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师姐沿着石板路走远了,那一日是罕见的晴天,她脚下的青石板路泛着光,胸前的银铃铛叮咚轻响……拐了一个弯,也就听不见了。
世上没有什么命中注定。
所谓命中注定,都基于你过去和当下有意无意的选择。
选择种善因,自得善果,果上又生因,因上又生果。
万法皆空,唯因果不空,因果最大,但因果也是种选择。
其实不论出世入世、行事处事,只要心是定的,每种选择都是命中注定的好因果……
这篇文章说的不是因果和选择。
说的是铃铛。
还有银子。
(一)
《禹贡》曰“唯金三品”,金银铜。
这个故事里也有唯金三品:银子、银子和银子。
这个故事里还有三品,不唯金,却唯心,阅后仁者自知。
故事发生在银器店,那时我是个学徒的小银匠。
银器店悄悄生长在边陲小镇。
老师傅老手艺,几十年的老房子,老街老巷。
哪有什么春夏秋冬,小镇只有旱季和雨季。
雨季来临,寒气静悄悄地升腾,领口袖口一凉,偌大个喷嚏猝不及防。
街面上行人寥寥,湿漉漉的狗颠颠儿跑过,一簇簇不知名的菌子撑开在木头墙角。
木头柱子木头墙,木头的小镇。
雨季里,老木头有种清冷的霉香,图书馆深处的味道。
老师傅身上也有这种味道。
铺子临街,老师傅猫着腰,踞坐在门口木墩上,火焰艳红,灰蓝的手掌。
青石板路冰凉,一天到晚水汪汪。马帮时而缓缓踱过,大胡子马锅头揣着酒壶,马鞍上摇摇晃晃,铜铃儿叮当叮当响。
川马滇马没驴大,步子迈得小,铃声也碎,碎碎的钝响从街头淡到街尾,再没入田野那头的远方。
马铃声远去,打银声渐起。
叮叮叮,叮叮叮……
铜声钝,银声脆,老师傅的锤子缓,余音钲儿的一声袅袅上天,好似黄雀儿鸣叫着蹿入层云。
我时而停下手中的活计,眯起眼睛,侧着耳朵。
多好听呀,真好听啊。
一声来耳里,万事离心中,听着听着,人就魔怔了。
一根纸烟丢进怀里,老师傅瞅着我呵呵笑。
我一抹下巴,真丢人,出神儿就出神儿,怎么还淌口涎了?
纸烟别上耳朵,我拱手道:哈……不好意思啦阿叔,我又偷懒了嘎。
他摆摆手,笑眯眯地问我:洋芋吃得惯?
吃得惯吃得惯……我学徒来的,阿叔吃什么我自然跟着吃什么。
又问:馋肉了吧?
哪里哪里……我学徒来的,阿叔吃什么我自然跟着吃什么。
他点着头,笑眯眯地说:……学不学徒不要紧,要紧的是早点儿多学个手艺,靠手艺吃饭,想吃什么就吃什么。
我是莫名其妙留下来当学徒的。
彼时我年少,拎着小画箱背着大背包满世界游荡。
半背包颜料,半背包煎饼和大蒜。
袖子吸饱了松节油,指缝里嵌满黑泥,牛仔裤膝盖处脏得反光,裤腿上花花绿绿的颜料嘎巴儿,整个人胡子拉碴马瘦毛长。
要多砢碜有多砢碜。
大学本科是风景油画专业,偏爱画乡野,习性难改,故而途经小镇时,驻足几天画画老街老房,顺手把老师傅打银的模样描摹在了画面上。
他手中的活计不停,任凭我画,偶尔抬头冲我笑笑,我也冲他笑笑。
到了饭点儿,我蹲在路边啃煎饼就大蒜,他端着碗,探头看我。
他冲我笑笑,我也冲他笑笑。
我把画转过来给他看:画得怎么样?
他说:啊呀!真像,和个相片一样,这个画一看就能卖不少钱。
我逗他,扬起手中的山东煎饼,道:真要能卖不少钱,我还用蹲在这儿啃这个?
他端着碗走过来,笑眯眯地瞅瞅我,又瞅瞅煎饼。
能吃饱吗?纸片片一样。
我说来来来别客气,您也尝尝。
……
一来二去攀谈熟了,我留了下来,被老师傅捡回了银匠铺学徒打银。
老师傅说他年轻时也爱写写画画,门神也画过,大字也写过,《芥子园画谱》
也临过好几卷……穷乡僻壤的,毕竟不能当饭吃,终归还是去学了手艺。
他说:你住几天,住几天嘎,一来饭菜吃点儿热的,二来顺便学学手艺。你会画画,上手一定快,说不定将来多只碗盛饭。
他心善,以为我落魄,变相接济我。
我晚熟,孩子气重,一生不羁放纵爱折腾,借着此番好意,张嘴就应了下来——多好玩儿啊,混成个银匠当当。
我张罗着去买猪头来拜师,他却不让。
他说:免喽免喽,你们这帮孩子将来都是要去做大事的人,你住几天,住下嘎,住下就好。
老师傅说,匠人有匠人的规矩,有些事情儿戏不得。
若当真拜了师,就要扎扎实实学徒三年,若要学得精,三年也未必出师。这是门传了不知多少代的老手艺,养家糊口有余,买车买房却未必,实在不适合年轻人学,也一直没碰见个真心学艺的年轻人……
他说:你要是愿意学徒就学着玩玩,学费不用掏。
我说:那我横不能搁您这儿白吃饭吧?
