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天气,中原的内陆已然颇为燥热。自司隶往河南的大路上,正有一队铠甲齐整的大军进发。
延绵不绝的队伍中,旌旗如林,戈戟生寒。五色旗帜中,三杆主副棋子迎风招展,飘展的旗面上,分别是于、李、乐三个大字。这队人马,正是刚自潼关大捷后,受命往救汝南的,由于禁为主将,李典、乐进为副将的曹军。
抬手抹拭了一把额头沁出的汗水,驱马行于后队的李典手搭凉棚仰头看了看天。明耀耀的日光,拉出一串儿的七彩光晕,令他不由的微微眯了眯眼睛。
低下头来略略适应了一会儿,才有抬头眺望了下前面望不到头的军伍,听着身边哗哗的甲叶子声,和响成一片的橐橐之音,虽然整齐,却难掩其中的疲乏之意,李典面上掠过一丝忧虑之色,轻轻发出一声叹息。
自今春以来,魏公领地四面受敌,几乎是一夜之间,在那位青州刘皇叔的檄文召唤下,各处烽烟四起。也不知都受了那刘璋什么蛊惑,自北往南,数路诸侯尽皆奉其令而动,让魏公首尾难顾,疲于应付。
打从开战以来,原本控辖州郡,已然瞬间缩至原先的一半不到。魏公这些天眼见的消瘦下去,如今尚不及五十的年纪,却已经两鬓染霜,犹如古稀之人。
李典清楚的记得,他以幼龄之年随父兄追随魏公,南征北讨十余载,讨董卓、平李郭、迎汉帝、战徐州。其后冀州争锋、荡涤辽东,大小数百战,期间亦曾多有艰苦之时,但魏公一向进退自如,何曾如今日之憔悴?
青州刘璋!李典心中暗暗念叨着,眼中射出极复杂的光芒。对于这位名震华夏的人物,李典是既佩且恨。
佩服的是此人的惊才绝艳,韬略无双。自黄巾之乱时崛起,几乎战无不胜攻无不取。
便是在数年前幽州大乱时遭了重创,却犹然能从颓势中浑水摸鱼、攫取利益。一度令当时的魏公和河北大豪袁绍手忙脚乱,空耗军力粮秣无数。
而后更是远走塞北,最后竟从海外杀回,让所有人的希望都落到了空处。
这些还都是军略方面,再看其所占的青徐二州,当年被黄巾祸乱后,又经了魏公东伐、乍融作乱两番摧残,原本残破之地,如今却俨然中原十三州中的首善之地,丰饶之乡。
如今的青州,兵强马壮,战将千员,谋士如雨。其地之兴,其势之盛,虽以二州之地,竟不下于魏公最盛时五洲之地。从这便可看出,这个刘皇叔治政之力,是何等高明了。
魏公与其原先虽谈不上朋友,但却也没有仇恨,两人都是当世英杰,若不是为了争霸天下,原该能成为最好的朋友。只可惜,一山不容二虎,一天不容二主,他们之间的交手,便成了怎么也规避不开的宿命。
此番魏公危急到了极点的境况,不正是这位青州雄主一手造成的吗?只可恨那些跟着起哄的家伙,真个是可恼可杀!他们便不想想,一旦没了咱们魏公的牵制,他们可还能逍遥一方,称王称霸吗?
都是些个鼠目寸光之辈!他心中想到这儿,不由的恨恨的吐了口唾沫,嘴中喃喃骂道。只是想及眼前之事,满面怒容却又转为愁绪。
要不是这次得天之助,狠狠的打击了雍凉之军,令其龟缩而回,只怕此次境遇更加危急。四处告急的文书,这许多天来,在魏公那儿估计快要堆成小山一般了。
冀州已然全丧,兖州失去大半,司隶处于并州和雍凉之间,又丢了长安这个屏障,所幸雒阳周围几处险要易守难攻,这才堪堪抵挡的住,但魏公心中之忧思,不知比他人要多出多少。只不过碍于身为主公,不得不力保平静罢了。
便这种危急形势,偏偏豫州又接连丧城失地,如今竟然只剩汝南一地,幸亏荀彧先生在那,还能苦苦支撑着。只是,被二十万大军围困这么久,怕也早到了强弩之末了吧。可是…….
