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房长期没有人住,因为临时没有什么准备,打开来只闻见空气里一股潮湿的霉味。佣人们立马见风使舵的说:“这湿气不适合小姐养病。”
雷允泽稍稍皱了皱眉:“那我请你们这么多人是干吗的?”
几名佣人纷纷垂下头,再不多说,手脚麻利的开始开窗透气,换起床单被褥来。
雷允泽径自抱着夏小北到客厅,把她先放在柔软的真皮沙发上,她身上仍圈着厚厚的毛毯,六月天,他一路抱着她早就沁出了满头的大汗,房间里却连冷空调都不敢打,只怕她着了凉。
夏小北出院后精神稍微好转,但气色仍恹恹的,见一大群人在百十个平方的房子里忙碌的走来走去,只觉得烦躁。毕竟这曾经是她和绍谦的私人小窝,如今却让这么多人进来。
雷允泽看出她脸上的顾虑,解释道:“她们都是照顾你日常起居的,白天你要是休息的话可以不用这么多人,晚上也至多会留一个人下来看护。隔壁那一户我已经买下来了,其他时候她们都会住在那,你有什么需要按门铃她们就会听到。”
她不禁咂舌,想得还真周到。都是有钱人的排场。
不一会,客房已经换了舒适的床垫和柔软的蚕丝被,空气清新剂的芬芳弥漫在四周,窗台上新放了一支向日葵,这房间采光并不如主卧那般好,但这只向日葵仍是寻到了最好的方向,贪婪的吸收着美好晴光。
不知是谁的主意,想到放向日葵。这种向往光明之花,常让人联想到希望之类美好的词语。但这种花,却有另一个花语:沉默的爱。
她牵唇,淡淡的讽笑,单相思罢了。
雷允泽见她盯着窗台上的向日葵笑,不知为何,心里升起一丝微弱的希望,放她在床上时,问她:“喜欢这花?”
终于离开病房冰冷的床板,身体乍一碰到蓬松柔软的床垫,只觉得浑身都放松下来,她自己蜷了蜷,寻了个舒适位置,才笑笑说:“都一样,反正是花,就总有凋谢的一天。”
他便不再说话了。
倦意袭来,她很快就沉沉睡去,很久没有这样全身心的放松休息过,仿佛是回到襁褓里的婴儿,什么也不用想,也不用担心,没有忧伤,更没有痛苦,每天只要简简单单的睡着就好。
她不知自己睡了多久,偶尔在梦里,也能听到周围轻轻浅浅的脚步声,仿佛是怕惊醒她,刻意放轻了的,屋子里有时会开空调,清凉舒爽的冷风拂面而来,但大部分时候都是关着的,该是有人专门负责房间内的温度和湿度控制,一直保持着让她最舒服的状态。
这样一觉连着一觉,梦里世事变迁,仿佛已经经历了半生,浑浑噩噩间,感受到身边的床位轻陷,有人略带焦急的声音问:“她怎么还不醒来?这样睡下去不会有问题吗?”
身旁有另一人的声音:“只有持续给她输营养维持能量。如果长期不醒的话,就有可能拖垮身体机能。”那声音顿了顿,方才道:“就像植物人一样。”
“可她明明不是植物人啊?”
“你也看着我给她检查过了,并不是伤口的缘故引起的,唯一的解释是,病人精神压力太大,潜意识里不想醒过来。”
即使是睡着,夏小北的心尖也是一凉。若这么一直睡着,也不失为一种逃避的好方法。毕竟,她一直希望能够解脱的不是吗?从绍谦离开的那一刻,她就一直希望一切只是场梦,与其睁开眼来面对现实,倒不如这样安静而舒适的睡着好了。
身边的人似乎叹了口气,接着背上一轻,掀起的被角被他重新仔细的掖好。
那样无奈又带着怜惜的叹息,只要是关乎她的事,每一件都可以细致入微,就像每日清晨务必会悄无声息的下床,然后细心的为她掖好被子一样……她以为这辈子只有绍谦会这样对她了,可是绍谦明明不在了啊,他那么狠心,连最后一面也不让她见,就去了另一个世界。那么,现在在她耳边叹息的人,又是谁呢?
她猜不到,但仅仅想到“绍谦”这个名字,心脏已经柔软而悲痛的收缩起来,像是无法负荷的重量,沉沉的压着她喘不过气来。
那撩开她额发的手不经意间触到一丝冰凉,手指微微僵滞,她闻得到男子的气息逐渐切近,该是他俯下身仔细的打量她。
果然,他看到她紧闭着的眼睛上,睫毛有微微的颤动,仿佛在极力隐忍着什么痛苦的事,只是小心翼翼的颤抖着,那沾在睫毛上的湿润,抖了抖,终于不负重荷的落下来,猝不及防,又那么的措手不及,沾到指尖湿冷一片。她的泪却是越落越多,很快,无论他怎么擦拭,她总是更快的流下来,他终是无力的放弃。
到底是怎样的痛,能让她在梦里,也伤心的泪流满面?但他知,那痛,定是与自己无关的。她的喜和悲,都只为了那一人,即使阴阳相隔,也阻不了她执着的思念。
其实,她一直是个执着的姑娘,因着那些放不下的执念,做出许多疯狂的事来。
戴维见夏小北这样,也只余了空落的叹息,又望了望雷允泽,说:“我看,不如请心理医生吧。”
雷允泽从床沿站起来,看了看蜷成一团还在哭泣的夏小北,闭上眼睛,许久,才说:“等她醒来吧,再看看情况。”
很久没有这样酣畅淋漓的哭过一通,之后,却是更加疲乏的睡着。好象是哭得脱了力,有时会有只温暖干燥的手,替她轻轻拭干眼泪,有时她能感到自己被抱起来,贴近一处温暖的源头,那里有坚实而有力的心跳,贴得她很近很近,仿佛在提醒她,她还活着,还有许多人和许多事在等待着她,她不该继续再睡下去。
佣人走进来的时候,就看见雷允泽是半侧半躺的姿势靠在床上,因为夏小北一直抓着他胸口的衣襟,所以他一直保持着同一个姿势侧卧在她的身旁。
这种姿势,从佣人几个小时前进房撤换花瓶时,就一直维持着了。
佣人看了他几眼,大约想说些什么,雷允泽只蹙起眉头,竖起根手指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那人便讪讪的退下了。
到半夜,夏小北终于翻了个身,舒坦的睡去了。雷允泽这才得以动弹,却立时感到手脚早已因血液不畅而僵硬了。他又坐了一会,缓解四肢的酸麻感,月色下她的脸莹白而无暇,安静的像个孩子,其实这样躺着也好,至少不用面对醒来时那些令人崩溃的现实。
走出客房,客厅里留下守夜的佣人忙搓着酸涩的眼皮,站起来向他问好。指了指茶几上摆着的手机:“先生您的电话震了一天了。我们看快没电了,已经将来电号码记录下来。”
他随手捞起那支私人手机,果然已经自动关机。又看了眼佣人抄下的号码,黝黑的眸更见深邃。
“照顾好小姐,晚上空调不要开太久,早晨记得开窗透一会新鲜空气。还有,窗台上的花不要忘记换。”
他叮嘱得很详细,尽管这些是佣人们每天都在做的事。但他说到这些时,脸上却不是一贯的那种冷酷,反而会浮出让人觉得可以靠近的温暖。
当然,这种温度只持续到他走进电梯,一路下行至车库。
取出车子,用车载电源给手机充上电,十几条未接来电。果然,梓言这几日来安静得有些不像话,终于还是忍不住了。不过,这才是她,温梓言。有点小聪明却永远沉不住气的千金小姐,只有面对这样的她,他才有充足的把握。
车子在高架上呼啸而过,一圈圈的驶离城市烦嚣的中心,往西郊而去。那里背靠燕山,西邻颐和园,是几代皇家园林的中心位置,也是寰宇这几年在北京开发的最得意的楼盘之一。自10年身价倍涨后,不少朋友都私下里问他手头还有没有现房,可笑是他堂堂公司老总,竟也费了些力气才给自己留下一套,却是任何人都求而不得的“龙首”位置,风水上称之为紫气东来。
他在车上打了个电话给新的首席秘书Ami,要她把这套房现今的价值估算出来,做一份详细的评定表,明天早上他一定要在办公桌上看到。对于他这样不按牌理出牌,半夜布置工作任务,Ami也习以为常了。
挂断电话后,他缓缓减慢速度,驶入这座皇家园林般的别墅住区。随着车库电子门嘀的一声,坐在大厅发呆的温梓言也倏的站了起来,仿佛还有一点不敢置信,他竟然回来了?
