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宗宪的总督府位于杭州北面北新关位置,却不在城中。这个时代的杭州城并不大,里面满满地挤了杭州府衙、浙江巡抚衙门和钱塘县衙,显得有些挤。
浙直总督节制南方五省军政,又是一个准军事机关,摊子铺得极大,又怕扰民,就没设在城中。
一路行来,北新关到处都吃关卡和穿着鲜亮铠甲的士兵,满眼都是明军士兵软檐毡帽上的红缨子。
……“轰,轰!”所有的士兵都发出整天的呐喊,舞动着手中的长矛,将大约数百只麋鹿朝同一个方向驱赶。
等吴节赶到总督府的时候,就被人请到郊外营地,同胡宗宪和浙江巡抚、杭州知府等一众地方官坐在高台上置酒作乐。
吴节乃是皇帝的钦差,身份清贵,浙江巡抚等人对他倒是非常客气,只胡宗宪却是一脸的淡漠,从头到尾就没有同他说上过两句话。
罗龙文就坐在吴节的身边,说起来也奇怪,这厮见吴节并不像预想中的那样满脸的仇恨,反饶有兴味地看着吴节,嘴角带着一丝冷笑。
“诸君,本督前阵子去海门巡查防务,大军回杭途中正好碰到这一群麋鹿,就一路驱赶,吆了回来。今日请各位前来,便是效法乘马射虎之田猎,激励士气,获山珍野味也用于宴飨宾客充君之庖。”胡宗宪端起杯子:“且饮一杯。”
浙江巡抚和杭州知府忙恭敬地饮了一杯,连声的赞叹。
胡宗宪在江浙经营多年,地方官吏都是他的人,胡总督有如此雅兴,各人自然是连声喝彩。
不得不说,吴节自从来这里之后,就没人搭理,他自然知道这些地方官们都是得了总督府的授意,也不在意,只一个人喝着酒,悠悠地看着热闹。
麋鹿这种东西又叫四不像,产与江苏、浙江、福建沿海滩涂,这会看到这么大一群保护动物,倒也有趣。况且,大军田猎,场面壮观,可比看好莱坞大片过瘾多了。
只吴节身边的一个七品官冷哼一声:“文恬武嬉,国家每年花这么多军饷,就是让你们来猎杀麋鹿的吗?”
这话说得很大声,顿时,就有不少军中的将士对他怒目而视。
而地方官们都同时将头低了下去,装着没有听到的样子。
胡宗宪和罗龙文相视一笑,显然不将这人的话放在心上。
这人是新任的钱塘知县,在众人中品级最低,排在末席,吴节是正六品,则排在倒数第二。
他叫赵文,以前在理藩院做官,最近才外放到钱塘县。
这人乃是清流出身,非常不通人情。
吴节听到他说出这种煞风景的话来,就轻笑了一声。这个赵文并不从属于朝中任何一方势力,而且性格古怪。正因为如此,朝廷才将他派到钱塘县这种风水宝地来,给严党添赌。
明朝的清流是出了名的不好对付,只要被他们粘上了,管保你脑袋大上一圈。
估计也因为知道他难缠,刚才胡宗宪才对他的话置之不理。
可吴节这一笑,却引起了赵文的注意:“吴大人可是不同意本官的话,又或者觉得这种田猎之戏无伤大雅?”
吴节:“有些不同意,我觉得吧,射猎就相当于军事演习,对提高士兵的战斗力和士气却是大有好处的。赵大人,吴节不懂军事,也不知道说得对不对。”
“操演士卒,有这种操演法吗?”赵文冷笑:“倭寇来去如风,多是小队人马乘舢板在内河之中如风来去。若要对付他们,得选小股精锐士卒,以快制快。像今天这种情形,大军步下堂正之师又有什么用处,人家可不会傻楞楞地朝你军阵撞来。”
吴节心中微微一楞,仔细一琢磨,还真是这个道理。倭寇入侵时都是几十人上百人的小股部队,飘忽不定,根本不可能同你摆开了架势战斗。要对付他们,只能以小股精锐对小股精锐,颇有些后世特种部队作战的意思。
实际上,戚继光在抗击倭寇的时候就这么干。以小部兵力不断消耗敌人势力,再把住战略要点,一点点挤压倭寇的战略空间,以便聚二歼之。
这个赵文说得倒是有写道理,这家伙不就是个腐儒吗,怎么有这样的军事眼光了?