老师傅上下打量着我,说:阿弥陀佛,难不成你还能吃穷了我?
好吧阿叔,那咱们今天吃什么?
(二)
我以为会驻足个三五天。
没想到一住就是整个雨季。
住下后,自然不用啃煎饼了,有菌子吃,有凉粉吃,还有洋芋。
烤洋芋、炒洋芋,洋芋丝、洋芋片。这里的洋芋是红心儿的,生吃有股苹果味儿,柴锅烧来滋味足,饭添了一碗又一碗,怎么吃也吃不够。
饭桌就是柜台,柜台就是饭桌。
铺子地方小,吃饭时老师傅坐中间,我和小师姐一人一边斜倚在柜台上夹菜,乌木筷子,粗白瓷的大碗。
老师傅念佛,菜多素少荤,却出奇地香。我筷子落得像打地鼠,吃得稀里呼噜。
小师姐不一样,她眼观鼻鼻观心,文文静静捧着碗,细嚼慢咽。
是喽,银匠铺还有个秀气的小师姐。
小师姐个子不高,一身长襟黑羽绒服,袖子长长盖过手背。
那一年,北上广的女孩子开始流行把长发簪在脑袋顶心,小师姐脑袋顶上也簪着个同样的髻子,据说叫道姑头。
本是个俏皮的发型,却让她顶出了一身古墓派的忧郁。
乍一看,哎呀我擦,敢问小道姑刚给哪家施主做完头七招魂法事……
小师姐性格也像个小道姑,极内向,话极少,一顿饭也不见她说一句话。
她不问我的姓名产地,也不和我寒暄……话说我是多不招人待见?
饭后我装装样子,起身收拾碗碟,她轻轻推开我的手,说:我来就好。
后院的自压井旁,她蹲着洗碗,动作轻又缓,一点儿声响也听不到。
小师姐也是外乡人,年龄只比我大一点儿而已,进门只比我早几天。
老师傅笑眯眯地说:和你一样,也是捡来的。
也是捡的?也是在路边啃煎饼就大蒜?
阿叔你逗我的吧?我不信,多秀气的一个姑娘哦,怎么看也不像个走江湖跑码头的。
她姓甚名谁是何方神圣,老师傅也不知道。
老师傅说别看镇子小,来来往往的外乡人却不少,乐意留下跟我学手艺,高兴还来不及呢,问那么多作甚?只要不是通缉犯,愿意住多久住着就好。
我笑问:那如果住下的是个通缉犯呢?
老师傅飞快地上下打量我一眼,嘟囔着:阿弥陀佛……
拜托,看什么看,很伤人的好不好?
小师姐是个奇怪的女人。
是有多怕冷,冬天尚远,她却早早裹上了羽绒服,也不怕捂得慌。
又好像很怕累,她去街尾买菜,短短一截路就能走出一脸倦容来,好像背着的不是竹篓,而是口水缸。
我就够爱走神的了,她段位明显比我高,有时吃着吃着饭眼神就失了焦,有时擦着擦着桌子,抹布就固定在了一个地方不停转圈。
私下里我问老师傅:她有心事吧,我去陪她聊聊天解解闷去?
老师傅说:莫扰她……她一来就这样,好多天了。
小师姐发呆的时间往往很长。
小镇雨季的午后,她抱着肩膀看檐头滴水,一只脚踩在门槛上。
大半个小时过去了,鞋面溅得湿透,人却一动不动斜倚在那儿,像尊石膏像。失恋?失业?失意?不知道也。
有心去关心一下下,又担心微笑未必能换来等量的微笑,算了算了……
打破沉静的总是老师傅,他咳嗽一声,端着锤子喊:来来来,你们俩都过来瞧瞧。
瞧什么?当然是瞧打银。
算是传艺吧,但老师傅不说教,只说瞧。
厚银板裁成条,锐刀錾花,锉刀修边,一锤两锤敲出韭叶儿扁,三锤四锤敲出月牙儿弯。
皮老虎小风箱鼓火,脚下要踩匀,喷枪满把抓,枪口不对人,烧啊烧,烧啊烧,烧软找型再烧再焊,烧至雪花白时往水里沁,刺啦啦一道白烟……好漂亮的镯子。
老师傅对小师姐说:来,戴上瞧瞧。
雪白的银镯子箍在小师姐雪白的手腕上,白得晃眼哟。
老师傅笑眯眯地说:银子嘛……不怕敲,也不怕烧。只有纯银才能越烧越白,所以叫雪花银。
原来这雪花银都是烧出来的?
