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刚叫一声,他就跟着朋友出去,正午时分方才回来,手里拎着一竹篓卖剩下的小活鱼。
钻进刘夕铃家里的时候,她将将洗过头,乌黑的头发还没沥干,凌乱地挡在脸前头。看到漏了大母脚趾的破布鞋,她笑着说:“又去哪儿野了?”
他将手里的竹篓放下来,跑进一边的灶台上拿盆子,灌了点清水又拿回来,将杂七杂八的小鱼儿全倒进去,有带着胡子,威风凛凛的,有黑脊背,受惊过度的小条鲫。
几个小虾,长青壳,长胡须,挥着小爪子警惕地挥过来挥过去。
她趴在盆边,看得咯咯笑,他抢了她手里滴水的小毛巾,上外头拧干了,回来包在她脑袋上,说:“要你跟我一道去的吧!”
刘夕铃拿手摸那青虾,小东西吓得尾巴一团一开,飞也似的窜出去,说:“想去来着,没工夫,我姐姐今天来,你忘啦?”
他这才想起来这桩事,她住城里的姐姐来消夏,她父母起了大早,换上工工整整的好衣服,坐在板车上的时候恰好见着他。
他客气问叔叔婶婶到哪儿去,他们带着久违的笑脸,其中一个说漏嘴,说带我女儿回来,另一个忙捂住,瞎胡说什么呢。
他懂事地说叔婶我都知道,这事儿不乱说,我当不知道。
夕铃有个小姐姐,这事儿早几年的时候,他就知道地一清二楚。
两人是前后脚的双胞胎,出生时间不超过十分钟。夕铃打娘胎起腿脚就不利索,跑得慢,晚出来几分钟,顺理成章做了小妹妹。
刘家远房一对跳舞的亲戚有障碍,结婚纪念死活生不出孩子,打这俩姐妹还在肚子里就预订好了其中的一个。
刘家爸爸事先找人看过b超,知道是俩闺女,能有人帮忙养一个简直求之不得,夕铃姐姐刚呱呱落地,他转头抱着孩子送给了这对人。
留下一个皱巴巴地裹在破棉衣里,他看了心里烦,还想送,被刘家妈妈死死抱怀里,哭天抢地的不肯就范,这才算完。
跳舞的俩夫妻学问不高,一大早来接的时候听见车上放着歌,现取了个名字叫朝歌,刘家人也懒得想,顺着名字取一个,于是乎就有了夕铃。
姐姐跟着跳舞的父母没到满月就去了大城市,前途未卜,妹妹则有惊无险的留下来,不受待见。
刘家爸爸爱男孩,打从夕铃生下来那天起就没少消停过,刘家妈妈肚子不争气,怀过两次不是中途掉了,就是又是女孩儿被流了。
两人为这没少打过架,起初关起门来叮叮当当,后来闹到村委会乒乒乓乓,时间在变,小地方在变,隔壁的争斗一直没变。
坏脾气能影响人,他家也受感染,爹妈动不动就为小事吵,他起初坐在桌边听,两只眼睛瞪得浑圆,悠悠转着瞧。
后来大了能自己下桌,他把碗往桌上一扣,扯着裤子往外跑。
门前一个大池塘,夕铃总蹲在旁边挖泥巴,他跟着一起玩,翻到蚯蚓就穿到掰弯的缝衣针上。
他们去钓鱼,最常上钩的是小鱼,摆在她软绵绵的小手上,太阳一照,肚子上闪着斑斓的色。
她朝他咧嘴笑,缺了个门牙,满嘴跑着风。她头一次给他念名字,夕阳的夕,铃铛的铃。
他也头一次介绍他自己,四季常平。
他们走小街串小巷,累了躺在无边的野草上,饿了放把火,黄豆在翻滚的火焰里噼里啪啦的响。
