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地方读名校,我就自己制造一个名校出来。
名师加上优秀的生源,再以海量的金钱辅助,就为了让自家的嫡长孙有一个良好的学习环境,当朝第一权贵陆炳的手笔还真是惊人。
吴节既佩服又感慨,即便在现代社会,中国人对后代的教育重视程度也是全世界出了名的。
不过,转念一想,吴节却发觉这不过是陆炳一厢情愿的想法,根本就没有实施的可能。
名师,什么是名师,以陆家的身份,至少也得请张居正这一级别的吧。可真有这样学术水准之人,谁不是进士出身,前程远大,怎肯去他家任教?一般来说,民间私塾老师大多是秀才,富贵人家能出高薪请个举人就算不错的了。
至于学生,陆家又要求有秀才以上的功名才能入学。读书是一件大费钱财的事,功利性极强的事情,都奔入仕做官,出人头地去,要供养一个读书人,通常到要举全家族之力。
真能考上秀才的,在古代社会都是人尖子,也多是殷实人家子弟,必然被整个家族细心呵护,不缺钱也不缺少良师。
等到中了举人,大多要准备去考进士,实在考不中的,也都准备去补个职,做官去了,谁还有心思读书?
陆家每月五两银子的供给,又没有拿得出手的师资力量,对有功名的读书人确实没什么吸引力。
当然,也有寒门士子为了吃饭问题投考的,或者有心依附陆家的权势,这样的人应该不是很多。
听了半天,那姓赵的说起话来越发地没有边际,到最后竟然鬼扯到陆炳平日间吃饭用的是金筷子,解手用银子做的厕筹上面。吴节听得无聊,又喝了几口茶,就走出了茶舍。
又走一一会儿,看了几家朝廷贵人的大宅院,很有些意思,若换成当初大学里那个专门研究古代建筑史的教授,早就激动得泪流满面了。
正看得入迷,不觉走到一片大宅院前。眼前起码有上百人,都做读书人打扮,好象在激动地说些什么。一时间人潮涌动,群声鼎沸。
不小心被裹在其中,吴节身不由己地被人群推挤着冲到了最前面,抬头一看,大宅门的中门上挂着一个烫金大匾,上书《左都督府》四个大字,落款非常古怪——飞玄真君。
这个落款好象是一个道人的道号,可看这座府邸,应该是一富贵人家的居所,不像道观。
“飞玄真君,飞玄真君。”吴节念了两遍,身体一震:“这不就是嘉靖皇帝道号吗,能够让皇帝亲自题写匾额,又官居左都督的,不是陆炳还能是谁?”
嘉靖的道号非常古怪,很长:灵霄上清统雷元阳妙一飞玄真君,九天弘教普济生灵掌阴阳功过大道思仁紫极仙翁一阳真人元虚玄应开化伏魔忠孝帝君,天上大罗天仙紫极长生圣智昭灵统元证应玉虚总掌五雷大真人玄都境万寿帝君。
当初在读明史的时候,吴节就死活记不全。
估计嘉靖也觉得这么长的道号,别人念起来也非常麻烦,索性就以飞玄真君自称。
左都督则是陆炳的官职。
吴节苦笑,刚才还在茶馆里听人说起陆炳,现在却不小心走到人家门前。
看周围的人都做读书人打扮,估计是来报考陆家族学的。本以为明朝读书人心高气傲,不欲身负攀附权贵的名声,却不想还是有这么多人跑过来投靠。
所有人都是一脸的期待,神色亢奋,好象在等待着什么。
这情形让吴节大跌眼镜,看来明朝读书人当中还是有不少穷人的,五两银子一个月对很多人都是莫大的吸引力。
吴节本不想和陆家扯上任何关系,要谋生,可以想其他法子。至于读书科举,靠着手头的资料,中个进士分分钟搞定,又何必去学校受那种苦?
