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云这个名字吴节可是久违了的,当初在四川的时候,在唐家的诗会上,吴节的词还经她的口,唱遍了整个成都府,也得了成都第一才子大名。
后来,自锦江夜会之后,彩云就来了北京。
吴节天生对这种风花雪夜的事情不太感冒,加上学业繁忙,来北京之后从来没去过烟花之所。再说,他同彩云也是泛泛之交,自然提不起兴趣去探访这个故人。
现在听这两个举人的谈话,这个彩云姑娘好象还曾经做过北京的花魁,不过,现在她这个名头好象又被另外一个叫什么湘月的人给抢去了。
听到这事,吴节本要一笑了之,可心中却是一动,忍不住站起来,朝大嗓门举人和那姓翁的士子一拱手,朗声道:“在下这几日在茶社里看书温习,见二位高贤风采照人,想必是来赴考的举子,心向往之,有心与二位兄台一叙,可否少坐片刻。”
大嗓门见吴节招呼自己,一呆:“你是谁?”
吴节一笑:“浮萍漂泊本无根,天涯游子君莫问。”这句话却是电影《新龙门客栈》里的台词了。
大嗓门和翁举人听吴节谈吐风雅,又看他身高臂长,生的俊秀儒雅。更兼身上带着一股常人所不具备的从容潇洒,都是眼睛一亮,同时点点头:“如此就叨扰了。”
便坐到吴节座上,吴节忙让茶博士将果子摆了上来,与二人说话。
大嗓门:“还请教尊姓大名,可是这一期春闱的考生?”
古代读书人初次见面,除了互通姓名之外,还得报上自己的功名和获取功名的日子,以此论资排辈。等到进入官场,官员们见了面,也会逐一报上自己究竟是哪一年的进士,所获的名次。
吴节对这一套是很不感冒,这情形就好象单位里有客人来访,大家坐一起先说我是清华毕业的,我是北大的研究生,我是南开的硕士什么的,未免有些可笑。
但入相随俗,既然生活在明朝,你就不得不按照古人的方式与人交往。
他只得无奈地回答道:“在下吴节,字士贞,顺天府人,刚得了本期乡试头名解元,惭愧惭愧。”
这话一说出口,他心中还是有些微微得意。顺天府今年好几千秀才,自己能拿到第一,也算是一件很值得荣耀的事情。在城中,也算是一个不大不小的文化名人吧?
可听到吴节的自我介绍之后,那大嗓门的举人身体却放松了些,笑道:“在下刁德,字佩玉,学问稀松平常得很,却拿了嘉靖三十六年湖南乡试头名解元。我在家里排名第四,士贞兄叫我刁四即可。”
吴节吃了一惊,想不到这家伙居然也是个解元,还比自己高一届。就是名字实在不好听,刁四,还吊丝呢!
翁举人更是了不得,自得地摸了摸下巴上的短须:“在下翁文,字宗文,桂林人,不才却得了嘉靖三十年广西乡试头名解元。”
“啊,你也是解元。”吴节目瞪口呆,京城这地界人才实在太多,随便找个举人一问,就是解元。他本以为自己中了个解元也算是非常了不得的,可能进会试考场的,谁不是一时俊彦,精英中的精英?
他本以为自己中了解元之后,怎么这也该名满天下了,如今看来,事情并非如此。真若想一考成名天下知,你不中个会元、状元,也许用不了两年,名字就被世人给忘掉了。
见吴节一脸的愕然,翁举人和刁举人都哈哈大笑起来:“看来士贞也是来参加本期会试的,你我都是解元,以后未必不做个同年,正该多多亲近才是。”
吴节微笑:“那是自然。”
三人又坐一起喝了杯茶,攀谈起来。
大家都是有才之人,说得倒也投机。
过不了一会儿,吴节就竟话题扯到花魁头上,微笑着道:“先前听说翁兄在京城已经勾留了好几年了,相必对这京城的风月之地极为熟悉。方才二位说是要去新晋花魁湘月那里,却不知道那湘月姑娘是何等人物,又有何妙处?”
“正欲过去。”看样子,翁举人是花丛老手,吴节这一问搔到了他的痒处,笑道:“不好意思说,为兄这几年在京城待考,倒是寂寞得紧。好在家中饶有资产,留连于烟花行中,倒也能排遣些须心中寂寥。说起这个湘月,今年不过十五六岁年纪,花容月藐虽然谈不上,可歌喉甚是了得,任何曲子经他一唱,都平添一股婉转韵味。更兼精通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在京城烟花行中乃是一等一的人物。这女子自视甚高,一般人就算是将金山银海搬过去,也未必能见上她一面。”
刁德插嘴道:“其实,若说起女子的长相,还真不重要,只要看得过眼,知情识趣,又才华出众,自然受人追捧。就说这湘月吧,真论无关,未必就漂亮到哪里去,可一般人想见她一面,从打茶围开始,到听她场上一曲,至少得一百两银子。普通窑姐中,长得比她好看的也是有的,可只值得起一钱银子。道理很简单,人家湘月有一条好嗓子,又读过书,能写词写诗,画一笔花鸟,这本事,却不是一般女子能比的。”
两人越说越上劲,都有些向往的样子。
吴节心中不以为然,却连声附和,并问:“你们说湘月刚从彩云手头夺了花魁,究竟是怎么回事?据我所知,彩云也是个大才女,一样能诗能赋,更弹得一手好琵琶啊!”