她本来已经洗好澡换了睡衣,发梢稍带一点湿意,凌乱蓬松,这回却急忙的对着镜子打理了下,匆忙之间甚至拿起了一旁的粉扑。略一沉吟又重新放下,将冷水开至最大,胡乱的在脸上泼了泼,然后擦干,明显的看到镜中的自己因为冷水的刺激,一张小脸显得苍白而病态。
走出来时恰好听到电梯开门声,她赶忙拿了拖鞋到玄关处,声音略带沙哑问:“怎么熬到这么晚?吃过宵夜没,要不要我……”
“不用了,我不饿。”他挥手打断了她的意图,俯下身换好拖鞋,这才抬头看了她一眼,“怎么声音有点哑,这空调打得有点低,吹感冒了吧?”
本来这两天喉咙是有点不舒服,但方才的沙哑却有些刻意而为,没想到他竟然注意到了!以往他甚至连多看她一眼都不屑,今天似乎很不同……
她小心的掩饰着内心的欣喜,低声道:“白天林医生也这么说,开了药,总忘记吃。”
雷允泽淡淡一笑带过,去冰箱里给自己倒了冰水,坐在沙发上说:“今晚我正好回来,就看着你把药吃了吧。”
“嗯。”温梓言开心的应了声,进屋去拿药了。回来时见雷允泽已经另取了只杯子,兑上温的水,递给她说:“你喉咙不舒服,不要喝冰水。”
他是心细如尘的男人,她一直都知道。只是他的细心,不常对她表露罢了。她接过杯子,喝了一口,和药片一起吞下去。该是苦涩的,入她口中,却只觉得丝丝甜蜜。
有多久,没感受过他这样的温柔体贴。
在她吃完药后,他又说:“困吗?不困的话,坐下陪我聊聊。”
她自是愿意的,抱了抱枕就往他沙发的位置上靠去。却见他几不可察的避了一下,退开一个位置。
温梓言脸色一僵,用微笑来掩饰,问他:“要和我说什么?是不是上次医院的事?那次我……”
“梓言,”雷允泽叫了声她的名字,那之后却是良久的沉默,仿佛他并未考虑好接下来要说的话。
温梓言缓慢的转过脸来,仔细的盯着他的表情。其实他从一进门来,眼底就有拨不开的浓浓迷雾,只是初时她未察觉,现在她看到了却仍想装着没看见。
她假意咳了一下,想站起身:“不早了,要不先回房休息吧。有什么话明天再说。”
他却抬起头,又叫了她一声:“梓言,”他的声音十分的平静,看着她的双眼没有丝毫的动摇:“我们离婚吧。”
温梓言才刚迈开的步子就这样僵住。好半天,她不敢回头,只怕她刚才听到的都是真的,只怕她看到的这一切都是真的。
片刻,他又重复了一遍:“我不想再耽误你。我们离婚吧。”
温梓言没有想到他会这样说。她有点艰难的转过脸来,看着他,他的脸上,真的没有一点歉意或后悔,只是坦然而平静的望着她,像在陈述一件与他无关的事。
“为什么?”
她听得到自己的声音有些沙哑,还带着点鼻音。真是的,连她自己都要以为自己是感冒了。
他没有回答她,只用那种深邃而透彻的目光望着她,那样子好像在说:你应该懂的。可是她只觉得迷茫,仿佛不知道到底是怎么了,只好又问了一遍:“为什么?”
他终究转过脸去,再没用那种让人心碎的冷漠表情对着她。他说:“我们不适合。你要的东西,我给不了你。”
温梓言迷茫的看着他,就像看着一个从来不认识的人:“可是你怎么知道我什么呢?你从来就没有问过我,又怎么会知道你给不了呢?也许我们现在是不适合,可是日子那么长,总要慢慢的相处不是吗?”她试着用自己的努力来挽回一些东西,即使她不知道到底还值不值得挽回。
“那是不可能的。”他断然粉碎了她的所有希望,决绝而残酷的说:“我给不了你幸福。我们再继续下去,只会造成更加无法挽回的错误。”
她说:“可是我现在很幸福啊?你在我身边我就觉得幸福……我要的真的不多,得不到你的心,我就想,只要你的人在身边就够了,就算你常常不回家,只要想到我还是名义上的雷夫人,我都可以不在乎……”她的声音哽咽起来,不知何时,早已泪流满面,“可是,你为什么连最后的这一点也要夺走?你恨温家,所以宁可跟那些小明星厮混,也不肯回家来看到我对吗?你知不知道,我宁愿自己不姓温,宁愿放下身份和那些小明星一样,只要能待在你身边,哪怕是陪你一晚也好……”
放下名门淑媛的身份和骄傲,她终于对他说出这些一直盘桓在心底的话。她恨那些不入流的女明星,甚至用各种手段打压缠过他的女人,说到底,不过是嫉妒,论美貌论气质论才华,她们没有一样比得过她,可是她们却得到了她永远也得不到的东西。她是雷二少的正牌夫人,他的女人多如过江之鲫,却从来没有和她同床共枕过,这是多么讽刺的一件事!
当她含着泪说完这些,雷允泽有些诧异的转过身望着她,许久,淡淡说道:“我只是不想毁了你。”
她不解。他说:“你还年轻,以后还会遇到真正爱你疼惜你的人,如果我现在要了你,到时你一定会后悔,恨我一辈子。”
她可以把这理解成他对她的疼惜吗?
温梓言流着泪拼命摇头:“不会了,再也不会了,这辈子除了你,我谁也不想嫁!”
谈话似乎已陷入僵局,雷允泽直起身,终是冷厉狠绝道:“你现在想不通没关系,以后总有一天会想通。离婚协议书我已经叫律师在准备,婚前我们做过财产公证,婚后这半年来属于我们的共同财产也不过这一套房产,我已经叫Ami在做价值评估,只要你签了离婚协议书,这套房子会立刻转到你名下。”
很熟练的一番话,像是演练了多遍,她的表情痛苦至扭曲,大叫他的名字:“Vincent!你要像对你其他的女人那样对我吗?一套房产,结束我们的关系?我是你老婆,我们是公证过的夫妻!”
那样残酷无情的脸孔,和刚进门时温柔细腻的体贴,到底哪个才是真的他?温梓言捂着耳朵,只希望一切都是场噩梦,那些有关离婚的字眼,她一个也不要听!
气氛一时有点僵,雷允泽一直耐心等到她情绪稳定下来,才接着说:“梓言,你我都心知肚明,我们怎样才会开始的。那时候,我没有勇气阻止这场错,为此,我已经付出了一生也无法挽回的代价,我只希望我们不会一错再错。”
说到这,她却笑了:“是啊,你不提醒我都忘了。我们先认识的,那个女人才是后来者,她把戒指交给我是理所应该的!为什么我要放手把你还给她?”
