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风凉,月如钩,荷塘里蛙声阵阵。
晋王府前院,书房的灯还亮着。
合上最后一份邸报,晋王疲惫地揉了揉眉间,端起一旁的安神茶轻抿一口。
汪公公弓着身子进门来,拱了拱手,道:“王爷,夜已深,该歇息了,明日还要上朝。”
晋王点点头,忽地想起什么,招手道:“我记得雨夏今日也派人送了信来,拿来本王瞧瞧。”
汪公公欲言又止,终是无声叹了一声,将收在袖中的信取了出来,呈到晋王面前。
晋王兴致勃勃地展开,凑近了烛火,细细浏览起来。
“旭哥哥,夏日暑重气躁,还望保重身体。听闻颜姐姐近日病重,我心急如焚,欲前往探看,又恐姐姐不愿相见,心切之际,唯求菩萨保佑,往姐姐早日康复……”
接着往下看,便是一些日常趣事,晋王不由会心一笑,然看到最后,他却不由皱起眉来。
“雨夏自知愧对姐姐,十多年来,一直不敢奢望姐姐原谅,只盼着姐姐与旭哥哥和睦安乐,相守一生。”
“姐姐性子偏激,还望旭哥哥多多体贴,如今姐姐病重,雨夏恳求旭哥哥能抽空多陪陪姐姐,如此,或是姐姐的病能早日痊愈……”
长叹一声,晋王感慨道:“若是雨颜能有雨夏一半的善解人意,我们夫妻也不至于闹到如今这步田地。”
他抖了抖手中的信,颇为愤慨地对汪公公道:“雨夏不仅在信中让我多体谅包容雨颜,还祝愿我们夫妻和睦顺遂,而雨颜又是如何做的?你瞧瞧她与赵宜说的那些话,简直是对我跟雨夏的侮辱!她连自己的亲妹妹都猜疑嫉恨!”
说到气愤处,他深吸几口气,似在压抑什么。
汪公公默默垂下头。
晋王俨然将汪公公当做了倾诉的对象,低声诉说:“不过是因为我误会了澜儿,她就跟我闹别扭闹到现在,她的温柔贤淑都到哪里去了?她让我觉得陌生,陌生得恐怖。”
汪公公依旧沉默。
晋王苦笑着摇摇头,又叹道:“现在妻不妻,子不子,这王府沉闷得几乎让我喘不过气,也就雨夏不时写来的信,能给我几分安慰了。”
汪公公蠕了蠕嘴唇,终是不愿再沉默,恭谨道:“容奴才说一句大胆的话,既然王爷已无法忍受,何不就遂了王妃娘娘的心意?如此,您二人都可解脱。”
话音刚落,晋王就摆桌而起,怒声大喝:“大胆奴才,谁教你说这样狗胆包天的话?!”
“王爷息怒。”汪公公慌忙跪伏在地。
望着这个从小侍奉自己的老人,晋王心底突地升起沉重的无力感,他挫败地跌坐回椅子上,失神喃喃:“连你也不能理解本王的苦衷吗?你们都不明白本王的真心……”
汪公公忍不住老泪纵横,“王爷,小公主去了好多年了,您别再记挂她了,过好自己的日子才是正经啊!”
“你们不懂……”晋王苦笑摇头。
*****
一夜不曾安眠,早朝时,晋王频频走神,皇帝见他脸色苍白气色不佳,体恤他为国事操劳,便早早宣布退朝,让他尽快回王府休息。
从大殿出来,晋王浑浑噩噩随着人流往宫门外走,身后突然响起一道熟悉的呼唤,晋王回过头,便见安世延快步从后面追了上来。
“王爷。”安世延恭谨行了一礼,拱手道:“不知王爷是否得便,下官恳请王爷一聚。”
“安弟不必多礼。”晋王将人扶起来,温和笑道:“你我既是知己,又是连襟,不该如此生疏。”
安世延露出一个勉强的笑,欲言又止。
见他如此,晋王微怔,心里生疑,顿了顿,他道:“你我兄弟也许久未曾聚聚了,今日就到聚贤阁喝杯茶如何?”
“下官不敢推辞。”安世延拱了拱手,如此疏离的态度,又是让晋王皱了皱眉。
互道了个请字,两人一前一后出了宫门。
到了聚贤阁,依旧是要了以往常来时的临窗小隔间,两人相对而坐,烹茶燃香。
“安弟今日似有话要与愚兄说?”晋王先开了口。
安世延蓦然颔首,脸上浮现羞愧之色,道:“下官不知贱内时常叨扰王爷,是下官失察,还望王爷莫要见怪。”
晋王端着茶杯的手骤然一僵,皱眉道:“你不知道雨夏给我写信一事?”