想到这儿,李典再次抬头望望前面,面上忧虑之色更重。汝南当然要救,但是在行军路线上,他却与于禁、乐进二人持不同意见。
自关中往汝南有两条路,一条是出虎牢,自荥阳,过长社,先至许昌而后南下颍阳、蔡县而至。这条路虽远,但是却都在自己境内,能报大军完全。
更可以通过自许昌而出,打通汝南与大后方的联通,保证后路畅通。
当然,唯一的缺点便是,所费时间,也将成倍的增长。虽说救兵如救火,但若为救援而使自身陷入险境,到头来,救不出人却把自己陷进去,实在不智啊。
尤其,在如今魏公这般艰难的情况下,这五万大军虽然不多,却也极是宝贵。毕竟,这些百战老卒,绝不是临时招募之军可比的。
所以,李典认为,自许昌而转汝南,费时虽久,在当前阶段却是最稳妥的。但是,显然于禁与乐进并不这么认为。
他们选择的便是现在正行进的这条路,跨洛水通宜阳,横穿嵩山小路,直下阳人、叶县而至汝南。
这种坚持,也正在于己方兵少,以五万之军对二十万之敌,堂堂之阵绝难取胜的基础上。
他们认为,兵少则需用奇。奇之一字,首要体现在快上。取小路倍道而进,趁对方不妨之际,一举搅动对方阵脚,再与汝南里应外合之下,才可能解去汝南之围。
这种认定,还有个原因,就是他们认为围困汝南的,毕竟是来自两方的军伍。既为联军,就必然难以保证号令一致。只要引发对方大乱,则大胜之机便在反掌之中了。
李典承认,他们二人说的有道理。但是,眼下这条路虽近,但一路多行于山间之中,不利大军展开。一旦遇伏,后果不堪设想。
这番警示,于禁、乐进二人却大笑摇头。因为根据斥候探得的消息,围在汝南的联军数量并未减少。而且,汝南离着这一路最危险难行的嵩山与轘辕间道,尚有极远的距离。只要大军出了山区,再往外便是一路平原,对方还如何设伏?
最后,自是少数服从多数,当即传令,大军倍道而进,直往阳人小路而来。
时值正午,烈日当头,五万人一路急行,此时已然深入轘辕之北。山中草木茂盛,到处都是成片的原始森林。巨大的树冠,将山道遮的一片幽暗的同时,也使得里面冷意袭人,与几步之外的山外,如同两个世界。这里,却是进入了山区最后的一程——十里一线峡。
这十里一线峡便如其名,总长不过十里,所谓一线,并不是说道路狭窄,正相反的是,除了两头稍嫌狭窄,中间大部分地方,却是极为开阔。那个一线,指的是两边山崖耸持,高足数百丈。而且,越往上越是向里倾斜,人在其下,仰头看去,最上处,便只一线蓝天显露。一线峡由此得名。
众曹军一入峡中,顿时每个人都露出舒适惬意的表情。长途急行,烈日如炙,汗出如浆使得人人体力消耗极大。如今乍逢这般凉爽之途,实在是美妙至极。
于禁、乐进二人虽驳斥了李典所虑,但二人终是大将之才。在大军进入峡谷之前,便派出斥候远远哨探,直到斥候奔出峡谷另一端,查访无虞之后,才下令大军进入。
三人中,乐进走在最前,小半个时辰后,前面隐见光亮,有数骑往来巡视,正是早早派出,守在谷口的斥候。
乐进面上露出放松的神情,传令后面加速跟上。虽说探查并无伏兵,但早离险地总是一件令人放心的事儿。
众军得了乐进的命令,果然都加速了步伐。不过片刻后,前军已有近半出了峡谷。乐进心下轻松,正要拨转马头往后再催促一番,却忽听不远处的峡谷口外,传来一声炮响。
随着炮响之后,隆隆的鼓声忽如滚雷般震响起来,喊杀声随风传来,直如惊天动地一般。
乐进面色大变,也顾不上等斥候来报,先自急舞刀拍马,向外急冲。只是冲到外面,却是不由的一呆。
面前一片开阔,两边密林夹道,四周除了先前出了峡谷的,此时也是满面紧张的小部前军之外,压根不见半个敌人的影子。
“文谦,怎么回事?”