刘家爸爸下手狠,她身上大伤小伤连成片,他教她钻衣柜,拉床被子遮头盖尾,声音不停就不出来,等我来给你开门。
她乖乖听话,听见她爸声音就躲起来,等烟消云散,他从二楼阳台爬过来,掀开柜门的时候,说嘛哩嘛哩哄。
她摸着一额头的汗朝他笑,问你来得怎么这么晚。
她七岁的时候,朝歌头一次来,长得眉清目秀的两个人,扎着小辫儿站一块,活脱脱就是同个人。
他倒是从来不认错,抓过手膀上带伤的就拉过来。
她妈妈那时候特自豪,大闺女跟着好人家在城里,从小吃面包喝牛奶,跟在养父母后面学舞蹈,跳的别提有多好。
话拐几个弯传回养父母耳里,第二年就不许朝歌来消夏。
刘家爸爸急得团团转,一连上他家里打了好几个电话,保证不吵架不乱说话,这才哄得回心转意又把孩子送过来。
从那之后,再没人提夕铃姐姐的话,小地方,又多山,大伙住得距离远,久而久之都不知道刘家的事。
刘家爸爸得了好,拿着朝歌父母的钱买烟买酒,善心大发的时候请他们吃豆沙冰棍,他跟夕铃舔得不亦乐乎,她姐姐却一点都不喜欢。
她带他们去翻自己的行李箱,里面装着花花绿绿的糖果,写着外国字,吃起来奶味很足,甜丝丝的。
也有含在嘴里就化的黑东西,有点苦,有点甜,夕铃吃得不习惯,当时就吐了,第二天起来又馋嘴,缠着朝歌还想要。
朝歌不是一般的娇小姐,她尽管穿亮亮的小红皮鞋,白色连裤袜,公主裙,蚊子一叮就抱怨,对妹妹却很好。
她不许刘家父母在家闹,也不许刘家爸爸揍夕铃,她将好看衣服都扒拉出来给夕铃,说姐姐的都是你的。
他对朝歌很感激,出去摸鱼捉虾都要给她留一份,她点着他黑黢黢的皮肤,笑着问他是不是夕铃的男朋友。
傻小子朝着她眨巴眼,他听不懂这城里人的城里话。
到饭点的时候,城里人才到来,他跟夕铃站小路上朝她笑。她个头蹿高了不少,人很瘦,粉嫩嫩的裙子里,她像朵荷花。
夕铃拉她去看盆里的小鱼小虾米,她笑得特高兴,问:“这都是常平捉来的吗?他老不学好,作业做好了没?”
夕铃笑着说他野得很:“什么时候写过作业了?”
“那你来唱歌,我记得你歌唱得特别好。”
***
每每朝歌来的时候,夕铃最高兴,刘家爸妈会收敛,没了平日里的鸡飞狗跳,两个姐妹安心睡觉做游戏。
夕铃跟朝歌换衣服,她穿上蕾丝花边的连衣裙,活脱脱成了另一个朝歌。站在他家门口喊他出来玩的时候,他愣了愣。
他捉过夕铃干瘦的小胳膊,一字一顿说:“等我长大了也给你买花裙子,让你天天都穿得这么好看。”
朝歌倚在墙上朝他俩笑,穿夕铃的粗布麻衣。她松着头发,跑过来的时候带着一阵风,手刮在他鼻子上,说:“说到做到!”
只是朝歌也不是最好的挡箭牌,刘家爸妈果真要闹还是闹。刘家爸爸贪杯喝多了,一身酒气怒气的回家来。
他在风雨欲来前灵敏嗅出不对,带着姐妹俩往山上跑,他们沿着山间的小径一路走一路捡掉在地上松球浆果。
朝歌见什么都很新奇,捉着他问这个好吃吗,那个有毒吗,山里会不会住着老妖精,一个不在意就蹦出来,张嘴嗷呜一生吃了你。
他哈哈笑着说怎么可能:“要吃也是先吃我,你俩长得瘦没有肉,一口下去全是骨头膈着疼!”