“雷允泽,”她一字一顿的说,“哪怕我们这夫妻做得再没意思,至少在外人面前,我才是正牌夫人,她是那卑鄙勾人丈夫的小三。”越说下去,她反而越加镇定坦然,“这婚,我不离。我为什么要离婚?你想跟那个女人在一起,简直是做梦!”
再提到夏小北,再提到过往的那许多事,只觉得恍如隔世。毕竟,他们就像两条相交的直线,在那一点错过后,就渐行渐远了。他只是淡淡的说:“不关她的事。”
事到如今,还是要护着她。温梓言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终于抽出夹在抽屉里她下午刚看过的东西,统统摔到他面前。
“不是她是谁?你这几天待在外面陪着谁,你为什么忽然买下喜瑞都原有公寓的隔壁那套房,她出院后去了哪里,和谁在一起?你护着她,我认了,在医院我确实动了坏心眼,你要怪我,我也认了,我为了向你赔罪,这几天没有问过你一句,哪怕……你天天和那个女人住在一起,我都没有告诉妈!”
她手上拿的,有照片和影印资料,该是出自专业的侦讯社。那种专门为豪门富太太调查丈夫的情人的机构,因为多涉及到名门丑闻,因此收费也格外高。没想到,她竟然疯狂到不惜请侦讯社调查他……
他是真的生气了,他一气就抿着嘴,反而不爱说话。他很快的穿上衣服往门口走,看样子又要离开,他的脚已经踏进皮鞋,那背影冰冷又决绝。
她不知哪来的勇气,忽然扑上来抱住他的胳膊:“Vincent,你别走!你听我说,Vincent!”
他的胳膊冷硬,推了她一下没推开,于是就强硬的往前走,她整个人几乎是被他拖着往外移动,在电梯门前,他终于冷冷睨了她一眼,无情的拨开她的手,踏了进去。
向后仰了几步,终于靠在冰凉的墙壁上止住身形。电梯门阖上,亦将他冷酷的脸隔绝,他说的对,空调是打得太低了,不然为何冷得人只想发抖呢?
她失落的回到客厅沙发里坐下,桌上,还放着一杯他刚喝过的冰水。她拿起来,手指抚摸着杯缘,仿佛能感受到他唇的温度,定是和这一样冰冷的。她定定的想着出了神,手中的杯子无意识间倾斜过来,冰水缓缓倾洒在地毯上,直到杯子里已经空了,她仍保持着这个姿势,怔怔的出神。
她从黑夜坐到黎明,一直保持着这个姿势。窗外的天色一点点发白,许久,她的眼皮覆下,像是终于回过神来,在闭上眼站起来的同时,手指一松,那杯子便落在柔软的地毯上。因为地毯足够厚,并没有发出玻璃破碎的声音,她也是毫无所觉的,赤脚踩在地毯上,一步,一步走开。
从燕山离开,他才发觉自己无地方可去,于是又重开车回到夏小北的住处。当温梓言摔出那些调查资料时,他想到的,也不过是这里被人盯梢了,她一个人恐怕不安全。本想和梓言好好和谈的,却突然发了这么大一通火。
他没有按电铃,只怕吵醒她,钥匙插口进去,随着转动,门轻轻的喀一声打开。屋子里很暗,只有客厅的地板上反射着薄薄的月光。佣人房的门轻掩,负责守夜的人该是去睡了,他没有开灯,步履轻慢,径直向客房走去。
客房与主卧之间隔着一条走廊,房门正对,因为夏小北不愿住回主卧,为了防尘,这些天主卧的门一直锁着。
他习惯性走到床边,本想看她是否睡得安稳,可是手触到被子,下面竟是空落的一片!
她……不在?
是醒了还是……
他啪的打开电灯,客房里瞬间亮如白昼,床上果然是空的,被子下面一片冰凉,连一点温度都没,除了那些曾有人睡过的褶皱。
莫名而来的惊慌,他大吼:“来人!”
刺耳的电铃响彻在房间里,那在佣人房休息的佣人和住在隔壁的人全都爬了起来,不一会儿个个都颤颤巍巍站在雷允泽面前。一看到空落落的床上就都惨白了脸,不敢做声。
雷允泽一一审视着她们的表情,质问:“谁负责守夜?”
“我……”站在最末端一个年纪轻轻的护工小声答道。
“一个病人都看不住,我请你们有什么用?马上去给我找!”听到他雷霆般的怒吼,所有人都乱了心神,也有人打电话给社区保安,各处的门卫都被惊醒,回答是千篇一律的没有看到有人出去。
大半夜两三点钟的,谁会出去呢?可是也难保门卫打了个盹,就把她放了出去。
雷允泽发起火来就摔东西,客厅的花瓶,水杯,被他摔了个精光。佣人们也不敢来拦,只好等他走开了再默默上来收拾。
他走到阳台上点了支烟,在黑暗中看那星红芒一点点燃尽,思绪渐渐清晰起来:她身体这么虚,一个人不可能走远,而且电梯都有监控录像,她要是出去了不可能没人察觉!
这才警醒,立刻对乱成一锅粥的佣人们说:“你们都去,就在楼里给我找!”
他自己则拉开浴室、更衣间的门,甚至连小小的橱柜都没放过,虽然知道她不会这么可笑的躲在里面。直到,目光落在深深锁着的主卧门上。
那门,一直没开过,但钥匙始终插在上面的。他疑惑的走过去,大手扶在门把上,钥匙一转一拧,门应声而开。一室清清的寂静中,她坐在窗台靠下的地板上,月光透过厚厚窗帘露出淡淡的光晕,披洒在她背上,才让人能分辨出一个淡淡的轮廓。
那七上八下的心,总算落到了实处。
他舒了口气,手摸到一边的灯掣,打开,柔和的壁灯将她包围,光线让她不适,夏小北皱了皱眉,有些诧异的抬头看他。
“大家都在找你,你知道吗?”他缓缓向她走近。
她长长的睫毛动了动,点头。
“那你怎么不出声?你知不知道我很担心?”
此刻的她就像个孩子,用脆弱的姿势包围着自己,紧紧蜷成一团,双手拢着双膝,下巴埋在膝盖里,仅抬起一双眸子看着他。听到他这么问,她也只是张了张口,可是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还是怕他吧。他有些自嘲的想,也不敢靠近,在离她还有一段距离的地方停下来,说:“这个时候受凉会落下病根的,别一直坐在地板上了,好吗?”
他试探着向她伸出一只手。他其实不太明白她醒来为什么会跑进这间房,又一个人不开灯坐在这里,甚至满屋子的人都在找她,闹出这么大动静,她却一声不响。是不想看见外人吗?还是试图再一次寻死?他拿不太准,于是连说话都变得小心翼翼的。
可是,出人意料的,她很顺从的把手放在他手心,任他轻松的将她整个人抱了起来。怀里的人虽然瘦瘦小小,可那确实存在的温暖,终于让他安下心来。
他把自己的外套脱下来,盖在她身上,问她:“睡醒了吗?饿不饿,想不想吃点什么?”
刚才背光,他一直没能看清她的表情,此时离得那么近,才发现她脸上其实还有泪痕。也许是梦里又哭了,或者刚才一个人躲在这里哭。听见他这么问,她脸上有丝仓惶,大大的眼睛扑簌的眨着,反复的张嘴,可是没有一点声音,最后只是无力的摇头。
他终于察觉到不对,抱着她脚步一滞,大手抚上她的喉咙:“你喉咙不舒服?为什么不说话?”