当初在四川的时候,就算是拿了唐家诗会的第一,他也没想过要进牧马山房,更何况是现在。
正欲离开,朱红的侧门突然打开,一身着白色暗绣长衫的中年人在一群家丁的簇拥下走了出来。
这个中年人显然在陆府地位颇高,他的出现在人群中引起一阵骚动,不断有人连连拱手上前见礼:“程管家”“程管家”地叫个不停。
丞相家人七品官,更何况陆炳的权势比之当朝内阁阁臣有过之而无不及。
程管家是个见过大世面的人,为人非常和气,连连拱手还礼,朗声道:“各位都是我顺天府的读书种子,奉陆公之命,老奴今日为陆家族学招募青年才俊。若要进我族学读书,须有秀才以上的功名。各位之中好象大多都没有功名在身的吧,还请让一让。哎,圣人云,有教无类,可既然陆公有令,老奴也没有办法。抱歉,抱歉。”
这一席话说得得体大方,一派儒雅,许多没有功名的士子都有些不好意思,却不肯让开,只道:“也没想过要进陆家族学,听人说贵府这次招募学生,须得有秀才以上功名在身。又因为名额有限,要在诗词文章上比试一较高下。我等都是读书人出身,如此文坛盛会,自然要一睹为快。”
“是啊,当然就近观摩才好,也不知道陆家族学还剩几个名额。”
程管家客气地回答道:“此次招生已逾三日,今日是最后一天,还余一个名额。”
“好,一个名额才好呢。在场至少有十余个秀才,等下比试起来,肯定激烈。”众生都是一脸的兴奋。
“不过,估计会让大家失望了。”程管家和气一笑:“大厅广众,闹成这样,也没办法比试。前几日就因为实在太喧哗,把老夫人都惊动了。今日的考场设在府中,不方便请大家进去,抱歉,抱歉。秀才们进来吧,至于其他人,都散了吧!”
这下没有热闹看了,大家都有些失望,就有人将一众身穿秀才功名的澜衫的读书人朝里面簇拥。
很快,就有将近十个读书人被推到台前。
既然没有热闹可看,吴节失去了兴趣,正要离开。就有两个读书人把他朝前一推:“这位兄台,该你了,快去报名。”
吴节一时不防,被推出人群。
原来,按照明朝士林的规矩,读书人一旦得了功名,就不能随便乱穿衣服,得身着谰衫。衣冠风纪都有一定之规,一旦仪容不检,被人举报,可是要被学政官责罚的。
吴节得了秀才功名,自然也作如此打扮。
今日一不小心跑到陆府,被人当成考生推了出去。
程管家见有一个身高臂长,面如冠玉的少年被推了出来,眼睛一亮,暗赞一声:好一个风度翩翩的美少年。单这份不惊不噪从容不迫的气质,就不是普通人所有的。
“这位少年,不知尊姓大名,请随老朽进去吧。”
吴节连连摆手:“老丈,不好意思,我不是来报考的。刚才见这边热闹,就过来看看,误会了,误会了。”
程管家一笑,一拍脑袋,心道:我却是糊涂了。如此风流人物,肯定是哪家公卿大夫的子弟。
原来,吴节穿越到明朝已经好几个月了,身体变化极大,相貌也逐渐变成了现代社会那个图书管理员。
现代的他或许算不上什么浊世佳公子,却也算是长得不丑。而且,现代人因为见多识广,比起古人来,却另有一种从容不迫的大气。
而这种大气,在明朝只属于大富大贵人家。
“原来如此,却不知道小哥是朝中哪家的子弟?”
