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的话说得很是平淡,面容也是异常平静,可吴节依旧能听出一股阴森森的味道来。
这句话中包含有两层意思:一,这个条陈他也吃不准,需要吴节解释。若说得中了他的意,自然会简在帝心;二,若说得不好,嘿嘿,金杯与汝饮,白刃不相饶。
吴节自然知道自己所上的这个条陈的厉害之处。
说到底,这个折子上所说的东西完全照搬明末的厘金制度。就是允许地方军队在战区设置关卡,收取商业税没,自行凑集军饷。
这一举措虽然可以让朝廷在战争期间不用花一文钱军饷,可后果也是严重的。不要说是明朝,即便是其他朝代,军队的后勤给养、军饷器械都是由国家财政统一拨款。可说前线的士兵的每一件衣服、所吃的每一粒粮食都需从后方,由单独的配给体系供应。
如此,中央就可以利用财权加强对军队的控制。
可这个制度一出,军队有了自行征税的权利之后,军政一把抓,经济上对朝廷的依赖程度下降为零,换谁做这个军事长官,都不会鸟中央政府。
这样的结果就是——军阀割据。
然后,乱世降临了。
嘉靖皇帝可不是昏君,不但不昏,对于权力和政治的嗅觉比起普通人却要敏锐上三分,如何不知道这其中的厉害。
若换成其他的臣子上这样的奏折,光一句“心怀叵测,其心可诛”就足以让上条陈的人万劫不复。
皇帝和吴节前段时间天天呆在一起,极喜吴节的青词和小说,对他也算了解。知道吴节不过是一个小小的举人,同朝中各大势力也没有任何瓜葛,这样的条陈也不可能出自他人的授意。
如此才没有当场发作,反秘密会见吴节,探讨其中的细节。
厘金制度关系实在太大,很有可能养出一个庞大的军事集团,对明朝的文武相制,以小制大,中央强地方弱强干弱枝制度的一种反动。就算用天翻地覆来形容,也不为过。
正因为如此,嘉靖皇帝觉得西苑里耳目众多,索性就将诏对的场合设在北顶娘娘庙里。
嘉靖看着吴节,心中却是有些黯然:等下吴节若能说服朕倒是罢了,若说不通,只能舍弃他了。此例若行不通,以后也不用再提,而且得严格保密。否则,让有心知道,难免不会兴起同样的风浪。
苍蝇不叮无缝的蛋,一旦让别人知道朕曾经在这事上面动心过……后果不堪设想。
忍不住皱了一下眉,暗叫一声可惜:吴节啊吴节,你也知道朕宠着你信任你。你平日里侍侯朕,写写青词,做做文章,将来中了进士,朕肯定会让你有个好的去处。奈何……好今日就看看你在军国大事有有什么过人之处,若不过是一个大言炎炎之辈,今日定叫尔走不出这座道观。
……吴节当然知道这其中的厉害,说句实在话,今天嘉靖皇帝还真是打了他一个突然袭击。若换成其他人,只怕早就懵了,或者被他这一句话吓得魂不附体。
好在吴节毕竟是一个现代人,对于等级观念,或者所对于所谓的权威有一种天生的叛逆。加上这几日他也预先揣摩过诏对时该如何说服皇帝,心中已有腹稿。
当下也不畏惧,却是一笑:“道君,吴节自来就是个胆子小的人,何德何能,敢给道君出主意。只不过,道君问起如何改善前线的窘迫状况,这才有感而发,照实回答罢了。至于个人的荣辱沉浮,只要能解道君之忧却也顾不得了。”
嘉靖依旧一脸平淡,却扭头朝大殿外看去。
柳絮一般的雪突然飘飘扬扬地落下来,静谧无声。