她头摇得更加厉害,眉毛紧皱,贝齿紧紧咬着失去血色的嘴唇,烙出一排浅浅的牙印。
雷允泽抱着她走出来,对佣人吩咐:“去倒杯水来,要温的。”
刚才杯子全被雷允泽砸了,这会佣人要到隔壁去倒水,端过来给他时,就见他一手扶着夏小北的背,一手试过水的温度才递给她:“喝下去润润嗓子再说话。”
夏小北接过来,喝得很急很快,一杯水很快见了底,她放下杯子,立刻张口,唇瓣一张一合,像是急切的想表达什么,可是屋子里很安静,没有任何声音,一点儿声音也没有。
她突然间停下来这种无谓的动作,只怔怔的望着雷允泽,而雷允泽从刚才起,就一直很惊讶的看着她,连佣人都意识到什么,无声的退了开。静谧一直环绕着两人,这样的静在夜里本是寻常,可此时,却有些诡异的恐惧。
终于,他开腔打破了这种沉静:“你只是睡太久,刚醒来嗓子不太适应。天亮我叫戴维来给你看看。”
她许久后才默默的点头,可是眼睛已经垂下去。任谁都无法不做最坏的打算,就连雷允泽看着她嘴唇一张一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时,心里也是恐惧到了极点。
这样后半夜再也无法入睡,整间屋子的灯都被点亮了,雷允泽一直抱着她坐在客厅里,每隔几分钟就问一遍:要不要喝水,要不要躺下休息,要不要……
后来他干脆让佣人拿来纸和笔随时放在旁边,只要夏小北有任何需要,就随时写在纸上。
可是她根本没有任何需要,只是那样呆滞的坐着。一醒来她就发现喉咙里的异样了,也许是睡着的那几天哭得太多,眼睛干涩,喉咙也发哑,她想叫人,试了很多次,都发不出声音。她习惯性的就走到她和绍谦的那间卧室,黑漆漆的,不用开灯她也可以知道,哪里是床,哪里是柜子。
她在抽屉里找到以前从雷家祖宅带回来的绍谦小时候的照片,一张一张,有些年月久了笑容都看不清。可是他的近照,她却一张也没有。还有那时候他们住在一起,她搜罗回来的小玩意。他总笑她幼稚,可是没一样都帮她收起来了,没有忍心丢掉。
在最底下的一层抽屉里,她找到了一卷用牛皮纸包起来的东西,打开来,是一只类似烟盒的盒子,里面一根根的烟卷,比市面上普通出售的香烟要细长,紫红色很深,在夜色下几乎发黑。她放在鼻端闻了闻,很淡的味道,不像是烟草的味道,蓦然想起戴维曾跟她提过,绍谦以前偶尔有吸食大麻的习惯,那么眼前这个……
她手指一松,那烟卷就滑落到地上。她认识的女人中间,也有不少抽烟的,蓝珈烦躁时就会抽上几根,但她一直对香烟敬而远之,并不是反感,只觉得那种清冽的味道吸入肺腔时很不舒服。幼年时,她也和很多叛逆期的孩子一样,对许多新鲜事物充满好奇,香烟自然是其中之一。那时候偷拿了夏爸爸的烟,躲在厨房里用火柴点燃了,放在口中才吸了一口,立刻呛得咳嗽连连,眼泪都掉下来了,当然也惊动了夏妈妈,没少挨一顿骂。
可是今晚,这细细的烟卷却对她产生了莫名的吸引。也许只因为这是绍谦留下来的,又或者连日来的打击太多,她需要一种方式来麻痹自己。
大麻,全世界最普及的一种毒品,她只是听人说过,从来不曾想过真正摆在自己面前是什么样的。
她用颤抖的手指拈起掉在地上的那根,打火机在抽屉里就有。她学着别人拿烟的姿势将烟卷凑到唇边,用火机点燃,薄凉的嘴唇贴着纸质的滤嘴,陌生的感觉,说不上一直颤抖的手是因为害怕,还是潜藏的兴奋,她深深的吸进一口,没有想象中那么呛,烟气入了肺腔,她本能的蹙起眉,也没有什么特别,和香烟差不多。
她就这么蹲在窗台下,看那细长的烟卷在指间一点点燃烧,偶尔放入口中。最初的时候,只觉得烦躁、郁结,那些挥之不去的痛苦纠缠于心,可是慢慢的,随着那烟雾升腾、盘旋,她好像慢慢看到绍谦的脸,那样笑着的脸,如此真实,自从他离去后,她再没有这么近这么真实的看到过他。所有的苦痛仿佛都随着他那一笑而逝去,若隐若现的希望在烟雾里乍现,她伸手去抓,什么都抓不住,可是莫名的就充满了希望,她终于满足的落下了泪。
第二天一早戴维就来了,给她做过全身检查,最后看了她的情况,说:“身体恢复得差不多了,至于失声的原因,从表象上来看没有任何问题,具体可能要到医院拍个片子再看。不过她的状况,很像是心理学上讲的一种由于强烈的心理障碍导致的惯性失语症。”
雷允泽问:“怎么断定是心理问题?”
戴维解释道:“因为如果导致失语的原因是属于病理学的,那么一定跟语言神经中枢有关。但是在上次出院前的检查,我们就详细的给她拍过片子,大脑皮层并没有任何异常现象。她现在发不出声音的症状,只是一种假性失语,之前她就有过逃避现实而昏睡多日的前例,那么醒来后,再次逃避拒绝开口也是极有可能的。”
“可是昨晚我明明看到她很努力的想要说话,急得差点哭出来……”他还想奋力争辩什么,也许只是不想承认,这一切都是他造成的,自己带给她的伤害竟有这么大。
戴维摇头说:“这种心理障碍,往往病人自己都察觉不到。当她醒来发现自己不能说话,自然是很着急的,那种恐惧和急切的心理,会忽视她内心本能的逃避。当然我也不是专业的心理医生,这方面的治疗,一直都是以医生开导为辅,病人自己想通才是最主要的。”
雷允泽默然了,夏小北也只是垂下眼睛。戴维走后,雷允泽就为她安排了这方面最权威的心理医生,定时上门治疗。
所谓的治疗,不过是帮她保持稳定愉悦的心情,有时与她聊聊天,说些有趣的笑话,可惜无论医生怎样努力的试图调动她的积极性,甚至希望她能通过纸笔与他交流,夏小北只是躺在软椅上,静静的听着,亦或根本没有在听,她只是偏着头,望着窗台上那一支常开不败的向日葵。
仿佛是为了辩驳她那日所说的话:反正是花,就总有凋谢的一天。这几天,她从没看到过这花枯萎的样子,当然不可能是同一朵,佣人换的勤快罢了。她不知道雷允泽是什么意思,这样固执的来反驳一句她随口说的话,太不像他的风格了。
但是她明显的感觉到这几日佣人和她说话的口气和照顾她的方式都改变了,不再拘束着让她一定要躺在床上,凡事都是很柔和的询问她的意见,不像以前只是冰冷的为了薪水完成任务。她知道这也只是治疗的一环,要清楚那所谓的心理障碍罢了。她不知道自己有什么障碍,如果有,也只是不想见到雷允泽罢了。
她觉得自己这样,像囚犯一样被关在一间屋子里,做什么都有人监视,上个厕所时间久了,佣人都会来敲门,生怕一个转身她就不见了或是自杀了,这样就算没有障碍也会憋出障碍来。
也许是心理医生向雷允泽建议过了,他不再严密的拘束着她的行动,至少在这一间百来个平方的屋子里,她是自由的。她有时会下床走动,最常去的地方是阳台和主卧。有一次她在阳台上坐着睡着了,醒来时人躺在床上,半个身子却依偎在雷允泽的怀里。
他说:“你刚刚小产不适宜吹风,以后还是少去阳台吧。”
她闭上眼睛佯装没听见,从此以后却再没踏上阳台一步。
雷允泽只当她再次睡着了,轻轻放下她,走到客厅,询问她最近的情况。
佣人如实回答:“小姐每天下午都要到主卧待一会,门从里面锁着的,我们不敢跟进去。但她每次从里面出来心情都会好很多,我想�
��对病情有帮助的,就没有阻止。”
雷允泽听完沉吟了片刻,关于那间主卧的秘密,他并不了解,也许是藏有她和绍谦的回忆吧。从那夜她刚刚醒来就跑进去可以看出,她对那房间的感情很深。
他说:“既然她常去,那你们打扫时要勤快一点,保持那间屋子的干净和整洁。”
“是。”佣人答应着下去了。
但是隔日,佣人打扫主卧时就发现一些奇怪的东西,当她们把那一小截类似烟蒂的东西递到他面前时,他只觉得胸臆闷痛,那种不可置信和沉痛,让他额头两侧的青筋全都突突的冒了出来。
难怪这些天她的心情看似好了很多,脸色却苍白下去,终日总是恹恹的靠在床上,或躺在软椅上,难怪佣人们说她每次从主卧出来心情就好很多……他只觉得愤怒无处发泄,攥住佣人手中那东西,狠狠的摔在地上!
