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里装着事,没吃两口就放下了筷子。
舒印温声哄了我几句,见我实在吃不下,便也没再劝。
我做了一整晚的梦。
早上在屋檐底下洗脸的时候,从水面上看见自己模糊的、晃动的脸孔,才恍然觉得,自己已经好久没照过镜子了。
不知道,现在的自己是个什么样子。
灶房里,竹枝烧动的噼啪声清晰可闻,舒印侧对着我,手里拿着锅铲,正在翻炒铁锅里的菜。
这户人家里唯一的镜子挂在堂屋门上面。
我蹲在桶前愣愣地看了他一会儿,见他没空注意这边,便悄悄爬上门槛,踮着脚将镜子取了下来。
镜子上面沾了一层灰,虽然照得朦朦胧胧的不太清楚,但仍是能从里面那张脸上看见厚厚的黑眼圈。
我将右脸的头发别在耳后,两道细长的伤痕便露了出来,一道斜在右耳边,一道横亘在眉尾上面。
这两道伤是那晚滚下去的时候留下来的。
出院的时候就已经没什么感觉了,只在之后愈合的时候痒了几天。现在已经完全感觉不到,只是,却留下了难看的痕迹。
算的上是已经花了的一张脸。舒印看到这张脸,是什么感觉呢?
我对着镜子仔细摸了摸,灶房里忽然传来舒印的声音:“扇子,收拾一下桌子,马上开饭了。”
我忙应了一声,匆匆将镜子挂回去。
接下来的一天都过得心神不宁。
脑子里来来回回想着一堆事情,越想,心里就越是恐慌。
舒印见我频频走神,老是心不在焉的样子,最后不得不强制我看着他的脸,耐心地询问我,安慰我。
他只当我后怕昨天发生的事情,担心孩子的家长找上门来,他却不知道,我最恐慌的,其实是他会在什么时候会抛下我,再次离我而去。
我在家里战战兢兢地过了两天。我知道,这一切舒印都看在眼里。
见我越来越睡不好,他心疼地问我:“扇子,要是呆在这儿让你感到不安心,咱们就离开,嗯?”
离开?
我脑子里乱糟糟的,想了想,点点头,又摇了摇头。
“你……不想离开吗?”舒印的神色有些莫测。
我摇摇头,“离开这里,我们,去哪儿?”
“我还以为,你又不愿意跟我走。”他松了口气,瞬间笑道:“跟我回我家吧,咱们一起回家过年。”
我心里五味陈杂,跟他回家……邻镇那个家吗?我若跟他回去,他父母会不会不喜欢我?
舒印似看穿了我的想法,伸手揉了揉我头顶,“别想那么多,我爸在我很小的时候就没了,我妈人很好相处的。”
本来还想说什么,看着他开心的样子,最后只是默不作声地点了点头。
做好决定的第二天,我就跟着舒印去了他家里。快到他家的时候,远远的,就看见坝子里站了个四十来岁的女人。
舒印的妈妈确实是个慈眉善目的女人,看见我的时候,她愣了两秒,接着冲我笑了笑,伸手接过了舒印手里的东西。
舒印捏了捏我的手指,说:“妈,这就是扇子,她来和咱们一起过年。”
我心里有点紧张,“阿姨你好,打扰了。”
她笑了笑,“不用见外,小印常和我说起你。快进屋坐。”
“哎。”我朝舒印看了看,他却挑着眉,朝我促狭地眯了眯眼。
脸上有点发热。
看他那副样子,我不由怀疑他是不是跟她妈妈胡说八道过些什么。
舒印凑过来在我耳边悄声说了句什么,我没挺清楚,他就跟着他妈妈进屋去了。
我刚进堂屋,不想抬头第一眼,就看见一个全竹制的推车放在那里。铺得厚厚的旧衣服上面,正安安静静地躺着一个几个月大的婴儿。
我看着那个睡得很香的小家伙,当场有点回不过神。
这孩子……舒印他妈妈再嫁了吗?
舒印和他妈妈很快就出来了。出来后,他妈妈就说家里没酱油和盐了,要他去买。
我杵在屋里挺尴尬,本想跟着一起去,她却热情地说:“让他一个人去,你坐这儿歇歇吧。”
我只得干巴巴地留下来。
见我盯着推车眼睛也不转,她眼光不由柔和了几分,“这孩子刚睡着,别看现在这安静的小模样,醒着的时候可闹腾了。”
我笑笑,不知道该接什么话。
舒印的妈妈却不在意,兀自开口道:“那段时间辛苦你了吧?”
“啊?”哪段时间?
她的笑容中带着几分过来人的理解,“生孩子是一个女人一身最痛苦的时候,不过看着孩子平平安安地落地,也就值了。”
我脸上的笑瞬间就僵住了。
她知道那些事?舒印知道吗?是他告诉她的吗?她说这些话,又是什么意思?