吴节这话一说出口,两人大为惊喜:“士贞也认识彩云?”
吴节:“以前见过几次面,听过她的曲子,怎么说呢,即便用天籁之音来形容也不为过。当年在成都的时候,我就捧过她的场,后来听说她来了北京,恰好吴节又来北京应试,想再见她一面。”
“原来士贞也是多情种子,居然从成都追到北京来了。”二人大起知己之感。
翁举人又道:“彩云姑娘的琵琶在下也听过,上半年一听之下,惊为天人,可说只要一日不听,就觉得少了什么,禁不住魂牵梦系了。也因为靠着一手好琵琶,彩云姑娘刚一到北京,就夺了整个烟花行的魁首。
直到湘月出道。
彩云的曲子好听是好听,可嗓子比起湘月来说,却少了一点婉约。这还罢了,关键是彩云的曲子唱来唱去就那两三首,没什么新货色,听得久了,难免让人倦了。不像那湘月,十天一首新曲,又都作得极好,总能给人惊喜。
就因为湘月的新曲层出不穷,没出一曲,都会满城传唱。而彩云唱来唱去,也就那三五首老词。几个月下来,大家都朝湘月那里跑,渐渐的,彩云的花魁头衔就这样被人家夺去了。”
说到这里,翁举人用手指在桌上敲出拍子,唱道:“青嶂俯楼楼俯波,远人送客此经过。西风扬子江边柳,落叶不如离思多。好诗,好曲子。这就是湘月前几日刚出的新诗,真真是绕梁三日,不可断绝啊!这曲子,最近几日在京城的举子当中,已经传唱得都快疯了。”
吴节一听,这诗实在不怎么样,也就是普通水准。这样的诗送他,他还懒得抄呢,随便从《全唐诗》里抄一首无名氏的作品,也比这诗高上一截。
不过,在明朝,这诗也算是不错的了。
他撇撇嘴,正想说些什么,旁边,刁德也大声赞叹起来:“翁兄,这诗真不错啊,可是那湘月所作,真是一个大才女啊,等下无论如何得见她一见。
“怎么可能是湘月所作?”翁举人扑哧一笑:“别说一个青楼女子,就算是换你我这样的举人,要想一个月作两三首诗词,且篇篇精美,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刚才这曲子是小阁老所作,怎么样,不错吧!”
“原来是严世藩的作品,我说嘛,果然了得啊!”刁德张大嘴,感叹:“不愧是我大明开国以来三大才子之后的另外半个。其实,抛开道德文章不论,就诗词一物,小阁老人品虽然不堪,可却比其他三人强上半筹。刚才这首诗中‘西风扬子江边柳,落叶不如离思多’一句,将晚春的愁绪和离人的乡思细细地揉碎了,合在一起,随着那一江波浪,清流而下,端的让人心中惆怅啊!好诗,好诗!”
所谓明朝三大才子,就是解缙、杨慎和徐文长,至于严世藩,在学问上要弱些,被人称之为半个才子。
翁举人有意卖弄自己在风月场中的见识,神秘一笑:“实际上,湘月的所有诗词可出自小阁老之手,你想,有小阁老的诗作,湘月就算是一个庸脂俗粉,也得红透半个北京城。”
“啊,一个堂堂的内阁辅臣,做了青楼女子的御用词人,这个湘月真是好造化。”
翁举人:“没办法,小阁老喜欢湘月的伶俐可人,他又个才子气极浓的人。因为身份关系,所作诗词也不方便给人看,所以就借湘月之口流传于世。算起来,今日大约又是小阁老新作问世的日子,《红袖馆》今夜不知道会热闹成什么样子。为兄估计,起码有上百来京应试的举人会去那里听湘月的新唱词,哈哈,堪称文坛的一大盛事啊!”
“翁兄,那还等什么,咱们快些过去吧,若迟了,只怕连座儿都找不着了。”刁德听得心中发痒,便催促起来。
经他这一提醒,翁举人记起这桩,“哎哟!”一声站起来:“却是忘了,干脆咱们现在就过去,虽然未必能见着湘月姑娘。却可另外请个能诗能歌的女孩子,再摆上一桌酒菜。”
他看了吴节一眼:“士贞,你我一见如故,不如作了一道?”
吴节即没拒绝,也没答应,反问道:“还请教翁兄,如果一首诗词过了花魁之口,被人唱的满城皆知,是否就算是天下知名了?”