夏小北再把自己锁在主卧的时候,雷允泽一脚踹开那门,出现在她面前。
此刻的她,眼神迷离,意识迟缓,许久才抬起眼皮看他,看到他双目赤红的样子,也没有什么反应,依旧把那紫红的烟卷放到口中,深深的,享受一般,吸了一口。
他冲上去,一巴掌拍掉她手里的东西,烟卷落在地上,她俯身便要去捡,被他狠狠一脚踩住,又碾了碾,彻底熄灭。
她的眼神还是迟钝的,半晌才转过来,仰着头看他。
她不能说话,可是就算她能开口,这时大约也说不出什么。
他从没看过她抽烟的样子,在他心里,她一直就是那样傻傻的,简单又偏执的小女人。可是她现在却染上了大麻!她蹲在地上,吸烟时那萎顿而堕落的样子,简直让他痛心疾首!
他攥着她的胳膊,将她用力拽起来,逼迫着她问:“还有多少?你都藏在哪里了?你什么时候染上的?交出来,都给我!”
他大声朝她吼,而她只是茫然无神的看着他,仿佛还没从大麻制造的愉悦幻象中脱身。就算她清醒了,也没法回答他。
他却愈加愤怒:“你不说……你不说我就没办法了吗?”他朝屋外守着的佣人吼:“给我搜,把这里每个角落,全都给我找干净!”
佣人们七手八脚的开始在屋里找起来,有拉柜子的,有开抽屉的,还有人趴在床底用扫帚扫。
哗啦啦,一叠照片从抽屉里掉出来,散了一地。她终于清醒过来,这是她和绍谦的房间啊,怎么容许他们这样乱来?
她扑上去,推的那捡照片的女佣一个趔趄倒在地上,她抱起那叠照片,然后又开始推其他人,她根本没什么力气,刚才那人是出其不意才被她推倒,如今个个有了防备,怎么能被她推动?
她又是推又是赶,佣人们不敢伤她,只能讪讪的看着,她急得眼泪都要掉下来,这是她和绍谦的房间啊,怎么能让人乱动!看见他们一个都不动,她终于把求助的眼神投向雷允泽,雷允泽看了她一会,抬手说:“都出去吧。”
卧室里再次安静下来,她有些懊恼的看着那纷纷被拉开的衣柜和抽屉,眼泪啪嗒啪嗒掉下来,砸在手里的照片上。当她意识到自己染上大麻时,也是不可思议的,她曾经懊恼过,也痛恨过,可是每天到了这个时间,总会不由自主的走进来,找到绍谦留下的那包大麻,点燃……然后就会看到他熟悉的笑颜。那种感觉,被幸福包围的感觉,真的很久没有过了。她太贪恋这种幸福,以至于越陷越深,无法自拔。纵使知道是条死路,她也义无反顾的走了进去。她终于明白当初绍谦为什么会沾上大麻,因为痛苦的时候实在是太多,才会情不自禁的想要解脱……
眼泪无声无息的往下掉,她像脱力了一般,滑落在地上,只是摇头,落泪,她发不出声音,就算可以开口,她也不知该说些什么。这辈子就这样过了吗?再也没有任何希望,只能依靠着毒品来延续生命吗?
怒气随着她的眼泪早已消散得无影无踪,她一哭,就能让他把所有的原则都丢弃在一边,他走上前拉住她,将她圈在怀里,温柔宽厚的大掌抚摸着她的发,轻声道:“会戒掉的,这个瘾不会很大,只要你相信我,就一定能戒掉的。我知道你只是太痛苦,才会这样,一切都会好的,相信我。”
他一遍遍安慰她,到最后,只是重复着那句“相信我”,他不知道她听进去了多少,只感觉到她抽泣的身体在自己怀里一颤一颤,脆弱到让人心疼。
自那之后,主卧的房又彻底被锁起来,佣人们盯她盯得更紧,毕竟戒毒最初的几日最是痛苦,出不得一点差错。
这样,夏小北索性就不再下床上,终日浑浑噩噩的躺着,饭菜送来了她也只是懒懒的张一张口,毒瘾上来的时候她会摔东西,攥紧了被子,在床上打滚,好几次,她闭着眼张大了口,可是空洞的嗓眼里发不出一点声音,连痛苦的嘶吼都不能。
雷允泽每次来,不是看见她毫无生气的睡着了,就是双手抱头痛苦的蜷成一团。有时候疼痛袭来,她不得不把指甲深深抠入皮肉里,她那样纤细的手臂,怎么经得起她折腾,他于是把手伸给她咬,给她掐,这样一点点疼痛怎么够,他宁愿能替她受这许多的苦。
卡座里,雷允泽把玩着手中杯子,周遭的嘈杂音乐对他来说,不过是一种背景,脑子里挥之不去的,永远是那个女人揪心的眼泪,和想叫又叫不出的痛苦表情。
戴维见他这样,主动和他碰了碰杯:“怎么?叫我出来又一个人发呆?”
他终于拾起杯子,一口灌下去,纯度的黑方不加掺兑,一杯足以把人闷倒了,戴维也是看他喝下去之后才想起一边闲置的冰桶。不禁咂了咂舌:“你没事吧?”
他脸上没有一丝变化,看了看他,问:“我该有事吗?”
看他这样子,恐怕入口的是百分之百浓度的工业酒精,也不会有任何感觉吧。戴维算是服了,接过他杯子,亲自帮他兑好酒,才递给他。
“其实你有没有想过,一句很俗气的话:退一步,海阔天空。”
他抬起眸子不明所以。
戴维说:“夏小北不能说话,是因为心理有障碍,太过偏执。那么你呢?你仔细想想,自己又何尝不是?你这样关着她,是对她好,怕她自杀怕她重染上毒瘾,可是这种幽闭的空间条件只会让她的思维更加钻进死角里。”他顿了顿,手拍在他肩上:“雷二,放手吧。你这样,只会把她和你都逼入死角。”
雷允泽喉结一动,为了掩饰那一瞬间的僵滞,一口酒顺势滑下,才说:“我怎么样都无所谓,我只希望她好。”
“哼,真是大情圣啊。”戴维的笑略带了讽意,“你究竟是自以为是的对她好,还是霸道的圈禁住她,你以为别人不知道,我就看不出?从她跟你在一起,先是自杀,流产,失声,甚至还染上了大麻!你还能继续这样面不改色的说是为她好吗?”