老年间又没验钞机,难不成衙门库房里入账前,银子还要先拿到火上烤烤?越想越有意思。
老话说: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清乾隆时期,一两银子相当于现在200多元人民币的购买力,十万两银子就是2000万人民币左右。知府相当于市长,乾隆朝真腐败,一个市局级官员三年能黑2000万!不过结合历朝历代的世相宦情来看——
哎哟我擦,差不多哦……
一想到在过去银子就是人民币,不由得让人心生欢喜。
我也想戴戴,爪子太大,死塞活塞塞不进去,力气也用大了,眼瞅着把镯子捏得变了形。
纯银软,却又沉甸甸的,有意思。
武侠小说里,江湖豪客打赏,动不动兜里一掏,甩手就是纹银百两。
真牛B!随身揣着几十斤沉的玩意儿,也累不死他……
当真是越想越有意思。
来来来,阿叔,锤子给我使使,先来半斤银子练练手。
头一回上手,想打一个绿林暗器银飞镖,将来行走江湖时好行侠仗义。
……结果七搞八搞,镖没搞出来,搞出来一根曲里拐弯的小胡萝卜,一头粗一头细。
我不服气,换一角银子,再丁零当啷一番。还是一根胡萝卜,银的。
我大山东皇家艺术学院1998级美术系高才生,想当年入学考试专业第一,整栋男生宿舍动手能力不做第二人想。工笔、蛋彩、烧陶、模型、雕塑、篆刻、织毛衣、人体彩绘、伪造学生证……样样精通,如今诚心诚意给自己锻造把兵刃居然会不成?
我运了半天气,然后尽量把两根银胡萝卜敲直……处女作宣告失败。
老师傅说敲银子不是钉钉子,要先练好拿锤子。
他说:你已经不错了,头一回上手就能打出双筷子来……
筷子?这货是筷子?手指头粗的筷子?
好,既如此,少侠我就用它吃饭了,谁拦都不好使。
那天晚饭,我的筷子是对银胡萝卜。
老师傅不忍见我自尊心受挫,为示勉慰,专门加了菜,豆腐和鸡蛋。
菜是老师傅买的,小师姐炒的。
和往常一样,老师傅坐中间,我和小师姐坐两边,她眼观鼻鼻观心,无声无息地端着饭碗。
诡异的事情就在不知不觉中发生了。
(三)
小胡萝卜不好使,重,我夹菜速度慢。饭吃到一半时,忽然心里一惊,筷子停在菜碟子边,手慢慢僵了。
筷子尖端黑了。
菜里有毒!
像我这种20世纪80年代出生的内地小城青年,青春期几乎是由香港娱乐圈抚养长大的。
多少年的录像厅港片教育,除了性启蒙,还给予我一生受用不尽的宝贵知识。比如太监都是反派,扫地僧都武功高强,比如但凡是主角跌下悬崖都死不了。比如滴血认亲,比如银针试毒!
没错!银子变黑,菜里有毒!
少安毋躁,后发制人,以不变应万变方为王道。
我不动声色,瞟一眼老师傅,不像……
他一脸的慈眉善目,嘴里吧唧吧唧地嚼着,哪里有半分谋财害命的模样?
可越是反派,越长得像好人,电影里不都这么演的吗?
……可他图我什么?弄死我他有什么好处?抢我包里没吃完的煎饼?
再看看小师姐,她好像又在发呆,筷子插在碗里,半天才夹起几粒米,动作机械又缓慢。
她半天没夹菜!
是喽,早就察觉你郁郁寡欢不正常,未曾想还报复社会反人类,谁得罪了你,你找谁去寻仇啊,何苦对我这等路人甲辣手摧花?
一恍然大悟,胃里便隐隐抽搐起来,没错了,毒性发作了!
刹那间,电影画面一幕幕飞驰在眼前,也不知我即将七窍流血还是一口鲜红从嘴里飙出来。
立时三刻掀桌子,不是我的风格。
后槽牙暗咬,我夹起一筷子豆腐,直通通地戳进小师姐碗里。牙缝里轻轻挤出一句话:小师姐,吃菜。
她好像一时还没从恍惚中醒过来,慢慢夹那块豆腐,嚼吧嚼吧吃了。……看来不是豆腐,也对,白豆腐里下毒,易被人发现。
我飞速环视饭桌,又夹起一筷子鸡蛋,这鸡蛋的颜色这么黄……不太正常。
一筷子鸡蛋,直通通戳到小师姐碗上方,筷子一松,吧嗒一声落了进去。小师姐,吃鸡蛋。
我瞟一眼手中的筷子……更黑了,没错,她把毒下到鸡蛋里了。
小师姐微惊了一下,貌似从恍惚中醒来。
她看了我一眼,“哦”了一声……
然后她把鸡蛋吃了。
然后她把那筷子鸡蛋夹起来嚼吧嚼吧吃了。
……吃得这么自然,看来也不是鸡蛋。
嗯,此地乡野,鸡是土鸡,自然生土蛋,土鸡饿了吃草籽,渴了喝山泉,拉出来的土鸡蛋的蛋黄当然比较黄了。
我又夹起一片洋芋,放进她碗里。
洋芋红彤彤的,一定有问题!