翁举人肯定地点点头:“当然,知道什么是花魁吗,那可是京城一等一浮华的所在。普通老百姓和士子们可能不知道内阁究竟是哪几个人当家作主,可却对花魁这一期唱的诗词了若指掌。再说了,追捧湘月的是何等人物,除了朝廷的达官贵人,就是来应试的上万举人。说句不好听的话,如果士贞兄你有一首诗经了湘月之口,你的名字立即就会被这上万举子知道。被上万举人知道,也就被天下人知道了。怎么,士贞可有得意之作要献给湘月姑娘……这事怕有些难办……你得先见这她的面,可一般人要想见她一面何其之难……还有,湘月只唱小阁老的诗,别人的,她还看不上呢!”
吴节笑笑:“我倒没新作,再说,我又不是小阁老,人家未必看得上。”
上万举人,这可是整个明朝社会中坚,士林舆情的基础。
看样子,这是一个真正名动天下的大好机会啊!
只要……打倒严世藩。
反正自从那次青词比试之后,我同严家也算是翻脸了。
刁德:“士贞,咱们还是快些过去吧!”
吴节笑了笑:“我倒是想去彩云那里看看,毕竟有些日子没见面了。至于湘月,俗话说得好,衣不如新,人不如旧。”
“士贞真是多情种,佩服,佩服!”二人都有些感叹,都说:“既然士贞要去见故人,我们也不阻拦,彩云姑娘最近的日子也过得苦啊,有你这份心,彩云姑娘想必会非常感动的。”
翁、刁二人急着去《红袖馆》抢位置,也不废话,起身就要告辞。
“等等,还想问一下,彩云姑娘如今在何处坐馆?”吴节忙拦住二人。
翁举人回答说:“彩云姑娘一直都在城西的楚腰居啊!”
听到这名字,吴节皱了一下眉头。
他对勾栏楚馆和娱乐业一直都很反感,心道,这明朝的青楼取的名字实在不怎么样,什么临水人家红袖招,楚王偏偏好细腰,乱七八糟。
读多了圣人言,又在明朝生活了大半年,吴节突然有些道德洁癖,有逐渐融入这个时代的趋势。
老实说,这次去逛青楼,内心之中,他还是有些接受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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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黄昏,雪花轻轻柔柔地飘着,微风中,浓郁的香气沁人心脾。
颇有冷香飞上诗句的意境。
此时尚早,还没有客人来访,照例是彩云教授学生琴艺的时候。
可她怎么也提不起精神,就那么懒洋洋地靠在锦墩上,手指有一声无一声地拨着琴弦,竟不成曲调了。
房间里显得有些凌乱,脂粉随意地在梳妆台上摆放着。长案上摊着一张写了几个字的纸,毛笔搭在砚台上,墨池中的墨汁已经干涸。
软塌上,一本《石头记》看了一半,皱巴巴地扑着。
中午的时候喝了点黄酒,脑袋还有些晕忽忽的,眼神也有些惺忪,死活也提不起精神来。
当初,彩云刚到北京的时候,靠着一手琵琶,很轻易地夺了花魁称号,而这里也成为京城才子们最向往的地方。可自从上个月那个叫湘月的小姑娘横空出世,每十天一首新诗,竟活生生将花魁的头衔抢过去之后,这里就冷清下来,也让彩云失去了精气神。
来这里的客人们的素质也一日差似一日,刚开始还都是进士、举人,到如今连阿猫阿狗都跑过来叨扰了。
真真是让人烦不胜烦。
学琴的那个小姑娘今年十二岁,名叫依依,已经在馆里养了十年了。现在名义上是彩云的学生,实际上还担负起她的贴身丫鬟的的职责。这小丫头如今也出落得清秀可人,再过两年就可以单独坐馆了。
就是脾气不太好,将来只怕要吃亏的。
见彩云显得有气无力,依依乖觉地将琵琶放下:“姑娘,天已经有些晚了,要不今天就到这里。等下,公子们只怕就要过来了。我替姑娘梳妆吧。”
“不用了,也不会有什么不得了的人物过来的。一般人,我也懒得理睬。”
“也不是啊,章公子每隔六七日都会来见姑娘一次的,算算日子,就在今天。”
“他呀……只怕去湘月那里了。”彩云淡淡一笑:“今日是湘月出新曲子的日子,京城中大小名士都会过去一睹为快的。”
“这些没良心的。”依依气愤地站起来:“姑娘,我出去看看。”
“由得你。”彩云不想说话,恹恹地挥了挥手示意依依出去。
说了这半天话,彩云心中更是郁闷,就拣起那本没看完的《石头记》,可她心中乱成一团,又如何看得进去。
正在这个时候,就听到外面依依冷笑着道:“我家姑娘今日身子不好,不想见你,怎么,你没去红袖馆吗,那里热闹得很啊!”
彩云一楞,心道:难道是那章公子来了,这么早,倒是有心了,他心中还是有我的啊!
如此一想,彩云阴霾的心情总算好转起来:“倒是这个依依性子太急,这么呵斥章公子,对他未免不公平。”
就要让依依请章公子进来。
这个时候,外面那人说话了,却不是章公子:“奇怪了,我去红袖馆做什么,我是来找彩云姑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