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水生深吸了一口气,突然笑道:“水生啊水生,你好没出息。男子汉大丈夫,要想出人头地,得不怕死,敢打敢杀,怎么想着学那董大郎去攀高枝?”
“该着你命里没福,怨不得别人。”
想到这里,他平静下来,伸手敲了敲自家的门:“娘、嫂子,水生回来了。”
门“吱啊!”一声开了,露出两张肮脏的小脸,却正是自己的两个侄子。见了水生,突然欢喜地跳了出来,猴子一样攀到他身上,大声叫:“娘,奶奶,二叔回来了,二叔回来了。”
“二叔,可带了吃食。”
“二叔,我饿。”
两个熊孩子就伸出手去水生口袋里乱翻,更有人甚至把他的头发都给乱散了。
可掏了半天,却什么也没找着。
顿时不依,同声喊:“二叔,别跟我们开玩笑了,快拿出来。”
在往常,水生回家时都会给孩子们带些糖果零食什么的,他又喜欢同这两个小家伙开玩笑,买了吃食都藏得隐秘,非要等孩子们自己去找。然后,一家人笑个不停。
水生面一红,心中却难过起来:“乖乖儿别闹了,二叔没用,没买东西。”
“不干,不干,二叔,我们饿啊!”两个孩子翻了半天,一块糖果也没,都恼了,小嘴一瘪,大声号哭起来。
这个时候,老嫂子听到声音慌忙出来,将两个儿子拉开,小声道:“叔叔出去这么多天,怎么才回来,娘每天都在念叨,都病倒在床上了。”
水生大惊,瞪圆了眼急问:“娘怎么了,可好些?”
老嫂子:“大约是痨病,身上提不起劲,刚才问邻居要了碗米汤,刚喝了,正在睡觉,应该没什么大碍。不过,医生说若不再吃药,只怕挨不了几年。”说着话,眼圈就红了。
轻轻埋怨:“叔叔自顾在外面快活,却将母亲忘记了。”
水生冲进房间,见母亲已经坐了起来,就跪在地上,只不住磕头。
“你这不肖子,也知道回来,全家老小都要饿死了。”水生娘提拐杖就朝打过去:“不争气的东西,平日就说要出人头地,要得大富贵,好高务远。你可没那种命,怎么就不知道塌实做事,塌实做人。”
水生如何敢让,只不住磕头。
家里断了粮,晚饭就一碗米汤煮烂菜叶子和一些没盐没味的螃蟹、杂鱼,半夜时,他被饿得醒过来,就听到侄子们小声的哭号隐约传来,心中越发地气闷起来。
他也在发愁,接下来的日子该怎么过啊!
家里断粮已久,现在若再出去当掮客,在江上混生活,显然是不合适的,得先将家里安顿好了再说。
好在第二日,听说水生回来,他的手下就买了酒肉找上门来,说是要找水老大吃酒耍子。
水生一把抢过两包荷叶里的卤肉,就道,吃酒可以,肉就不用了,便宜我娘和老嫂子,就将肉送去母亲房间。
两个侄儿见了肉,眼睛都绿了,跟狼崽子似的,水生母亲的脸上才有了些笑容。
又捞了两大碗霉干菜,十几个泼皮坐在院子里吃酒说话。谈起如今的生活,都同时叹气摇头,说自从厘金局设置关卡以后,水陆各道查得都严,日子不好过了。
就有一个年纪大些的青皮吃得有些醉,突然长叹一声说起了酒话:“老子也是时运不济南,想当年,咱在上元县衙里当忤作的时候,因为有件事办得好了,得了县尊的赏识,说是要提携于我。县尊老大人正好要调去天水做知府,问我愿不愿意做他的长随,一道过去。可惜啊,老子就舍不得南京这地儿,不肯去西北吃沙子。否则,现在至不济也能得个马班差头,积下一点身家了。却不想,老县尊一走,换了新官,就挑了我一个错赶将出来。哎,一步错,步步错。弟兄们啊,机会来了,遇到了贵人,就得抓住啊。咱们烂命一条,若是没有贵人襄助,这辈子还能翻身吗?”
众人都笑道:“别说了,都说烂了的事,谁稀罕听。”
故事虽老,可落到水生耳里,却是别有一翻滋味:别说一个县尊,咱可是连翰林院的贵人都见过了,可惜啊……摇摇头,将心中的郁闷甩到一边:“最近穷死了,可有生发的路子?”
“没有。”众人都摇头。
但一人却道:“倒有个法子,郭老三不是死在董大郎的赌场里吗,这事却不能这么算了,怎么也得找回公道,讨些银子花花。”
众人又是大笑:“说什么胡话呢,郭老三可是自己找死,怨不得人家。再说,董大郎是那么好惹的,去讹他银子,嫌命太长?”