这下误会更大了,吴节有些不好意思,正要解释。这个时候,陆家大门中突然走出一个身穿月白色绸衫的读书人,手握一把湘妃竹折扇。
看到吴节,脸色却是一变,然后冷笑一声,对程管家道:“这人我却认识,姓吴名节,是四川人氏,有些小聪明,可惜人品不堪得很。”
吴节听到这话,定睛看去,却是以前在成都是见过一面的林廷陈,林知府的从弟。
程管家:“原来是吴公子。吴公子不是来报考我陆家族学的啊,真真是让人遗憾。”
林廷陈突然扑哧一笑,也不看吴节,道:“未必不是,这个吴节我是知道的,家中贫困。当初在成都时,就仗着有几分机灵劲,能写得几手歪诗,四处投机,替人帮闲过活。这次也不知道怎么的就来了北京,听说陆府招募学生,想过来碰碰运气。到这里一看,发现来的都是我顺天的青年俊彦,心中却是怯了,打起了退堂鼓。”
林廷陈当初在锦江夜宴时被吴节抢了第一,失去了一个在陆小姐面前出风头的机会,心中又嫉又恨。虽然他也知道吴节的才华了得,可一看到他,心中莫名其妙地就有一股怒火腾腾升起,忍不住出言挑衅。
说完,他轻蔑地看了吴节一眼:“吴节,多日不见,想不到你也得了秀才功名,怎么,想攀附陆家这个棵大树。呵呵,这里可不是成都那种小地方,随便点一个人出来,才情都不是你比得了的。还不速速退下!”
吴节也不生气,微微一笑:“林兄,吴节倒不是想攀附谁。大丈夫,富贵但从科场中妙手取之。倒是你一心要与陆家结亲,走捷径,也不怕沦为士林笑柄吗?吴节是不愿意来参加这次考试,若真来考,要进陆家族学,不过是举手之劳。”
吴节话中的意思是讥讽林廷陈一心想做陆家的孙女婿,有卖身权贵的嫌疑。这话落到耳中,林廷陈一张脸涨得通红,忍不住怒叫一声:“好个自大的吴节,真当陆府是什么地方,还说什么必中无疑的大话,有种你今天就来报考。”
“何惧之有。”毕竟是个年轻人,难免有些火气。再说,当着这么多顺天府的读书人的面,若不迎战,以后也不用在士林中混了。吴节淡淡一笑,点了点头:“今日吴节姑且一试,只怕最后的结果一出来,林兄会非常失望的。”
程管家在旁边看得一笑,他越看吴节越是喜欢。此子不卑不亢,胸有静气,却锐意十足。他以前随陆老太爷不知道见过多少朝中重臣,目光毒辣。一眼就看出这人将来的成就必定不凡,单就他身上那份镇定的气质看来,倒有几分张白圭张居正的味道。
陆家这次对外招生,就是想引进人才,营造一个良好的学习氛围,以便让孙少爷有一个不错的学习环境。此人风度气质俱佳,正好招进族学。
就一拱手:“吴公子请。”
吴节也不再推辞,一提衣角,施施然进了陆府。
因为对吴节十分欣赏,一路上,程管家都有意无意地同吴节说着话。
通过他的话,吴节这才知道陆家族学本有十二个本族的少年。这次又要从外面招十个有功名的学生进去,三天过去了,已经收了九日,还差一个。
吴节心中一动,想起唐小姐和唐夫人如今正在陆府,也不知道她们多得怎么样,正可借这个机会打听。
只可惜大家都是第一次见面,有些话也不方便说。
这给吴节提了一个醒,如果能够进陆家族学,岂不是有机会见到唐家母女。如果她们遇到困难,也好就近帮忙。再说,每月还有五两银子的供给,养活一家人也够了。
或许,进陆家族学读书也是一件两全齐美的好事。
一边说着话,一边想着心思,吴节并没有发现旁边的林廷陈满眼都是嫉火。就算是看到了,吴节也不会放在心上。
林廷陈在旁边越听心中越是恼火,这个程管家乃是陆炳的心腹,在府中地位极高,平日间对他这个准孙女婿也没什么好脸。今日却对吴节如此青眼有加,怎不叫人又气又恼。
心中突然有些不安,吴节的诗词文章他也是读过的,也被诗文中那喷薄冲天的气势震撼得很是颓废了一段日子才恢复过来。
他本就是一个才华出众的青年人,如何不知道其中的厉害。