洋芋她也吃了……也不是洋芋,该死,我怎么忘了此地洋芋本来就是红心儿的。
我又夹起一筷子菌子……
我又夹起一筷子包菜……
饭桌上的菜我给她夹了一个遍。
她都吃了,并无半分迟疑,还轻声道了一声“谢谢”。
我脑子不够用了,犹豫了一下,我把自己碗里的米饭夹了一坨递了过去……
她平静地看看我,然后也吃了。
我把银筷子擎到鼻子边仔细看,不对啊,是黑的啊……
一旁的老师傅慢悠悠地感慨道:哎,好得很,一家人哦,不生分。
饭桌上一片温馨,老师傅一脸的天伦之乐,连小师姐看我的眼神,仿佛都比往日和蔼了一点儿。
他们以为我在传递友爱,在营造和睦家庭的氛围?
一直到饭吃完,我也没能七窍流血,肚子痛了两下也不痛了。
我纳着闷攥着银筷子,陪着老师傅抽饭后烟。和往常一样,小师姐无声无息地收拾碗筷。
老师傅忽然想起了什么,点点我手中的银筷子道:你这筷子……
我说:嗯?
老师傅说:银子沾了鸡蛋会发黑,去搞点儿牙膏搓一搓。
我是美术生出身,从小化学没及格过,转天QQ上问了某学霸后才知道:熟鸡蛋散发硫化氢,遇到纯银,会在银表面反应生成硫化银。
硫化银是黑色的。
至于银针试毒这一公案,学霸解释如下:
中国古代民间,不流行化肥、农药、*以及肉毒杆菌瘦脸针,一般人也没条件购买断肠草或含笑半步癫……当年下毒索命之最爆款,主要是*,俗名砒霜。
古代生产技术落后,致使砒霜里都伴有少量硫和硫化物。
砒霜里的硫遇到银,自然起化学反应,生成黑色的硫化银。
故而,在古代,出现银针试毒会发黑的情况是合理的。
我问:那现在呢?银子还能当验毒工具不?
他答:现在砒霜的提纯技术很发达,遇到银子不会再黑了,而现在大众熟知的各种毒药,如*等,遇银后本就不会起反应,自然也就不会发黑。
我说:真有趣,那这些毒药遇到什么会发黑?最隐秘的毒药又是什么?你再给我多传授点儿下毒方面的知识,听起来真长见识。
他问:你想知道这些知识干吗?
他警惕起来,不肯跟我多说了,后来还在QQ上拉黑了我。
那位学霸和朱令是同一个母校,他的反应我表示理解。
朱令是谁?自己百度去。
关于此次“菜里有毒”事件,我当然不可能自己打脸。
老师傅和小师姐不会知晓我的内心戏,他们以为我频频夹菜的奇怪行为,是在表达友爱,我骑驴难下,自此经常给他们夹菜。
没想到夹菜也能夹出化学反应来,渐渐地,我和小师姐之间的关系慢慢在改变。
简单来说,距离好像拉近了,再和她讲话时,回应的字数多了、句子明显长了一点儿。
比如之前我说:小师姐,用不用帮你洗碗?
她会回答:不用,我来就好。
现在她会回答:不用,你坐着吧,我来就好。
你看你看,比以前多出来好几个字呢。
(四)
小镇的雨季寂寥。
银匠铺没电视,老收音机刺刺啦啦我不爱听,时常有一搭没一搭地找小师姐说说话。
真是个绝佳的听众,不论我怎么BB,她都认真地聆听。
最起码看起来是这样子的。
凑近了仔细一看,哦,确实很认真,眼神是散的,她在认认真真地出神发呆。
发呆这回事如果做得好,就是深沉。
她一贯如此深沉,我慢慢也就习以为常,她走她的神,我吹我的牛……直到老师傅喊:来来来,你们俩都过来瞧瞧。
瞧什么?自然还是瞧打银,老师傅传艺不说教,只说瞧。
毕竟人聪明,审美能力高,动手能力又强,我很快能打镯子了,特别漂亮。至少我自我感觉是这样的。
老师傅说镯子好打,铃铛难做,若哪天能把圆铃铛打好了,也就出师了。
我正处于各种急于证明自己的年纪,自负天资聪颖,各种跃跃欲试。老师傅说铃铛嘛……你真心够呛。
未承想,果真够呛。
打铃铛需先打银皮,要又薄又匀的,不匀不是银皮,是中东古代硬币。
光银皮就打了一整天,震酥了虎口才得了几片。
然后把银皮敲成中空半圆球体。
一打就瘪,一敲就漏。要是嚼得动,我一准儿把这堆中空半圆球体给生吃了!好不容易打出两个中空体了,怀着激动的心情对在一起……想哭。一个M(中号)一个L(大号),不是一个型号,合不上……重做。
终于敲出两个等大的中空体了,管他圆不圆球不球的,再说再说,反正终于打出两个等大的了,哆哆嗦嗦地焊在一起……怎么不响?哦,空心球儿怎么可能响,要捏开豆荚一样的一条缝,放响珠进去呀。
……焊得太死了,捏不开,重做。
憋着满肺的三昧真火,如上工序重来一遍。
怎么还是不响?