水生:“这倒是个法子。”他心中一动,母亲病成这样,如果不弄些钱,只怕不好,无论如何得拼一拼。
大家面面相觑:“水大哥,你真要去?”
“怎么,不敢,我自去找董大郎。”说完冷笑着抛下杯子,揣了把解耳尖刀去寻董大郎晦气。
董大郎财雄势大,水生不过是一个小混混,如何斗得过人家。
好在水生武艺高强,冲进董大郎日常坐镇的一家青楼,一通胡闹,里面的人竟然制他不住,反被撂倒了十几条好手。这事惊动了董大郎,就带着大队人马杀将过来。
董大郎生得白白胖胖,大热天穿这一件厚茧湖绸长衫,看起来如同一个富家翁。他本身不懂得武艺,见水生如此剽悍,顿时惧了,骂道:“水生你他妈想干什么,前次郭老三自己撞死可不管我的事。你若要在我这里玩婊子,只要给钱,自然欢迎。可若胡闹,想讹钱,我也不是好惹的。”
水生哈哈一笑掏出尖刀:“董大郎你这两年攀高枝得意了,看不起我这种穷弟兄。常言道,玉器不可瓦片斗,老子烂命一条,你老身子却金贵,真惹火了我,大家白刀子见红,也不值当。”
见到刀子,董大郎面色发白:“你想干什么?”
“不想干什么,我水生虽然不怕事,却也是个不讲道理的人。前次我郭三哥在你场子里捣乱,是我们的不对,水生今天特来陪礼。”
“有你这么陪礼的吗?”
“你赌场的损失,咱赔,可惜我穷得都快当裤子了,也没钱把你。这样,大家都是江湖弟兄,没钱赔就用命来偿。今天我就将这条命送给你。”说着话,水生就提地刀子刺进自己左胳膊,然后扯出来,再戳,就这么一路刺下去:“直到董大郎你满意了为止。”
鲜血四射,血肉模糊,顿时就将妓女们吓得尖叫不止。
董大郎彻底崩溃,尖叫:“行了行了,别刺了。”
“董爷可还满意。”水生斜视着他,嘴角带着邪笑。
董大郎浑身都在乱颤:“来人,雇了车马,送水大侠回家,再包二十两银子给水大侠陪礼。”
“不用,不用,我自己走着回去。”接了银子,水生哈哈一笑,大步朝外面走去,一边走一边乱骂:“董爷,我还以为你是个什么不得了的物,如今家产万贯了,却依旧是一个软蛋废物,老子的兄弟你也敢碰,真他娘胆儿肥。别说你妹夫是总督府的门房,就算是总督,老子一样见你一次骂一次!”
妓院里有不少人是认识水生的,就有不怕事的人喊了一声:“水大侠威武!”
水生朝四面拱了拱手:“小意思!”
等水生离开,董大郎面色阴沉下去,闷坐了半天,招手让一个心腹过来:“你去总督衙门找我妹夫罗先生,再封两百两银子过去,就说请他寻个由头结果了水生这个畜生。老子横行了这么多年,如何肯吃这种亏,这个气,我咽不下去。否则,今后还有谁肯惧我姓董的?还有,水生那老嫂子虽然丑的没眼睛看,也得给我抓了,直接送进最次的窑子里,让千人骑万人爬!”
董大郎一想起刚才水生身上标出的热血,就一阵心惊肉跳,心中生起了无边恨意:麻拉隔壁,水生你还真拿我是当年在码头鬼混的小赤姥,咱现在可是堂堂的董大郎。想当年我还没起家的时候,你这鸟人可没少欺负我。今天,就是全盘报复回来的时候了。
这涉及到董大郎在没发达时的日子,那时候他也是个小混混,就因为胆小经常被人嘲笑和欺负。这两年,因为靠上了浙直总督府,混得风生水起。
这人早年若是贫苦,一旦发达,最不愿意别人提起往日的潦倒光景,又异常的自尊和敏感。今日水生**裸地将他羞辱了,却是触到了他的逆鳞。
顿时起了杀心,总督衙门里那群军爷可都是上战场见过血的,要害一个普通人的性命,眼睛都不眨一下。
水生却不知道自己正处于危险当中,临走的时候在妓院里扯了一副窗帘子,裹了伤。又去将一个郎中请到家里,给母亲诊了脉,下了药。
又将家里的米缸子里装满,就有手下弟兄过来祝贺,都伸出大拇指说:“水哥真好汉也!”
自然又是一通吃肉吃酒,转瞬,那二十两银子就花了个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