面对戴维的质问,他无言以对,只好避而不谈:“这都不关你的事。”
“是,是不关我的事。如果你不想看着夏小北再死一次。”他的话说得很重,几乎是字字锋利,刺入他骨髓,“你难道看不出她精神已经极度脆弱了吗?你再这么幽闭她,她迟早会受不了崩溃的。她自己没死成,所以你现在决定帮她一把吗?”戴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如此愤怒,他一向秉持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对雷家这两兄弟也一直抱着看笑话的心理,可不知什么时候起,他也被牵扯了进去,看着他们三人爱过,痛过,恨过,伤过,几乎每个人都是遍体鳞伤,不是没有感慨,绍谦离开那天,她伤心欲绝的模样,他也曾经动容,才会不由自主的想要帮帮那个可怜的女人。
再多的怜悯之心,也不会超过他和雷家这二兄弟的感情,曾经他以为他是为了叶三,才去关心这个女人,现在,他又以为是受了雷二的嘱托,才去研究那么多和他的专业根本无关的心理学,现在他甚至多此一举的奢望能劝服雷二放手。其实雷二说得很对,这都不关他的事。他只知道,必须分开他们,她的病情才有可能缓解,他自己的心,才会好受一点……
雷允泽有些疑惑的盯着自己的手心,许久,喃喃的问:“我真的只能带给她伤害吗?”
隔日的天气非常好,即使夏小北一直躺着,也能透过窗纱看见外面和煦的暖阳。
意外的是,雷允泽来时给她带了件披风,问她:“想不想出去走走?每天都待在家很闷吧。”
她连日来无波也无澜的眸子里终于多出了一丝光华,也许只是出于惊讶,甚至一闪即逝,但已被他捕捉到,他知道她是渴望出去的。
他亲自拉开衣柜帮她选衣服。外面已是六月的天气,算不得曝晒,也十分躁热,但她小产这大半个月来一直都闷在家里,所以丝毫感觉不到夏天的气息。他为她选的也是一件棉质的长裙,绵绸质地穿在身上十分的柔软舒适,又很轻薄不会感到闷热,外面披上他带来的披风,整个人裹得密不透风,他才放心得抱起她出门。
其实将养了这么些天,她早就可以下床走动,但只要他在的时候,都不会让她自己走。去哪里都会亲自抱着她过去,她无法开口说话,也懒得再费周折,就任他抱着,一路下电梯,再被他放进副驾驶座,亲自俯下身来为她系好安全带。
他绕至另一边,上车,启动车子。黑色的玛莎拉蒂从地下车库驶出时,因为一侧的车窗没有合严,透进丝丝凉爽的风,尽管被遮得严实,夏小北脸侧的碎发还是飘了起来,她眯起眼睛,感受着这风,带着一种很久没有嗅到过的灰尘味道,有种重回人世的感觉。
雷允泽立刻意识到了,揿下一个按钮,车窗自动摇紧。夏小北闭着的眼睛,立刻感到那丝风不见了,回转过脸不解的望向雷允泽。
他解释道:“一回上了高速风大,而且外面灰尘多。”
她也没说什么,很快就转过脸去,盯着窗外的风景。手无意识的从小腹上抚过,那里空空的,除了手术最初的痛,到现在为止,已经和之前没什么差别了。在她还没习惯这个孩子的存在时,他(她)就不声不响的走了,甚至连三个月都不到,还没成形,她能看到的,不过是一摊血水。真好,没有习惯,所以失去时才会只痛一下下就好了,看,她现在还不是仿若平常一样,坐在车上跟另一个男人在兜风。
尽管隔着一层玻璃,但出来的感受的确比闷在家里要好。雷允泽抱她的时候,她几乎听见骨头“吱吱”的声音,那是太久没活动的缘故,恐怕她现在连路都不会走了。
车子在这座古老而繁华的首都中穿行,北京的高架修得十分有趣,一环围绕一环,像是同心圆,逐渐向外扩展,就像紫禁城严谨的对称美学,而远不同于上海错综复杂常常让人目眩的交通网。
雷允泽在一处驶下高架,开始在狭窄拥挤的马路上缓慢行驶,问她:“饿不饿?找家店吃点东西吧。”
她每次不摇头也不点头,便是默认了。他便开始在自己熟悉的会所和私房菜馆之间搜寻。
忽然,她一手扒在窗玻璃上,另一手很用力的拽了他一下。他一怔,顺着她的目光往外望去,路边在茂密的绿化带后,隐藏着一家日式料理餐厅,店的名字叫“片代川”,非常低调的风格,不仔细看都很难找到招牌。
他问:“你要吃这个?”
这一次,夏小北很用力的点了点头。
“可是你刚恢复,荤腥的东西不宜吃太多,日本菜又都以生、凉的为主。”
他似乎不太赞同,车子还在以龟速沿路边缓慢滑行。她紧紧攥着他的手,一双大眼睛充满了渴求,这么多天来,她对什么都是淡淡的,他恨不得把最好的全拿到她面前来,也不见她有一丝动容,还是头一次见到她露出这么期盼的表情。
他终是磨不过她,只好点头,四处寻找停车位。
夏小北紧紧盯着那店名,她想不到这竟是家全国连锁的店面,四年前,她和绍谦吃所谓的“散伙饭”时就是在这家店。当熟悉的铺面装修风格映入眼帘时,她几乎以为时空错乱了,又回到上海,而坐在身边的人,就是绍谦。
她紧紧拽着他的手,回过脸看他时,那熟悉的眉眼,有一瞬,她真的以为是绍谦回来了。可当他开口说话时,所有的希望又化作了泡影。
雷允泽把车子停好,下车来又要抱她,马路边行人来来往往,她摇了摇头,自己走下车来。因为太久没走动,只好搀着他,走得很慢很慢,这么热的天,像她还戴着披风的也不多了,短短的几步路,还是迎来不少目光,但是大部分眼神停留在她身上片刻后,就转到了她身边的男士身上。果然,像他这样出色的男人,走到哪里都是夺人眼球的。
雷允泽显然是习惯了这种注目的人,十分泰然的扶着她,时刻叮嘱她注意脚下。服务生把他们引到最深处的一间包厢,连锁店连包厢的风格都极为相近。他看了下菜单,推给夏小北:“你身体不好,点一些主食和热菜吧。”本来点菜他是想代劳的,不过她坚持要来,一定有特别想吃的菜吧。
夏小北翻着餐牌随意指了指,服务生又交给雷允泽过目,他又加了几样,就下单了。不多时菜全上来,刺身拼盘、烤肉和清酒是夏小北点的,小炒和乌冬面是雷允泽点的。
服务生跪下来要为他们倒酒,雷允泽拿掉了夏小北面前的杯子,说:“你别喝酒了。”
她只是微微笑着,并不反对。她点的,全是仿照那次绍谦点的菜品,因为时间久了,有些菜色早就撤了或者改头换面做了新菜式,她也不知点的对不对,但大部分都差不多。
她其实一直都不爱吃刺生,但却亲自执起筷子,夹了一片薄薄的三文鱼刺身放进雷允泽的碟中。雷允泽一怔,抬头望她,只见她微微勾起的唇角,大约是笑,期盼的目光一直注目于他碟子里的那片鱼。
许是灯光太柔和,或者室内那支樱花的香气太甚,他觉得不太自在,低下头很快的将鱼片吃掉,甚至忘记了蘸芥末和酱油。再抬起头时,却看见夏小北很自在的端着茶杯喝茶,服务生依然着和服,跪在地上为他们布菜,右手执筷,左手托着右手下面宽大的袖摆,一举一止都十分优雅。
一切都很自然,在服务生看来,他们俩本就是情侣,这样互相夹菜很正常,不自在的,只有他自己吧。他于是也夹起一筷炒豚肉,放到她碟中:“吃这个吧,热的。”
她没什么反应,看的时间多,吃的倒很少,甚至有些过分殷勤的一直在帮他夹菜。他隐约觉得其中是有些什么原因的,可他不愿深究了,就这样享受着她难得的主动和温柔,已经使他很满足了。
因为心情好,他稍微喝了些清酒,埋单离开的时候,风一吹,两颊都有些微微泛红。开车是肯定不行了,还好他早就打给司机,叫他过来接他们。坐回车上的时候,他和她一起坐在了后排,她从离开那家店就一直抬头看着天上。将近傍晚,隔着层玻璃,天色有些模糊的黑,星子还未出来,月亮也只有淡淡的一圈白色。
他靠近了一些,轻声问她:“看什么呢?”一开口,清酒淡淡芳冽的味道就弥漫在车厢中。
她不曾回头,只轻轻摇了摇头,仍旧盯着窗外天空。
他不知道她在看什么,也不想再打扰她,便静静的坐在一边,她看着天,他就看着她。
再回到那个森森冷冷的家,夏小北进门时明显撇了撇嘴,这样小性子的动作,她很久没有做了。雷允泽只是笑着,弯下腰亲自为她脱鞋,问她:“累不累?”