哦,银铃铛不能放银珠子,要放铜珠子才能响……那就捏开换铜珠子。捏得太狠了,瘪了,重做。
……
几番轮回转世,铃铛终于做好,当真是比考驾照还折腾,我心力交瘁,头发都白了几根。
捧着心血去给老师傅交作业,他两根手指拈起来,咂着嘴瞧。
阿叔,大家相识一场,有今生没来世,有话直说但讲无妨。
他说:豌豆?
豌豆?扁了点儿而已啊,你仔细听听,这不是能响吗?!
想咬人,打个飞镖打成胡萝卜,敲个铃铛敲成豌豆?我是来当银匠的还是来种大棚蔬菜的!
我使劲儿晃着扁铃铛:多别致,又不是卖不出去,能响就是铃铛!
老师傅说:这个这个,可能真卖不出去……
阿叔,你年事已高,接受新鲜事物有障碍,喂喂,小师姐,醒醒醒醒,你瞧瞧我打得好不好?
我把发呆中的小师姐戳醒,把银铃铛搁在她手心里。
她涣散着眼神,瞟了一下,敷衍道:哦,豌豆,挺好的。
豌豆就豌豆吧,我拴个红绳儿挂在脖子上自己留着当传家宝……
我戳醒小师姐时,她正在錾花。
老师傅说女孩子心细,能沉住气,不然苏绣鲁绣干吗都是女红,錾花同理。
小师姐确实能沉得住气,她錾花的样子我看着呢。
这副模样不像个人,反倒像台机器,机器当然能沉住气了,你什么时候见过机器喘气?
变身机器人的小师姐机械地錾錾錾錾錾……
手虽然不停,眼神却是散的。
阿弥陀佛,她只不过换了一种方式发呆而已。
(五)
我一度以为小师姐是天然呆,不关心人类,只活在自己的世界里。
直到那次“银匠铺自卫反击战”,才有缘得见月球的另一面。
那天,一对衣着简朴的小情侣兴冲冲跑来,取出对门银器店买来的一对银戒指,请我们在上面刻名字缩写。
他们依偎在门槛上等着,小师姐坐在柜台里做着刻字的准备。
情话绵绵,声音虽小,但银匠铺更小,一丝一缕全飘入耳朵里。
男生说:别人都是准备好车和房才结婚,婚礼上交换的也都是钻戒,我只能买得起银戒指,总觉得对不住你……
女生摸着他的耳朵,说:傻瓜,跟了你这么多年,到几时才能懂我?我嫁的是你这个人又不是嫁给钻戒,有一枚纯银的戒指我已经很知足了。
纯银的戒指?
小师姐停下了手中的活计,老师傅和我也停下锤子,彼此对视了一眼。
彼时,中国的古镇热方兴未艾,游客从丽江、阳朔、凤凰等一线景点慢慢渗透到小镇这样的小镇里来。
游客多了,专做游客生意的店铺自然出现,斜对门就开了一家,开门不过几周,就敢挂出一块实木大招牌:百年老店。
也是银器店,但不打银,只卖成品,琳琅满目,煞是惹眼。
他们的货源不详,但品类很多,藏银、苗银、素银、尼泊尔银……也卖纯银,纯银只卖懂行的人。
尼泊尔银不是纯银,纯度最多是925银。素银不是纯银,925银外镀白铑。
苗银也不是纯银,大多是白铜底子镀上一层薄薄的白银。
藏银也不是纯银,传统藏银三分银七分铜或镍,当下基本全是白铜。
那对小情侣被宰了,花了纯银的价钱,买了两个白铜圈,然后拿着两个白铜圈在婚礼上当信物交换,然后当成此生至宝,终身佩在无名指上。
和中国大多数旅游地的无良商家一样,店家吃准了他们不可能当回头客,也不可能为了几件饰品千里迢迢杀回来兴师问罪——这个哑巴亏他们吃定了。
我搁下锤子,想上前把话挑明,衣袖被老师傅拽住,他摇了摇头。
对门开店的,据说是镇上有势力的大家族,老师傅不愿惹麻烦。
我皱着眉头看老师傅,他弯下腰敲银子,也皱着眉。
也罢,反正这对小情侣我也不认识,犯不着为了他们给老师傅惹麻烦,算了就算了吧。
小师姐却忽然开口了:你们快结婚了吗?