心中好奇,正要再请教。
“咻咻,咻咻!”无数羽箭朝天上射去,在最高点时猛地一顿,然后拉出长长的弧线,雨点一样落下。
受惊的麋鹿群发出一片尖锐的叫声,四散而去。
还是有几头鹿被乱箭射中,倒在血泊之中,浑身抽搐个不停。
可被周围林立的士兵阻挡,只能向东狂奔。
东面是一一条小河,再过去就是一大片满是稀泥的滩涂,如果鹿群去了那里,这次围猎就要白忙一趟。
正在这个时候,小河边上的芦苇荡中突然站起大约一两百士兵,手中皆端着火铳。
“轰隆!”一排浓得化不开的白烟腾起。
冲在最前头的麋鹿就好象触电一般颤了一下,倒在地上。
前排的鹿群倒下,后面的还在往前冲。
然后有是一排枪声,接着又是一排,竟是历史上有名的三段击。
转眼,芦苇荡前就垒起了一排麋鹿的尸体。
还没等惊慌的鹿群转向,如雷的马蹄声响起。
大约百余骑兵手执长矛奔来,将还战立的麋鹿一一刺倒在地。
却见得,满地都是殷红的鲜血,风吹来,粘血的芦花随风飘荡。
“威武,威武!”千万士卒同声呐喊,原野中回荡着一股肃杀之气。
再座的官员都还是第一次看到军营的血气,都惊得面容苍白,有的人甚至两股战栗,杯中的酒液也荡了出来。
吴节看得明白,胡宗宪和罗龙文都是相股一笑,眉宇中全是满意的神色。
吴节也觉得胸中激荡,大明的军户制度已经彻底糜烂,边军也不堪使用。嘉靖年虽然是明朝最鼎盛的时期,可这种鼎盛仅仅表现在经济上,军事上面却是一塌糊涂。
尤其是江南一地的镇军更是烂得不堪入目。嘉靖初年的时候,甚至发生过几个倭寇横扫十几个县份,却没有一支明军敢出城野战的咄咄怪事。
如今,胡宗宪手头这支军队经过多年的战争,在战争中学习战争,总算是锻炼出来了。
将来若是国家有事,也不至于丧师失地。
回想起嘉靖三十九年自己刚进北京城的时候,北京城竟然被蒙古俺答围困时的情形。吴节不禁想:如果这支军队当时在北京,大明朝又何至于被人家欺负成那种怂样?
吴节忍不住叫了一声:“好,真威武之师也!胡总督练得好兵!”胡宗宪虽然同他吴节道不同不相为谋,可说起才华和能力,说起对国家所做出的贡献,却不得不让吴节心生敬佩。
突然,又有不谐和音传来。
身边,那赵文冷笑一声:“也只能哄哄吴大人这种外行罢了。”声音虽小,可他的话实在难听,却引起了吴节的注意。
吴节心中颇为不快:“赵大人何出此言?”清流们为反对而反对,致疑一切以示存在,对这种人,他是非常鄙夷的。这种腐儒也没有任何建设性的意见,遇到事都习惯性地谴责怀疑反对,仿佛不如此不能显示出自己能独立思考一样。其实,就是一喷子。
这种人吴节在现代社会的网络上遇得多了,讨厌得紧。
“什么胡大人练得好兵,这分明是人家俞大猷一手调教出来的,身经百战的广东粤北军。”赵文面上的讥讽之色更浓:“当年胡大人来东南的时候,手头没有一兵一卒,还不是靠戚、俞二人一手维持,这才有了今天的局面。可胡大人是怎么对俞大猷的,想必吴大人心中也清楚得很。”
吴节这才明白,难怪这支军队如此剽悍,原来是俞家军啊。这次军队是俞大猷在广东时拉起来的,士卒都是粤北韶关地区的青壮。粤北人虽然瘦小,可骁勇善战。
这支军队从广东打到福建,又杀到浙江,乃是大明朝一等一的敢战之师。
可即便立下如此大功,俞大猷还是差点坏在胡宗宪手里。
微微一想,就记起了相关的历史记载:
嘉靖三十八年,贼泛海流劫闽广,占领福建泉州浯屿,御史李瑚一再上奏弹劾胡宗宪纵贼,胡怀疑是俞大猷为其同乡李瑚提供了军情内幕,故奏上一本,委罪俞大猷,说岑港之败,完全是由于俞大猷的作战不力。帝怒,逮俞大猷系诏狱,再夺世荫。锦衣卫陆炳知俞大猷冤,为通关节,送钱于严世蕃,大学士徐阶亦为之担保,才被释放到大同戴“罪”立功。
……看来,胡宗宪的品德并不像传说中那样高尚。
办了俞大猷之后,这支军队自然就落到了他手里。
一时无法接受这样一个英雄竟然做出此等下作之事,吴节有些沉默。
赵文倒来了劲,继续冷笑着小声道:“可这么一直强军落到胡大人手中又如何,这几年过去了,竟没有出过浙江,整日在杭州呆着,未发一箭。只知道在我等面前耀武扬威。当然,赵文不过是一个小小的七品知县,胡大人犯不着搞出这么大动静来。田猎田猎,呵呵,吴大人吴钦差,他是在向你夸耀武功啊!”
吴节悚然而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