她摇头,这一趟出去果然恢复了些精神,晚上,他们甚至在客厅沙发里看了会电视。佣人给他端来一杯冒着热气的茶水,给夏小北的,却是一杯牛奶。
他靠在沙发里,习惯性的停在了财经频道上,没想到夏小北会过来拿遥控器,他假装没看到,默不作声的看她捣鼓着换了一通,最后停在电视剧频道上。
电视里在播一档很老的韩剧“金三顺”,一个长得不算好看的女人站在山顶大呼大喊,她却看得津津有味。其实这样才像她,有点庸俗,有点小气,很较真,也很认真,是个实实在在活着的人。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他不想打扰到她,悄无声息的走到阳台上去接。
温梓言说:“Vincent,明天是我爸的大寿,你跟我一起回家好不好?”她这个“家”,自然指的是温家。
他黑的眸凝着远处墨蓝色的天空,今晚的夜色非常好,漫天的星光,像是撒了一把白砂糖。他突然想起上车时,夏小北一直昂着头仰望天空,是在等星星出来吗?
这么想着,声音已淡淡的发出:“梓言,离婚协议书你应该已经收到了。”
电话里突然安静下来,静得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她问:“你还陪在她身边吗?”
雷允泽下意识的回头看了眼客厅,夏小北还窝在沙发里专心致志的盯着电视。
温梓言说:“我知道你想娶她,但是秦阿姨不会同意的。她和你弟弟的订婚宴虽然不铺张,但是全北京该知道的人都知道了,你还能怎么样?”
她的情绪有一些激动,雷允泽无端的觉得烦躁,这样的对话不需要进行下去了。他问:“还有别的事吗?”
“Vincent,就当我求求你,爸爸大寿你要是不去,妈一定猜出我们出了问题,到时候惊动两家,你也保不住她不是吗?这是我最后一次求你了,你陪我回去,让爸爸高高兴兴的过个寿辰,离婚的事咱们商议后再想个最妥当的办法,让两家长辈都能接受,好吗?”这是她最大的让步了,那一晚他提出离婚,她在客厅坐到天亮,其实就已经想通了一些事情。有些人,注定是留不住的,如果现在他们没有结婚,也许她还是他最好的梓言妹妹,他会带她出去吃好吃的,玩好玩的,什么最好的都想着留给她,可是结婚以后,他对她就只有恨,是两家的长辈和她亲手逼着他答应了结婚,所以她自食苦果了,如今落到这步田地,也是她咎由自取。
电话那端,他沉默良久,转过身时,那道纤细的身影不知何时已不在客厅里了,他心神一乱,匆忙说:“明天……我看情况吧。”
电话喀一声挂断,她费尽心思恳求,只得来他似是而非的答复。
回到屋里,雷允泽四处寻找夏小北,佣人看见了忙说:“小姐说累了,先去沐浴休息了。”
他点点头,这才放下心来。电视上正在放购物广告,大约是电视剧演完了吧。
身体泡在浴缸里,今天出去走了一趟,出了一身汗,这回绵密的泡沫将身体掩埋,清香的味道让整个人都轻快起来。
这些天连洗澡都要被佣人监视着,夏小北觉得她根本不是被当成病人看待,只是一个囚犯。也许是今天雷允泽法外开恩,终于肯带她出去放放风,所以连佣人们也开明起来。
这样想着,她嘴角扯出一抹苦笑,缓缓闭上眼,再闭住气,一点点向浴缸下沉去,水面逐渐上升,一点点漫过她的下巴,鼻尖,眉毛,最后是头皮。水下的世界十分安宁,窒息的感觉缓慢袭来,她的脑子里其实是空白一片,然后逐渐浮现出那一晚和绍谦在“片代川”相约吃散伙饭的情形。
他说:你不觉得今晚星星特漂亮么?
她才想起来抬头,透过天花板镂空的玻璃,能看到一片紫红色的夜空,是的,印象里那就是一片诡异的紫红,因为污染,因为格外多的霓虹,将那小小的一方天空照成深紫色中透着异样的暗红。这样的颜色,即使有星星,也淡得几乎难以分辨。她却忽然就想到一部电影中的台词。
很矫情很矫情的一部文艺片,她已经不记得是什么时候看的了,唯独记得这句台词:
小时候,看着漫天的星星,当流星飞过的时候,却总是来不及许愿;长大了,遇见了自己喜欢的人,却还是来不及。
那时候,绍谦露着一脸莫名的表情,问她是什么台词。她就知道他一定没看过那部电影。她想起电影的名字,一时语塞,便不想告诉他。
那时候,她满心装着的是另一个男人。
那时候,她是约他出来吃散伙饭。
而那部电影的名字,叫《停不了的爱》。所以,她没有告诉他。
可是,若干年后,她当真应了这部片名,他们不仅没有“散伙”,还差点就结婚了,她爱他那样深,即使他不在了,也停不下来。
绍谦,怎样,才能停下来呢?
她有些迷茫而困顿的睁开眼睛,水下的世界很模糊,什么也看不清。她的长发在水面上散开来,像是从丛生的海藻,黑黝黝密密的一片。
雷允泽一进来,看到的就是这一幕。脑海里第一个浮现的意识:她又想自杀!
哗啦一声,水花四溅,夏小北感到胳膊被人狠狠的拽着,然后整个人都被拉出了水面,她用力的呼吸着,好像从鬼门关里走了一遭,但又似乎意犹未尽。即使狼狈的咳嗽,也忽视不了那一直胶着在她背上的灼灼目光。她本能的拉过条浴巾,将自己湿漉漉的身体裹上。
可是他在意的完全不是她现在光溜溜的身子。他只觉得害怕,那天浴室门被分开后,映入眼里的那一幕血红还历历在目,他愤怒的揪紧了她的手腕,厉声问她:“你到底想怎么样?你还有什么不满足?为什么一定要死?你要什么,你说啊,只要你说的出,我都能给你!你为什么一定要去死?”