真稀罕,头一回见到小师姐主动和人搭讪,且是陌生人。
那对小情侣很乐意和人分享甜蜜。
他们是攒了年假出来旅行的小职员,同一个小城长大,同一所大学毕业,同一座城市工作,虽然家境和收入都很拮据,但相恋六七年来从未红过脸。
婚礼定在年底,蜜月旅行不是马尔代夫、塞班岛,而是留在老家陪双方父母过年,女生坚持这样安排,她心疼他,想给他省钱。
男生也心疼她,故而,结婚前精心策划了这场省钱的背包旅行。
普通人有普通人的浪漫,他牵着她的手穷游,横穿小半个中国去看看世界。小镇是他们此行的最后一站。
女生扬起一部过时的卡片相机,骄傲地说:我们拍了好多照片……房子首付的钱已经快攒够了,将来我要用这次旅行的照片贴满一整面墙壁。
这是他们的第一次二人旅行,大城市生活艰辛,凑足了首付就该凑房贷了,也不知下次再度携手天涯会是何年何月。
旅行的终点,他们走进那家银器店,牙缝里抠钱买下一对“纯银”戒指,作为此行的纪念。
以及婚礼的信物。
……
我看看老师傅,他手中的锤子不停,腰弯得更低了。
再看看小师姐,她的目光笔直落在那对小情侣身上,直勾勾的,我去,又开始发呆了。
小师姐动了一下,冲着老师傅的方向说:
阿叔,戒指太细了,我刻不来……
她说:用咱们店的银子,给他们重新打一对新的戒指吧,宽一点儿的,好吗?头一回听她说这么长的句子。
她说话时眼睛垂着,并没看着老师傅,语气很奇怪,带着恳求,甚至还有一丝哽咽。
那对小情侣愣了一下,女生站起身来连声拒绝:不必了,刻不了就不刻了,不要重新打了,我们身上的钱不多了……
她冲着我们摆着手,也冲着男生摆手。
小师姐仿佛没听到她的话,哽咽着,再次冲着老师傅说:
阿叔,给他们重新打一对纯银戒指吧……
老师傅没说话,慢慢地起身,取过那对戒指,再取出一条新的银板,叮叮当当地敲了起来。
女生急了,跳过去叫:说了不要的呀。
老师傅示意她坐下,用哄孩子的语气,慢慢说:没关系的嘎,不要钱的。
……
老师傅毕竟是老师傅,新打的戒指和原先的戒指的花型一模一样,小师姐在上面刻上了他们的全名,我帮他们把戒指烧白再抛光。
男生掏出了钱包想付账,未遂。他们想把原先的“纯银”戒指留下做替换,亦未遂。
小情侣道了谢,一头雾水地走了。
临走前,小师姐对男生说:结婚戒指有一对就足够了,原先那对去退了吧,省点儿钱。
她又看着女生,笑了一下。
她呆呆地看着女生,看着看着,眼圈慢慢红了。
她张了张嘴……别过脸去,终究什么也没说。
老师傅看着她们,搓着手,犹豫了一会儿,也是什么也没说。
几个小时后,方知这对戒指给老师傅惹来了多大的麻烦。
三五个人抱着膀子走到门口,有男有女,打头的男人一脸愠色。他们气势汹汹地闯进店里,指着鼻子冲老师傅骂:
老东西你什么意思?!你卖你的银子,我卖我的银子,我卖什么银子用得着你这种人管吗?!
师傅弯着腰,手中的锤子不停,他皱着眉头什么也不说。
那人嘴里骂骂咧咧个不停:一把年纪了,做事还不懂规矩,活该鳏寡孤独!
旁边的人附和:就是,多管什么闲事!别以为不知道你的老底,装什么好人,你个老土匪!
这话也太难听了,我冲过去攥他的衣领,拳头刚扬起来就被老师傅拽住了。
我冲老师傅喊:你放手!
他压着嗓子说:犯不着的,孩子,犯不着出头。
边说,边使劲儿把我往后院拖。
他个子小,力气却大,吊在我胳膊上坠得我踉踉跄跄。
那帮人占尽了上风,依然不肯停嘴:自己是个老土匪,还养了个小土匪!你让他过来试试,我看这个小土匪敢不敢动手!
我山东人,鲁地重礼,不流行骂人,从小到大向来是能动手就不动嘴,故而肺都快气炸了也不知道该怎么流利地还嘴。
那帮人不肯善罢甘休,又冲着小师姐来劲:
这个女的一看也不是个好货色!
小师姐无声无息,门帘半掩我看不清,不知她作何反应。
他们骂:你也给我小心点儿!再敢乱说话坏我们家生意,撕烂你这个小*的……!