陈洪还是那张凶横的脸,蛾子却不惧怕,反主动同他聊起来:“大叔,这里实在太冷,有没有避风的屋,生炉火才好。”
“随我来。”大约是觉得蛾子站在院子里也不法,难免打搅到万岁爷和吴节的诏对。陈洪冷冷地应了一句,转身领着她进了旁边的一间耳房。
“夏有凉风冬有雪,便是人间好时节。可朕在位四十年,没一日清闲过,这做皇帝却是世上一等一的苦差事。”嘉靖不为吴节这一句话说动,反道:“这四十年来,朕的内阁、六部的官员换了一茬又一茬,很多人的名字都记不清楚了。这其中有机敏百变善于揣摩人心的,有愚蠢透顶,或者心术不正的。所谓人上一百,形形色色,这么多人,正直者有之、刚烈者有之。可无不试图用他那一套打动帝王之心,以图攀龙附凤之举。朕看得倦了,也听得累了。有话直说,不要弄话头。”
嘉靖这话说得已经有些不客气了。
吴节背心微微出汗,他还是低估了嘉靖的智商。以为自己说一些什么从后世的所谓宫斗电视剧上学来的套话,大话,就能将皇帝给忽悠过去。却不想,嘉靖皇帝在位这四十年,什么样的人物没见过,能够混到皇帝身边的朝廷重臣,谁不是这个时代的人尖子。若没有三分本事,还真要被他们给架空了。
说起人情事故,说起情商智商,吴节根本就不够看。
吴节立即醒悟过来,要想和古人玩心眼,耍手段,这是以己之短攻他人之长。
作为一个现代人,优势在于超过古人的见识,和对历史的先知先觉。
任何试图在嘉靖面前秀口才的行为,都注定会失败。
吸了一口气,吴节也不废话,径直问:“陛下是否担心一旦军队有了财权,就不受中央节制,酿成大患?”
嘉靖没想到吴节说得如此直接,一时有些预想不到。别的臣子见了他,都是战战兢兢,每一句话都要斟酌良久才敢说出口。而且,所说的话都尽量弄得含而不露。很多时候,皇帝和臣子之间的诏对更像是打哑谜,要么都是了然于胸,要么大家都是一头雾水,也不会给谁留下把柄。
这一套,严嵩玩得精熟,是个中高手。
不过,吴节这么同自己说话,还是让嘉靖心中微微不快,哼了一声,脸色难看起来。
做君主的,最讨厌自己心思被臣子猜出来。
吴节也开始紧张起来,可以说,这是他穿越到明朝之后所遇到的最大一个危机。是将自己从一个弄臣变成干臣的关键。
雪还在静静地落着,这是隆冬的标志。
在距离北京数千里的地方,一大早,白雾就笼罩了四野。
天气冷得厉害,从这里放眼望去,连成一片的麦地空旷无人,连同麦田田隆边上那几棵光秃秃的白蜡树,显得寂寥。
不过,大运河上却有船只穿梭往来,显得热闹。
大约是雾实在太大,船只都行的很慢,不断有梢公喊着号子,回避着来来去去的商船。
这里已经是大运河德州段,从京城出来,这一路上所看的商船就没有断过。
第一次出门,一切都显得新鲜有趣。这两日对陆畅来说,简直就是天堂。没有了院子里那些勾心斗角的复杂人事关系。船上所有人见了自己都是一脸的恭敬,“大老爷,大老爷”地喊个不停,简直就是拿他当菩萨供着。
这还是开始,一旦到了扬州那种天下一等一繁华之地,作为盐运使司的判官,手握重权,一句话就能决定一个富可敌国的盐商的生死荣辱。到那时,这人生才算是过得有些滋味了。
最最重要的是,自从出门之后,没有人约束,他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给个神仙也不换啊!