见我不说话,她脸上的笑也有点尴尬,“我看这孩子的第一眼,就觉得不太像小印,今天一看,小姑娘果然更像你一些。”
更像我?这孩子和我非亲非故,怎么会像我?她到底在说什么?
我脑子里有点混乱。
她以为这孩子是我和舒印的?这孩子难道不是她自己的吗?
等等……
这孩子是舒印的?!
原来他已经有了自己的孩子?!
是和那个小雯姑娘的吗?
舒印的妈妈还在讲:“之前你们俩一直在外地,不方便,趁这次回来了,挑个日子把证领了吧。家里没什么钱,只好委屈你,咱们意思意思,就只请几个亲戚一起吃顿饭……”
她后面说的话我完全没听进去。直到舒印买了酱油回来,我脑子里仍是一片空白。
舒印的妈妈适时闭了口,接过东西,叮嘱了一句什么,就进灶房去了。
舒印看我脸色不对,在我面前蹲下来,问我:“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身体不舒服吗?”
我看着他,却忽然发现,这一刻,竟不太看得清他的脸。眼泪忍不住了。
闭着眼摇了摇头,嘴巴里机械地回道:“没事,可能是昨晚着凉了,肚子有点不舒服。马上就好了。”
舒印伸手在我眼角揩了揩,语气有点担心,“很痛吗?家里有常备药,我去给你找点。”
他把药递过来的时候,我还是吃了下去。
他妈妈的手艺很好,桌上的几个菜颜色都很好,也都是我喜欢吃的,可看着推车里的小生命,菜进了嘴里就真的食不知味。
我匆匆咽了几口下肚,借口身体不舒服,就被舒印领着进房间休息去了。
躺床上之后,还能清晰地听到舒印和她妈妈之间的谈话。
我听到舒印的妈妈问他什么时候和我领证,舒印回答说不急。
我还听到那个小生命醒过来哭闹的声音,舒印大概是抱着在哄,嗓音一直在抖,我听到他说:“不哭不哭哦,小蚊(雯)子最乖了,爸爸明天去给咱们小蚊(雯)子买玩具……”
所以说,那个孩子,真的是他和小雯姑娘的吗?
自己之前大概是会错意了,觉得他是专门回来找我,从那些孩子手底下救了我,而事实上,也许只是凑巧。
凑巧经过,又凑巧……爱多管闲事。
仅此而已。
而他细心地照顾我,护着我,甚至将我捡回来和他的家人一起过年,恐怕也只是看我可怜,出于同情,或者,再加上我们之前那几个月的情谊。
我若继续待在这里,怕是不好。
脑子里胡思乱想了一阵子,最后,却是睡了过去。只是,梦中的场景也不比现实中好过,一样的压抑,让人透不过气。
睡醒起来的时候,舒印已经找朋友玩去了,只剩他妈妈抱着孩子在坝子里转悠,学着孩子的腔调咿咿呀呀地逗她怀抱里的小生命。
见我出了屋子,她立马就绽开笑脸:“小善,你醒了?肚子还疼不疼?”
“已经不疼了。”
我心里又酸又苦,张了张嘴,犹豫着怎样和她告别。
“不疼就好。孩子醒了,你要不要过来逗逗她。”
我勉强扯了扯嘴角,朝她走了过去。
那个小家伙眼睛瞪得圆圆的,看见生人也不怕,见我过去,努力伸着小胳膊过来想要抓我。
无奈衣裳的袖子很长,小家伙的手心手指全被遮进了厚厚的衣袖里,怎么抓也抓不着。
我看得心底一软,不由伸了食指进去。很快,便被她紧紧地拽住了。这还不算完,抓到之后,便打主意想往自己嘴巴里送。
因为穿得笨拙,小胳膊小腿本又不太灵活,只好换个法子,将小脑袋耷拉下来。口水都流出来了,小嘴里还咿咿呀呀个不停。
我看得好笑,嘴里的话不由脱口而出,“阿姨,让我抱一抱,可以吗?”
舒印的妈妈点点头,将小家伙递了过来。
我小心地弯了腰过去,手搂着小家伙软软的身体,一时只觉得手里的触感简直太软了,生怕自己硌到她。
大概是我抱孩子的姿势太扭曲了,舒印的妈妈不禁勾了勾唇,不过她强忍着没笑。
小家伙看着可爱,逗着也会高兴地露出唯一的两颗门牙,可换一个人,到了我身上,就马上不干了。小身子不依地扭来扭曲,扁着嘴,眼看着就要哭出来。
这大概就是亲人和陌生人的区别。
我心里有点慌,努力想要抱住她,那双小手臂却不依不饶地挥来挥去。
等了几秒,见还是我抱着她,立马就哭了出来。(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