越是乡野,骂人越粗鄙,实在难学出口。
还没等我闯出去,先仰天一跤,老师傅把我狠狠地摔倒在地,自己大步流星地冲出门去。
等我爬起来跟上去时,他手上不知何时多了一柄大号锤子。
那帮人被老师傅的气势所慑,纷纷后撤,一直退回到店铺里,哐啷啷关上门。隔着门还在骂,一口一个“老土匪”“小土匪”,一口一个“小*”,要多难听有多难听。
一锤子砸在木牌上,“百年老店”的招牌上咔嚓裂开一条纹,再一锤子砸上去,屋子里终于鸦雀无声。
老师傅须发皆张,站成一个“大”字,他端着锤子怒吼:骂我可以,骂我孩子不行!
你再骂她一句,我敲开你的脑壳!
好威风!一直以为他是个佝偻的小老头,原来发起火来是头无人敢挡的老野牦牛……
“银匠铺自卫反击战”结束,历时五分钟。
对门银店珍惜脑壳,没再来找过事儿。
被老师傅敲坏的木牌我们没修也没赔,几场雨过后,裂纹的新木碴儿被雨水做旧,娘的,看起来更像是历史悠久的“百年老店”,生意更红火了。
小情侣的白铜戒指他们应该没给退。
没退就没退吧,希望那对小情侣在婚礼仪式上彼此交换的,是纯银的那一对。
那天晚饭时,小土匪先给老土匪夹了一筷子洋芋,小师姐也罕见地夹了一筷子过去。
小土匪给小师姐也夹了一筷子洋芋过去。
小师姐也给小土匪夹了一筷子洋芋过去。
……
老师傅忽然开口道:我很多年前坐过牢……
小师姐说:哦,知道了。
我说:哦,那又怎样……
窗外细雨淅沥,昏黄的灯光下,三个人埋着头默默地咀嚼。
没有再说话,也不需要说话,仿佛三个已然相互守望了几十年的家人。
(六)
怎么也没想到,这家人一场的缘分,会结束得那么早……
“银匠铺自卫反击战”后的第二天早上,小师姐示意我去后院帮她洗碗。她那天没吃早饭,说是没胃口。
她愣愣地蹲在那儿出神,手浸在冷水里,慢慢地搓着一只碗。
小师姐发呆出神是常有的事儿,我忙我的,没去扰她。可直到我这厢洗完了所有的碗,她�
��手依旧浸在冷水里,人一动不动,两根拇指紧紧地抠着碗沿儿。
手冻得通红,拇指抠得发白。
我抬手推推她:哎哎……醒醒。
她哆嗦了一下,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我这才发现她的异样。
与往日不同,那个早上她血丝满眼,眼神飘忽发散,像个刚刚从大梦中跋涉回来的孩子。
她垂着两只水淋淋的手,呆呆地站着,身体微微地晃着,一副随时要栽倒的模样。
我起身去扶她,却被她反手抓牢小臂。
她猛吸了一口气,忽然间大声央求道:……陪我去趟医院行吗?
声音苍哑得好似一个老人。
医院?
去医院干吗?
你生什么病了?
小师姐不说话,死死地抓着我的胳膊,半个身子忽然俯在上面,一口接一口地深呼吸。
情况来得太突然,我吓了一跳,我喊:阿叔!阿叔你快来看看她这是怎么了?
……
从小镇赶到最近的地级市,一个小时的车程。
一路上小师姐两只手捂着脸,虚脱地蜷缩在最后一排座位的夹角里,她什么话也不肯说,只是沉默。
小巴车走走停停,不停有人上下,真是漫长的一个小时。
有时和老师傅的目光碰到一起,我疑惑地看看他又看看小师姐,老师傅也是一脸的疑惑,他手伸过来,宽慰地拍拍我的膝盖。
……
医院门前是条宽马路,走到马路中间,小师姐却刹住了脚步。
她脸上粘着湿漉漉的头发,一脸掩饰不住的恐惧,又开始了深呼吸,好像前面是龙潭虎穴、刀山火海。
我去拉她,一把没拉动,再拉一把还是不动。
马路中间车来车往岂是儿戏的地方!
我拦腰把她抄起来,半扛半抱,好歹把她弄到了马路对面,背后一路喇叭声和刹车声,还有骂街声。
我有些恼了,这他娘到底想干吗?
老师傅瞪我一眼,指了我一下,我气消得没那么快,梗着脖子嚷嚷:有病就治病天没塌!真是够了,她神神道道地搞出这副模样来给谁看啊!
老师傅叹气,劝我道:一个屋檐下住着,别这么说话,别这么说话……
说话的工夫,人不见了,小师姐已经自己进去了。
我和老师傅没进去,在医院门口等她。
起初是站着,后来是蹲着。
120急救车开出来又开进去,眨眼已是午饭光景,小师姐迟迟没有出来。
看什么病需要这么长时间?我们进去找她。
急诊室没有,观察室没有,化验室也没有。
挂号室的阿姨说:是那个说普通话的姑娘吗?是不是一个人来的?……你们上二楼左拐。
她轻轻地嘟囔着:可怜哟……
可怜?是指小师姐一个人来医院可怜,还是指她上二楼可怜?