只是……回头看了一眼一脸幸福跟在后面的丁香,胖子却微微一叹,觉得有些头疼。
这个小女人刚同自己圆房,得了滋润,出挑得越发地俊俏起来,眉宇之间总有一种掩饰不住的喜色,对他也是千依百顺。不过,只在饮食这一桩上对陆畅控制得极严。荤腥是一概不许,一旦在菜肴里看到一点油星,就如同被人踩中了尾巴的猫,说翻脸就翻脸。
就连船上的船夫们也知道陆老爷念佛,见不得肉,都改吃起了斋。
实在忍不住了,才在停船的间隙,偷偷地跑到岸上的酒馆里解谗。
两三天下来,清汤寡水,生生将胖子折腾得两眼绿光,看到那些露着黝黑胳膊的艄公船夫,却自动替换成烧鸡卤肘子,人都快变成神经病了。
不吃肉,勿宁死。
陆畅这次去扬州上任,随行的除了丁香,还有程管家和两个奴仆。丁香且不说了,程管家是外宅的老人,五十来岁,一向不得志,这次去扬州属于是变相的发配。这老头是个憨厚之人,也不管事。
另外,同行的还有一个文的秀才,是陆胖子在学堂里的同窗,沾了些亲。学业很差,中举无望,索性做了他的师爷,去扬州发财。这个文秀才身体孱弱,一上船就吐,晕得七荤八素,如今还在船舱里躺着。
“今天中午吃什么呀?”陆畅吃了三天豆腐白菜,嘴巴里除了鸟,连洪水猛兽都淡出来了。虽然知道问了也是白问,可心中还是抱着一丝幻想。
“老爷身子要紧,依旧是昨天那样。”
“难道就不能加点肉,实在不行,弄条鱼也可以啊。”
“老爷,不能啊!”
死胖子一脸的失望。
正在这个时候,一股浓郁的炖牛肉香味从舱里传来。
这下,陆畅的口水却控制不住地渗将出来。心中大喜,一把抱住丁香:“姐姐,你是我的救命恩人,终于知道心疼人了!”
丁香被丈夫一把抱住,心中一热,脸却红透了。慌乱地朝四下看看,还好,周围都是白茫茫的大雾,也不会被人看到。
这几日,死胖子对她极尽体贴之为能事,又花样百出,让丁香觉得,这日子过得真是不错,只恨不得这条水路再长些,永远没有尽头才好。
在胖子怀里温存了片刻,丁香总算在迷乱中清醒过来。脸色一变,猛地推开陆畅,就惊讶地叫了一声:“谁在做牛肉,不知道老爷见不得这种东西吗?”
“怎么,不是你做的?”胖子也是诧异。
“真不是我!”丁香摆了摆头,很是恼怒:“一定是船上的下人们不知道好歹,不懂规矩。真以为出了府,没有管束,加上老爷你又是一个好性子,就放肆起来。今日定好好好管教管教他们,老爷你也别管!”
说完,就急冲冲地朝船里走去,怒道:“谁,谁在炖牛肉!”
听说不是丁香为自己准备的午饭,陆畅大感失望,忍不住长叹一声。
可就在这个时候,他却听到丁香惊天动地的大叫起来:“怎么会,怎么会这样?”
声音里带着极大的震惊和畏惧。
陆胖子以为出了什么事,心下一惊,也冲了进去。
却见船舱正中的地板上铺着一条猩红色的地毯,上面摆着各色果子冷盘,正中是一大钵白萝卜钝牛肉。
那一钵牛肉都是上好的扁担筋,炖得稀烂,看起来呈现半透明状,上面还浮着一层黄色的牛油。配合上雪白的萝卜,色彩分明,异香扑鼻。
陆爽陆三小姐正盘膝坐在地毯上,手里端着一只青瓷牛眼睛酒杯:“文公子,来,喝了这一杯。”
而那个文秀才则瑟缩着身子使劲地朝墙角里钻:“三小姐,晚生不能饮酒……这种蒸馏美酒,却是……却是……受用不起。”
三小姐的脸显得有些脏,看起来颇为狼狈,可笑容却显得欢畅自在。
“小妹,你你你,你!”陆胖子高高地跳了起来。
“你怎么吓成这样,二哥,你还是个男人吗?”三小姐一口饮尽杯中酒,小脸已经微红,鼻翼上的几点雀斑也分外生动:“没错,我是逃出来的,已经在你的船舱里躲了三天了。哎,又脏,又冷,又臭,还饿。”
将杯子扔到地上,陆三小姐又转头对丁香道:“丁香,准备一桶热水,再拿些干净衣服来,本小姐要沐浴更衣。哎,自由真好,这三日的辛苦总算没有白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