朝歌跟着笑,问夕铃呢。
两人往后扭头,小丫头蹲在道路一边拔杂草,他跟着朝歌去瞧的时候,她在那边抹眼泪。
爱哭鬼,擦干净一茬又流一茬,问她为什么,她猛着摇头不肯说。
他着急,架着她胳膊往上抱,她哭得更厉害,朝歌跺着脚说你把她松开,她们像两只依偎取暖的小耗子,紧凑在一起。
朝歌说:“姐姐知道你不想在这儿,姐姐也不想跟你分开,等这次回去我就跟爸爸妈妈说,你跟我一道回城里。”
夕铃忘了淌眼泪,眼巴巴地看着她。
朝歌说:“我吃的可以分给你一半,我穿的也分给你穿。我要你一直压腿的,你有乖乖听话吗?”
夕铃点点头,抿紧嘴,又点点头。
回去的时候,房子外面全是人,警车响着铃的开过来,他们往人群里钻,钻不进。他带领女孩儿们在长腿之间找缝隙,跪着往里爬。
他爷爷来拖他们,不许他们去那地方,收拾被子,要他们睡一间屋。
晚上他和朝歌很兴奋,两个孩子在床上蹦蹦跳跳,折腾到很晚才躺下。唯独夕铃睡不着,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唉声又叹气。
下半夜的时候,他迷迷糊糊看见她出去,含糊说着:“痰盂就在房间里,你上哪尿尿呢?”
过了一会儿她跑回来,满脸惊恐地看着他,问她干嘛,她说不出话。
刘家夫妻短命,死去的消息震惊了整座山。幸好警察叔叔是好人,刘家爸爸的同事凑份子,给他们夫妻俩办了个像样的葬礼。
朝歌吓得不行,抓着他坐在池塘旁边吹热风,不敢回家也不敢去送行。
夕铃一个人披麻戴孝去哭灵,回来的时候中年男人送她到门口,他给她一盒包装精致的外国巧克力。
她不要,他笑着摸摸她的脸,放下盒子就往外走。
晚上,他们背靠着背看星星。朝歌看起来精神好很多,兴奋地告诉他们父母已订机票,她很快就会回到城市里。
她唱着歌乖乖去睡觉,留下瑟瑟发抖的刘夕铃。
他抓着她手握得紧紧,喂给她一块苦中带甜的巧克力,他说:“咱们一定有办法,你会跟着姐姐去市里,我会跟着去找你。”
月光里,她眼睛亮晶晶。
朝歌一早却发起高烧,两个孩子又是挤毛巾又是喂汤水,她身子一蜷钻在被子里小声□□。
夕铃不放心,拉着他去镇上的卫生院买药。
穿白大褂的医生给他们包好,说明吃法,他却拽着往外走的夕铃,掀起她的连衣裙,指着腿上的淤青,说:“也帮忙给她看一下。”
她生气,要躲,他又拽回来,说:“看一下。”
回到家的时候,大门虚掩,朝歌头发凌乱地坐在地上,抖得像筛子。
他去扶她,被她一把推开。
她哆哆嗦嗦,边哭边抱住一脸菜色的夕铃,说害怕。
他们谁都没想过,宁静的夜里蕴藏暗涌,太阳初升的时候,他看见夕铃爬进他的房间,她脸上带着悲怆的神色。
夕铃往楼下跳的时候,他就在楼下,她正面压上他的胸膛,被送进医院的时候,都带着很重的伤。
会跳舞的那对夫妇来医院看他们,他们抱着穿着连衣裙的夕铃放声痛哭。
他艰难地移动脖子去看她,她面无表情地仰卧在病床上,一只腿被高高的吊起,她像是一尊置身事外的玻璃人。
他对那对夫妇说:“朝歌一定是饿了,叔叔阿姨你们能给她带点好吃的吗?”
她一脸惊骇地去看他,他再三催促:“我也觉得饿了,叔叔阿姨你们一会儿也能带点给我吗?”
好心的太太匆匆离开,医生又喊走了费用未缴的先生,静悄悄的病房里只有点滴落下的声音。
他说:“朝歌,你回家之后一定要好好练舞,有一天,在你呆的那个城市,我们还会遇见的。”
她摇着头,低声的,说:“常平,我害怕。”
他眉飞色舞地朝她笑,说:“怕什么,我给你唱歌。你喜欢听什么,我都给你唱……”(8中文网 .8z.)