正自满心犹疑之际,身后忽然传来一阵急遽的蹄声,随即,一个略显惊惶的声音传了过来。扭头看去,却见不远处,主将于禁在李典的伴随着,带着一队亲卫,直往这边奔来。
乐进自己也是满头雾水,心中正琢磨着是不是对方搞出的小花招,不过只是疑兵之计罢了。听到于禁问起,又哪里能回答的出。
正要犹豫着是不是将自己的推断说出,却忽听隐隐从两边林中传出一阵怪声。
那声音淅淅沥沥,时断时续,似是春蚕啮噬桑叶。间或突兀的爆出几个尖利之音儿,宛如刀尖划刻金属,闻之令人牙齿发酸,极是难受。
便这一忽儿功夫,于禁、李典已经走近,三人绵绵相觑,连李典也是一片惊疑之色。
正自发愣,忽听周围最外面的军卒一阵哗然,惊骇之声四起,纷纷向后挤来的同时,已是伴随着几声惨叫传出。
三人大惊,正待唤人前去察看,阵风吹过,猛然一阵腥臭之气冲来。于禁刚张开口,迎个正着,只觉胃中一阵翻腾的同时,脑中也是一晕。
四下里军卒混乱更甚,推推搡搡间,已然挤到了三人之前。外围惊呼声、惨叫声也是越来越多。
李典侧耳听去,随即面色一变,踩着马鞍站起眺望,目光所及之下,霎时间冒出一头大汗。
便在这数千人围成的大阵外,漫山遍野的都是一片蠕蠕而动的毒蛇。数量之多,已然将所有能看到的地面尽数遮掩,乍一看上去,几乎以为是地面在诡异的波动着。
怪异的声响越发急促了起来,李典此刻已然听了出来,那是一种哨音,却不知是何物所制,竟能驭使蛇虫。
此刻正值春季,又在深山之中,蛇虫不但数量多的恐怖,而且经了一冬的蛰伏,正是饥饿之时,只这一会儿功夫,外围便不少曹军士卒遭了蛇吻。
这些军卒皆是百战老卒,若遇上敌人,必然是勇猛向前。但如今碰上这些蛇虫,又哪有人肯拿自己性命去跟无知无觉的蛇虫去拼?是以,随着越来越多的人被咬伤,整个出了峡谷的这部分前军,终是彻底乱了起来,纷纷向后转身,欲要往峡谷中躲避。
于禁三人这会儿也全都反应过来,明知这漫山遍野的毒蛇是被人役使的,却也一时半会儿没有办法。眼见再不后退,惊慌难以控制不说,便自己三人也要遭了蛇咬了。
郁闷之下,只得下令大军缩回峡谷,利用谷口狭窄的地形,掘石填土,以挡群蛇。并传令后军多调火箭、雄黄等物向前,先挡上一挡再说其他。
三人之现在倒还能保持镇定,盖因对方竟然驱使蛇虫来攻,而一路哨探又没发现什么大军埋伏的迹象,那就表明,对方即便有人也肯定不多。眼下这情形,显然是为了阻挡拖延他们救援汝南的时间而已。
只是,事实真的如他们所料吗?隐隐间,似有邪恶的笑脸在云间显现…………
轰!轰!轰——轰!
便在众人争相恐后的向峡谷中奔逃时,却没人发觉,那些围上来的毒蛇,已然停下了前进的势子。随着众人的逃散,已然隐隐现出一圈儿空白之处。‘
而就在此时,方才众人所立之处,却猛然暴起一片声的巨响,响声中,初时只不过是几声小的,但随着整个地面猛然塌陷下去,巨大的震响才真个响了起来。
尘土飞扬,蓦地扬起十余丈高的尘头。灰头土脸之际,无数的惨叫声此起彼落,多数却只是才出半声,便即戛然而止。
于禁三人离得谷口近,最先一批进了谷中,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骇的个个变了脸色。直到半天之后,尘土大半平息下去,再看前面景象,险险没惊得从马上摔了下来。
但见方才谷口之处,此时已是形成老大一片深坑,碎石沙土纷扬之中,那坑足有数十丈深浅,跨度更是人马难过。而坑的对面,便是那一眼看不到边的蛇阵。红信嘶吐之际,阵阵腥臭之气氤氲。眼前一个巨坑,一片蛇阵,竟是生生将这五万大军挡在了一线峡中,寸步难进。(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