。
一旁,安文彦望了眼堂兄的侧脸,默默垂下眸。
安世霆的解释让安世延释然,他松了口气,颔首道:“原来如此。”
他也不愿相信父亲会做这样的事。
因着时辰不早,安世延也没有久留,陪着老夫人说了几句话后,他就要带着安文晟与安文彦出发了。
安世霆站起身来,道:“我正好要去府衙当职,就与你们一道出门吧。”
于是四人便同老夫人辞别,一同离开颐荣苑,到二门前乘车坐轿。
安世霆送三人上马车,先是对安世延交代道:“诗会上人多口杂,权贵又多,势力更是错综复杂,你要照看好文晟跟文彦,不能让他们惹事,侯府也不必他们争光博名声,只要他们安安分分的就行。”
安世延慎重点头:“大哥放心,我省得。”
安世霆便又嘱咐两个年轻人:“你们兄弟俩要切记,须谨言慎行,当互相扶持,不可逞强好胜。”
“儿子/侄儿记住了。”安文晟两兄弟颔首。
最后,安世霆望向安文晟,眼中带着几分愧疚,沉默了一阵后才道:“文晟,你是兄长,文彦尚且年幼,你要照顾好他。”
“儿子知道。”安文晟郑重点头,他知道父亲的担忧。
如此,安世霆才算放心,目送他们离去后,他转身上了等在一旁的青顶小轿。
城南三里口码头,受邀前来参加诗会的宾客们正陆续登船,岸边绿茸茸一片,冒头不过几日的青草已有手指长短,远远望去宛如柔软的地毯,堤上抽芽的柳枝顶上,几只黄鹂跳跃嬉戏,清脆悦耳的鸟啼让人心旷神怡。
只见码头上衣袂翻飞,随处可见身着广袖孺衫,高冠博带的文人学子,这场景,颇有当年大儒出游的气派。
码头上做生意的小贩忘记了招揽顾客,都引颈往宏伟华贵的红漆画舫上张望。
安世延三人到的不算早也不算晚,将请帖交给接待的人后,三人被青衣小童引上了画舫,很快,威远侯府的一个管事便过来打招呼,寒暄过后,诧异问道:“怎么不见安大爷?”
早料到谢家人会有此一问,安世延不慌不忙拱手道:“府衙里临时有事,大哥抽不开身,来不了了,还望赵管事代为致歉。”
出色的样貌,和煦谦逊气质,这样的安世延很难让人生出不悦来,赵管事忙回了一礼,道:“安五爷客气了,既然安大爷是因公务不能出席,小人去与五少爷说一声就是了,不碍事的。”
“有劳。”安世延敛首致谢。
赵管事说了两句话,就又去招呼其余客人了。
安文彦眉头轻皱,道:“谢家与安家向来关系亲厚,谢五哥往日里对大伯与父亲也是很敬重的,怎么今日他竟只排一个下人来打招呼?”口气中颇为不满。
“……”安文晟沉默不语,只淡淡望着不远处,被一群青年学子簇拥着,意气风华的谢五。
安世延也看到了人群中满面春风的谢五,眼底闪过薄怒,但他没有发作,而是安慰两个后辈道:“许是忙不过来吧,既是世交,又何必在意这些形式。”随即又压低了声音,道:“君子独善其身,顾好自己便是。”
安文彦与安文晟颔首,都将注意力从谢五身上转开。
等到宾客都到了,在船下收帖子的仆人高声唱喝了一声,于是起锚扬帆,画舫顺风飘离了码头。
船头鲜艳崭新的红绫在空中飞扬。
初春的风吹在身上还有些刺骨,孺衫完全为中看不中用,丝毫不能保暖抵御风寒,但这不能妨碍文人们的雅兴,他们一个个站在船头甲班上,迎着风,背着手,任由广袖招展,在风中发出咧咧风声。
安世延也在众人之列,他身子有些单薄,吹了些冷风,脸就有些白了,安文晟与安文彦来劝他去阁楼里休息,他不肯答应,不说他寻到了志同道合之士,正相谈甚欢,就说他自己的尊严,就不允许他示弱,他谨记今日自己代表的是文信侯府,他不能给府上丢脸。
安文彦两兄弟劝不动他,只好去寻了外袍来。
“父亲,出门时母亲一再叮嘱儿子,说河上风凉,让儿子记得提醒父亲添衣,儿子晓得父亲不需要,但儿子实在不敢违背母亲的话,是以,还请父亲莫要为难儿子,不然儿子无法向母亲交代。”知道他是拉不下面子,安文彦只好用母亲做借口。
安世延晓得儿子是在撒谎,不过他确实是有些受不住了,闻言便顺着台阶下了,含笑道:“如此,我就披上吧。”
这时,旁边的宾客们都笑道:“世延兄好福气啊,妻贤子孝,令人羡慕呐!”
不管是多清高的人,都免不了喜欢听好话,听着周围众人的赞誉,安世延心中十分骄傲,他拱手谦逊道:“让诸位见笑了。”
众人呵呵一笑,又转回了原来的话题,说起了诗词歌赋。
来的都是有几分真才实学的,虽然大多数人都抱着不纯的目的,但这并不妨碍他们交流心得体会,学到更多的东西。
以盛京城中颇负盛名的几位文豪大家为中心,世家公子们,参加会试的考生们聚在一起,围成一个个圆圈,向前辈请教学问。
少年们围在各自钦佩的学士身边,倾听前辈分享心得体验,吸取经验教训,心中的敬仰又多了几分。
安世延作为当年的榜眼,也算是小有名气,他身边也围着一圈年轻人,只是比起给晚辈们传授学问经验,他更想去听听那些大家们的真知灼见。他只能尽量让自己专注认真地对待面前虚心求教的学子们。
然而并不是所有被请教的大家都会提出有用的见解,出身世家,不少人对外都是要藏拙的,毕竟比起外人,自家的子侄肯定要更亲近,更重要些,他们自然是要把真正有用的东西留给自家人的。
所以不少人说的慷慨激昂,其实不过都是些废话。
安世延虽说不像有些人那样直说空话,但他也保留了很多。
倒也有慷慨大方,对外人也倾囊相授的,就好比周煜函。比起某些自诩清高,自持节气的文人大家,他虽然名声不够响亮,却是最受欢迎的,学子们是真心敬佩他,他比在场所有人都要有魅力,他的幽默生动,又极为精辟有用的解说吸引了几乎大半的学子。(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