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节将那张试笔的纸团了,扔进火炉里。
一团耀眼的火光在炉中一闪而逝。
“你写了半天,结果就写了这几个字?”依依有些恼怒,以为吴节不过是戏弄自己,眉宇间有掩饰不住的怀疑。
此人大言炎炎,可鼓捣半天,却没写任何东西,难道是真写不出任何东西来,因为将话说满,如今却下不来台?
“算了,你还是别写了,再写也写不过小阁老的。”
“我说,换一张纸,现在重新开始。”吴节的语气越发平淡:“严世藩很厉害吗,难道就没人能写过他?”
“若论才学才气,七子或许能与之比肩,可但论诗词一物,小阁老比这七人却要强上许多,我刚才不是说过了吗?”依依正要再说,可看到吴节镇静的神情,却还是下意识地重新铺开了一张上好的暗金宣纸。
上半年的时候,彩云姑娘初到北京,靠着一手绝妙的琵琶和婉转悠扬的歌喉,在短短一个月之内就夺得了京城花魁名号。可就在这两个月,湘月去异军突起,将彩云姑娘压得抬不起头来。
之所以如此,还不因为湘月一味求新求变,背后又有严世藩这个诗词大家,每十天就有一首新诗问世,且篇篇精美。
有这么一个宗师级的诗词语好手在背后支持,彩云虽然才艺绝高,可唱来唱去就那三五首词曲,想不输给湘月都难。
小阁老的诗词的确作得极好,能够在这上面与之一较量长短的,恐怕只有所谓的后七子了。
所谓后七子,乃是嘉靖年间的七个文学大家:李攀龙、王世贞、谢榛、宗臣、梁有誉、徐中行和吴国伦。
这七人提倡复古,以为文章自两汉、诗词自隋、卫之后都不值一读,今人作文只要“琢字成辞,属辞成篇”,模拟古人就可以了。
这七人当中李攀龙曾作到刑部主事一职,后来因为得罪严嵩,被罢免,如今在家乡养老。
王世贞则在南京做刑部尚书,谢榛垂垂老也,早致仕回乡多年,宗臣远在福建,梁有誉去世多年,徐中行和吴国伦也没在京城做官。
这七人若能出手,或许与小阁老有一拼之力。他们都是复古派,为人也严厉正直,根本不可能参与进这种风流韵事之中与人争锋。
况且,这七人对诗词虽有涉猎,可真正写得好的却是散文。尤其是宗臣,他的那篇《报刘一丈书》,更是不世雄文。
至于其中名气最大的王世贞,则擅长写戏,乃是明朝戏剧的开山宗师。
作文讲究气势,写戏得会谋篇布局转承起合,而诗词却需要才气。
莫说以彩云的身份请不到这七人,就算请来,也未必能胜过严世藩。
如此算下来,天下间,能够在诗词上压倒小阁老的人,只怕还没有出生。
别人不成,眼前这个只懂得说大话的少年,更是不行。
一念至此,依依却有些绝望了。
烟花行中也讲究传承,依依如今拜在彩云门下,自然要学她那手精妙的琵琶绝艺。而后,曲牌词牌唱腔也得全盘学会了,所谓假传一句腔,真传一口气。然后,彩云所唱的诗词,也要全盘继承下来。等到出师,又是一个小彩云。
因此,烟花行中师徒关系密切,很多时候甚至比母女关系还亲。
彩云败在湘月手上,从感情上讲,依依自然是同仇敌概。从现实上来说,烟花行的女子,尤其是清馆人,大多只做到十八岁,攒够了嫁妆就会寻个好人家嫁了。
彩云已经十六岁了,最多两年就会退出这一行。
然后就该着依依接彩云的班了。
若彩云还是那个花魁,作为花魁的真传弟子,依依自然也是水涨船高。烟花行里也分三六九等,如彩云这样的花魁,客人要想见上她一面,没个百余两银子下不来,还最多听她唱一首曲,说几句话。可换成那种操皮肉生涯的窑姐儿,二十文就能睡一晚上。
人和人不同,花魁就是这一行中的君王,而她依依,作为花魁的弟子,那就是天子门生,一出道,就站在极高的起点。
对于未来,她也有自己的憧憬,也为自己能够拜在彩云门下而庆幸。
可这一切,都随着湘月夺去了彩云的花魁头衔,而变成一场空。
“哎,这个姓吴的少年愿意写就让他写吧,反正无论如何也写不过小阁老。”一想到这里,依依就失去了力气,就退坐到一边,也懒得再搭理吴节。
这个时候,吴节已经开始慢慢地写了起来。
这一写就好多字,再看他的身子随着写字的动作微微起伏、舒展,倒有一种行云流水的气势,柔和、流畅,一派儒雅之风。
这个时候,彩云捧着食盒进来了,见吴节正在写字,目光中却是惊喜,显然对他信心十足。
她放慢脚步,轻手轻脚地将食物放在桌上,又端了一杯酒走到吴节身边,低头小心地看去。
这一看,彩云端杯子的手定在了半空。
“行了。”吴节突然将手中的毛笔扔在桌上。
“这是词?”彩云的声音不为人察觉地带着一丝颤音。
“没错,是词。”吴节搓了搓手,轻轻道:“严世藩长于七言古诗,某倒不是不能在他这桩强项上将他比下去。可凡事讲究一个先声夺人,在古诗上同他较量,却少了些意思。不如先用词牌,也好让大家听个新鲜。且唱着,看看这词的效果如何,再决定接下来写什么。”
“喂,你手不酸吗,酒来!”吴节突然笑了起来。
彩云忙将杯子递了过去。
吴节伸手接住,退回座上,好整以暇地饮了起来,一边喝酒,一边用筷子夹着食盒中的小点心。
彩云还定定地站在稿子前面,就那么如痴如醉地看着,久久不肯将眼睛挪开。
“不过是一首词而已,再怎么写,能够比得过小阁老的是诗。”依依心中突然有些不满,暗中嘀咕:“一首词不过几十字,彩云姑娘怎么看这么半天?难道这词真得不成,或者说也算是勉强,不唱吧,可惜。真若拿出去唱,却要被小阁老比下去,闹个没趣。估计我家姑娘也在犹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