如今在陆府,凭借着身上的才学,很得陆家老太爷和两个老爷的欣赏,正得意。
吴节若真进了族学,还不稳稳地把他的风头给压死了。
刚才他也是一时冲动才出言挑衅吴节,不想却激得吴节答应前来报考。
以吴节的水准,应该能够顺利过关的。
一想到这里,林廷陈心中一乱,悔得肠子都青了。
也不知道穿过多少座院子,走了多少回廊,又从一座大假山边绕过去。眼前豁然开朗,是一间巨大的花厅,里面大得让人吃惊,皆紫檀家具,亮得晃眼。
当初,唐家也算是富贵的了。可同陆府比起来,不过是一个乡巴姥。
程管家带着吴节等十个士子进了大厅,就看到里面坐着一个中年文士。
这人的相貌颇为清朗,面上带着和气的笑容,可骨子里却有一股久居上位者的强大气场。
他身边站着两个书吏,见了吴节等人,都同时定睛看过来。
“二老爷,你怎么亲自过来了。”程管家急忙走了上去。
林廷陈也恭敬地一施礼:“二老爷这大厅里热,你老人家公务繁忙,仔细热坏了身子。”
这人正是陆炳的次子太常寺少卿陆炜。
“什么公务繁忙,太常寺本是清闲之地。我又是个散淡之人,不怎么去衙门的。”陆炜苦笑一声,眉目之中隐约带着一丝忧色。估计是因为父亲陆炳病得厉害,儿子也不争气,心情灰暗所致:“廷陈,你怎么也在这里,族学散堂了吗?”
林廷陈恭维道:“太常寺掌礼乐、郊庙、社稷之事,我朝以礼法治天下,却是最最要紧之处。看二老爷最近清减了许多,我们这些做晚辈的心中也是难过。小侄也是幸运,竟能入陆家族学读书。今日因为天实在热,学堂散得早。小子心中挂念二老爷的身子,特意过来问安,正好碰到程管家招收学生,就做了一路。此地闷热难熬,要不就不考了,让他们都回去吧。反正只差一人,也没什么打紧。”
只需能够说动二老爷不再招收学生,吴节这个讨厌的家伙就没机会进陆家读书。
却没想到,听他这么一说二老爷陆炜却提起了兴致:“原来你们在这里招考学生啊,倒也有趣。我也是举人出身,最喜这等风雅之事。索性,本官今日就作这个主考。尔等也无须紧张,不过是一场小小的考试而已。”
说着话,他含笑地看着众人。
一众秀才都同时作揖。
“不用多礼,不用多礼。”陆炜一挥手:“我来出题,这样,也不用弄得太复杂。各自写一篇自鉴文,书信体裁。”
这个题目让众生非常意外,本以为陆家族学这次招生,首重士子的才华,其次是学养。怎么说也得写几首诗词,做一篇八股时文什么的。
在来之前,他们也都提前做了些准备。
作为一个久经沙场的科场老将,在座众人进考场如家常便饭,打题的本事也是一流。
却不想陆炜却出了这么一个题目。
书信这种东西人人都会写,可用来做考题却有些麻烦。首先,你不能在谦虚,过分的谦虚只会让人觉得你没什么本事,且缺乏自信。可若是自信过头,未免显得狂妄,反适得其反。
这其中的度很难把握,不得不小心应付。
于是,众生都一脸的紧张,有人的双手甚至微微颤抖起来。
因为有了功名,可以见官不跪,吴节也随众人一起只拱了拱手了事,这感觉不错。又见众生如此模样,他嘴角一翘,露出淡淡的笑容:眼前着情形倒有些像后世写求职信的意思,一个月五两银子,高薪啊!想当年,同宿舍的兄弟抱着求职信乱投,一恍眼,多年过去,还真是怀念那段青葱岁月啊!
这突如其来的感觉让他乐了。
陆炜:“这些士子都有功名在身,堂堂一表,都是不错。那个高个的南京口音的少年,气质风度比其他人要高出许多。”看到吴节的云淡风轻的笑容,陆炜不觉留意,心中暗笑:“不过是十七八岁年纪,性子就沉稳成这样。我当年同他一般年纪时,却是大大不如。也不知道他真实的才学究竟如何。”
就低声吩咐程管家,让他将纸笔给众生摆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