“下官也是这两日才无意间发现。”安世延摇头。
“……”晋王缓缓放下茶杯,心底不知是尴尬,还是心虚。
他一直以为安世延是知道这件事的,因为雨夏在信中总是很自然地提起他,他便以为,他们之间的书信往来在安世延面前不是秘密。
他可以隐瞒自己的妻子,暗中与雨夏联系,却无法背着自己的兄弟,与兄弟的妻子书信往来。
这一刻,晋王陷入深深的自我厌恶。
安世延却没有察觉他的异样,自责道:“下官听闻晋王妃近日病重,便想着是否是贱内私自给王爷写信造成的,下官愧疚难当,又难以启齿,是以直到今日才来给王爷赔罪,日后下官必定约束贱内,不让她再犯,还请王爷代下官向王妃致歉。”
他一口一个“下官”,语气恭敬有余,确实毫无熟稔,晋王愣愣听着,好一会才艰涩地吐出一句话,“安弟,莫非你也误会为兄?”
闻言,安世延沉默下来。
扪心自问,他不是不气愤,任何一个男人发现自己的妻子与别的男子暗中书信往来,都不会无动于衷,只不过因为对象是晋王,他才不至于误会,因为他相信自己的好友。
然而相信,不代表不生气难过。
嘴角的线条骤然绷紧,安世延面带愠色道:“世延不敢误会旭哥,只是世延不明白,旭哥与雨夏都是饱读诗书,通晓礼仪伦常道德之人,为何你们会做出如此……如此……”
说到这里,他咬了咬牙,双手攥紧成拳,怒道:“做出如此败德之事!雨夏她不懂事,旭哥你为何也要陪着她胡闹?你们既然把彼此当做兄妹,为何不光明正大地来往?颜姐本就对当年的心存芥蒂,你们还如此伤她,是你们把她给逼得忧思成疾!旭哥你到底把颜姐置于何地?!”
声声质问,把晋王问得满头冷汗,他一个字也答不上来。
“下官会约束贱内,还请王爷三思而行。”拱拱手,安世延起身绝然而去。
桌上的茶水早已凉透,晋王独自坐在桌边,久久不能回神。
这一坐,便是一个早上。
将近午时,晋王拖着疲惫的步伐回到晋王府,刚一进门,就见府里乱糟糟的一团,不悦地皱了皱眉,他逮住匆忙往外跑的小厮,沉声问:“发生何事,怎的如何慌乱?!”
那小厮被吓坏了,忙是作揖求饶,结结巴巴道:“是、是王妃……王、王妃娘娘她、她吐血了!”
这句话晴天霹雳,直劈地晋王神魂俱灭。
“是你们把颜姐逼得忧思成疾!”
安世延的斥责在脑海回荡,晋王只觉喉头一甜,一口鲜血已喷薄而出。
“王爷!”
混乱中有谁惊慌大叫,晋王伸了伸手,“雨颜……”嘴里两个字还未出口,就颓然昏倒在地。
这一夜,安若澜又梦到了捡蘑菇。
弥漫白雾的树林郁郁葱葱,不见天日,她挎着篮子摘了一朵又一朵,仿似总有摘不完,隐约间,听到有人唤她的名字。
澜儿,澜儿——
那声音很轻很柔,却听不出是谁,等到她抬眼去找,就发现一道熟悉的身影站在树荫下,一身雪白的衣裳,看不清面容,几乎要融进雾里,她走进几步想看看到底是谁,可一迈出步,她就突然惊醒了过来。
白光透过纱帘落在凉被上,抬眼一瞧,窗外天光大亮,早已过了请安的时辰。
“百灵——百灵——”她掀起纱帘往外大叫,不一会,外间响起匆忙的脚步声,百灵跟青鹫带着一群丫鬟涌了进来,见她醒来,都露出欢喜的神色。
“小姐,您可醒了!”百灵揉了揉眼角。
“我怎么了?”安若澜摸了摸脑门,触手一片冰凉。
“小姐半夜里突然发起高热来,昏睡大半日了。”青鹫忙绞了帕子,替她擦拭额上的汗水。
“我们都吓坏了,好好的突然就发热了。”百灵谢天谢地地拍了拍心口,显然还余惊未消。
安若澜并没有昨晚的记忆,想着兴许是日里受了暑气,才导致夜里发热,便笑了笑,道:“让你们担心了,我没事了。”
百灵跟青鹫见她脸上确实不见异样,也就放了心,忙吩咐其余人备了温水,伺候她沐浴更衣。
泡过温水澡,梳洗一番,安若澜顿时神清气爽,她听闻老夫人跟慕容氏早前来看过她,她便带着两个丫鬟去给老夫人以及慕容氏请安,也好让两位长辈放心。
安若澜先去的松鹤堂,发现几位夫人都在,只是屋里气氛不像以往那般热闹,显得有些凝重沉闷。
怀着疑惑请了安,安若澜被叫到老夫人身边坐下,老夫人拍了拍她的后背,嗔道:“这么大的人了,也不知道照顾自己,夜里突然发起高热来,倒是把老婆子吓得够呛。”
又长叹道:“你们啊,一个两个都不省心。”
见她眼底带着哀伤,安若澜心中疑惑更甚,正要问,慕容氏面带哀戚道:“今早晋王府来报信,你表姑快不行了,她最是疼你,你今儿就去看看她吧。”
安若澜眨眨眼,脑里一片空白,她觉得自己听错了什么。(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