为什么上二楼就是可怜?
楼梯一走完,睁眼就看见小师姐坐在长椅上排号。
其他排号的人貌似都有伴,有男伴有女伴,唯独她孤零零一个人坐在中间。
护士正在叫号,貌似再过一个人就轮到她了。
她呆呆地坐着,拍了肩膀才醒过来。
我问她要病历,她往身后藏,一脸的慌张。
我劈手夺过来递给老师傅,又一起急急忙忙翻开。
……
老师傅把她从长椅上拽起来,问:孩子,这么大的事儿,你怎么敢一个人就下决定……你想清楚了吗?
她用力地点点头,咬着嘴唇,睫毛一忽闪,噼里啪啦两滴泪。
我和老师傅目瞪口呆地望着她。
半晌,我开口吼她:那你哭什么哭!
小护士冲过来撵人:你吼什么吼?要吵架回家吵去,不知道这是医院吗?
我把小护士扒拉到一边儿去,指着小师姐的鼻子问:你说啊,你哭什么哭!我吼:你这是心甘情愿的样子吗……骗自己有意思吗!
老师傅抱住我的腰,使劲把我拽远。
他扭过头去,颤抖着嗓音,冲着小师姐喊:孩子,你真的想清楚了吗?
小师姐靠着墙壁,弯着腰站着,手插在头发里,扯乱了发髻。
她的脸越憋越红,憋得发紫,终于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她瘫倒在墙角哭着喊:阿叔……
她歇斯底里地问:……我该怎么办?
(七)
没人知道她该怎么办。
要想讲清楚小师姐的故事,须先从一场大学迎新晚会说起。
晚会的*是由一个新生表演者掀起的。
他表演魔术,白衬衫,黑燕尾服,漆皮鞋子亮得反光。
扬手一舞,莫名其妙变出一根银手杖来,腾空一抓,一束黄色玫瑰花……两只眼睛炯炯有神,举手投足帅气极了。
女生们互相小声地尖叫:冯德伦!好像啊!比冯德伦还要高!
这是个学霸扎堆的211高校,领口松懈的圆领衫和油乎乎的偏分头是男生们的标配,难得蹦出来这么个洋气又养眼的,女孩子们激动坏了。
更激动的还在后面。
他手擎着花,作势要往台下扔。
谁说只有狮子才会抢绣球,伴着一阵尖叫,前几排的女生自觉不自觉地高举起了手。
刚刚经历完惨痛高考和无聊长假的孩子都是弹簧,一进了大学校园自然天性解放。个中有几个胆大的小女生直接从凳子上弹了起来,一边挥手一边喊:要花!也要QQ号码!
他却帅气地一笑,把花儿藏到背后,摇了摇头。
女生们“唉”了一声。
紧接着又一阵骚动。
他把花横叼在了嘴上,双手抄裤兜,径直从舞台上跳了下来,径直冲着观众席走了过去。
他要干吗?
女生们的心咚咚跳了起来,哎呀好浪漫呀,他要给谁送花?会是我吗?
于是有的捧脸,有的捧心,有的抓住友邻的胳膊使劲地摇晃,一边晃一边“啊啊啊”地乱喊,好像难产。
也有人一下子慌了。
一个漂亮女生慌慌张张地起身,扭头往后排藏,两步还没迈完,袖子却已被轻轻拽住。
他绕到她面前:喂,我以前是高三(1)班的,我是为了你才考到这个学校来的。
他挑着眉毛笑着说:……整个暑假我都在练这个魔术,希望你能喜欢。
花递了过来,轻轻地点在额头上。
女生伸手去拨,扑了个空。
他冲她眨了下眼,手腕一翻,黄玫瑰神奇地变成了红玫瑰。
他问:敢不敢做我女朋友?
大玻璃窗嗡的一声响,礼堂炸了锅,这会儿不仅是女生在喊了,男生也激动起来。
感动他们的未必是他的表白,而是他表白的方式。
正是雄性激素分泌最旺盛的年纪,表达感动的方式当然是起哄。一堆男生踩在凳子上伸出大拇指,粗着脖子狂喊:牛B!
更惊喜的还在后面,女生接过了玫瑰花,又蜻蜓点水般地在他腮边啄下一个吻。
少女的虚荣心不过一只暖水瓶,轻易就可以灌满,他却舞着高压水枪,轰隆隆地开来了一辆消防车……
可惜,这个女生不是小师姐。
小师姐坐在这个女生正后方的一排。
当男生跳下舞台迎面走来时,小师姐的心像根橡皮筋,猛地被揪了起来,抻抻抻……抻到尽头。黄玫瑰变成红玫瑰的那一刻,又啪的一声狠狠回弹!
你是为了她才考到这个学校来的。
真巧。
我是为了你才考到这个学校来的。(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