她只是伏在浴缸边上,虚弱的咳着,她发不出声音,回答不了他一个接着一个的问题,而她也不想回答。她要什么?她只要绍谦啊,他能给吗?也许是想笑,可到了嘴边,却只有更剧烈的咳嗽。
他终于是败给她,软下声音来:“请你好好的活下去,就算是为了绍谦,我也有责任照顾好你。”
听到他这样说,夏小北才稍稍抬起头看他。她并没有要寻死啊,只是那样比较适合安静的思考,只有那样她想起绍谦时才不会流泪。温暖的水底可以包容许多,包括,眼泪。
雷允泽一直固执的攥着她的手,直到她反复的点头,确定不会再寻死,他才放心离开。
小小的闹剧收场,她也没了心思继续洗澡,将身上擦擦干净,就换了睡衣出来了。这样一闹她的睡意也全无,用毛巾将头发擦得半干,然后站在窗前,凝望着外面的黑暗。今晚的夜空其实很漂亮,是幽幽的墨蓝色,漫天的星光异常闪耀,不似记忆力那晚的模糊和寡淡。也许是因为到了夏天的缘故吧。
门,突然被人打开,从窗玻璃上模糊的影子就可以看出是雷允泽。
他走进来,缓缓站到她背后,手拈起一缕她的头发,问:“怎么不吹干?”
她是答不了他的,也不想回头,就这么一前一后的站着,玻璃上可以清晰的看出两个人的容颜,彼此都在通过玻璃上的影子打量着对方。
有点可笑,明明离得很近的两个人,却通过这种方式互相凝视。但,这的确发生在他们之间。
许久,夏小北首先打破这种僵局,转过身来,眸子里的意思再明确不过。她在问他怎么还不回去。
雷允泽却兀自把玩着那一缕湿发,仿佛完全没看到她的眼神,低声说:“我帮你把头发吹干吧。”
然后不等她拒绝,就取了吹风机过来。他吹得很慢,风档是打到最小,柔和温暖的风缓慢抚过耳垂,能感到他的手指轻轻撩起她的发,一点点仔细的吹着。卧室里只听到吹风机嗡嗡的声音,在静谧的空间里持续响着。
夏小北依然凝着窗外,神思不知飘往何处。吹风机嗡嗡的声音已经停下很久,她还未察觉,直到玻璃里那两重影子离得很近,几乎要重合在一起,而他温热的气息已经喷洒在她红红的耳垂上。
她一怔,回身时不意外的擦过他胸膛,那样子,从远处看就想两个轻轻相偎的情人。她扬起头,想要退后一点,他的吻已经落在她唇上,大手更是预先一步托住她的背。
唇上的酥麻让夏小北为之一颤,其实这么多天与雷允泽共处一室,沉睡时他经常亲密的抱着她,她也只当完全不知,装傻充愣过一天是一天。可是这样清醒着状态下的亲密,却让她突然感觉到了恐惧的味道,他的气息越是近,越让她有种灾难灭顶的感觉,像是惧怕什么,立刻挣脱了他的怀抱,连着向后退了好几部,与他保持着一定的距离,警惕的打量着他。
雷允泽也后知后觉的意识到自己的行为,对还深陷在阴影里的夏小北来说无疑是一种伤害,他微微欠身,用愧疚的眼神看着她,很慎重的说:“对不起。”
她没有理他,径自走到床上,躺下,然后用被子蒙住头。
除了对不起,他也说不出更多的话来,只好帮她关了灯,带上门。今晚他没有留在这里过夜,走时叮嘱佣人一定要看好夏小北,密切注意房里的一丁点动静。他生怕夏小北一时想不开再次自尽。
可是没有人知道她怕的是什么。她把自己蒙在被子里,呼吸渐渐困难,脸涨得通红,却不敢出来。她在怕什么?她甚至不敢说出来。那潜藏在心里的魔鬼,在他的吻落下的那一瞬间,几乎就要跳出来。如果那一次是她酒后失德,把雷允泽当成了叶绍谦,那么这些天呢?他们每日在一起,她该是恨他的,可是却恨不起来,只好劝服自己说,因为他是绍谦的兄弟。更因为他们眉眼上的相似,她为他夹菜时,想的是绍谦,甚至对他笑的时候,心底里都期盼那是绍谦。可是真的是这样吗?那些作祟的魔鬼,她紧紧的掐着心口,她不能让它们再冒出来,她已经失去了绍谦,她不能再做一个道德败坏的女人,再对不起他。
温家老爷子的寿辰,自然是十分慎重的。温辛一早就请了活动公司筹划,宴请的宾客按照老爷子的吩咐,只邀请相熟的几家。这些人当中,一些是当初和温老爷子一起奋斗的战友,一些是后来官场上的朋友。
雷少功身体不便,也亲自挑选了礼物,让秘书长送到雷允泽那,千叮嘱万嘱咐他务必要把礼物和贺词带到。温梓言更是早早的就打电话到他办公室,说会亲自过来等他下班。就算他想找理由推脱,也是不可能了。
晚上七时,温梓言准时挽着丈夫入场。全场的目光自然集结在这对令人艳羡的新婚夫妇身上。半年前,温、雷两家联姻,在京里头也不失为一桩美谈。
傅玄栎更是十分热络的站起来,说:“就等你们小俩口了,还不过来坐,马上就可以开席了。”
温老爷子也是旧式作派,宴席采用的是中式酒席,十二个人围着张大圆桌,凭着身份关系,分了几桌,主桌上坐的自然是温家一家,除了温老爷子、温辛和傅玄栎外,还坐了几个和温老爷子同辈分的老战友,余下两个空位置,自然是留给雷允泽和温梓言的了。
几个老前辈看到两人相携走来,纷纷笑不绝口,温梓言甜甜的一个个叫过去,轮到雷允泽的时候,还有人夸他:“同样是生儿子,你看少功这儿子就比我家那兔崽子争气多了,生意做的大江南北都是,老温你选女婿果然是有眼光。”
傅玄栎笑着打趣:“我倒希望他别这么争气,你知道生意人的,一忙起来都顾不上家,梓言不知道得受多少委屈呢。”
这话说得若有所指,温梓言看了眼雷允泽,见他并未在意,才拉着他坐下了。这种宴席,酒水来回敬着,根本吃不到什么。加上雷少功缺席,父亲那份酒,就只有由他代了。
他酒量本是极好,一斤白的下去,也不见变色,今天也许是心不在焉,又或者担心着夏小北,频频闪神,喝酒也十分急躁,几圈下去,玉色的面容上就有些泛红了。
温梓言在底下拉了拉他的袖子,小声问:“你还行吗?不能喝的就挡掉吧。”毕竟桌上都是长辈,真能挡掉的也不多。只好朝温辛使眼色,希望大哥能出来救场。
谁知她还没说话,一长辈就指着他俩说:“瞧这小两口感情好的,一桌上还要说悄悄话,什么时候添个娃娃来抱啊?”
也是喝得多了,都口没遮拦起来,一席话说得温梓言面色通红。大家便七嘴八舌讨论起孩子的话题。傅玄栎也握着她的手,似提醒一般:“这女人啊,除了丈夫还是得有个孩子才算圆满。有了孩子,男人也才懂得顾家。”
温梓言只好娇声说:“妈,这都说到哪去了,八字还没一撇呢。”
连温老爷子都不乐意了,想是急着抱外孙了,借着酒气说:“都结婚半年了要是连一撇都没有,那你们这半年都干什么去了?”
“爸……”温梓言想阻止,可是看雷允泽的脸色已经不对。
便听见他说:“我们从来没想过要孩子。”
声音不高,但足以让整桌的人都听见。一桌的气氛瞬时就变了,杯盏间不知谁轻轻一碰,发出清脆的叮的一声,傅玄栎好像一下回过神来,笑着打圆场说:“瞧这孩子都喝醉了,你们继续喝继续喝,我去看看叫后面准备点醒酒汤。”
站起来的时候,又在温梓言胳膊上一戳。温梓言还在发呆,这时看到母亲的眼色才反应过来,抓着雷允泽的胳膊站起来说:“真是对不住各位伯伯了,我扶他到后面休息,一会再过来。”
雷允泽当然是没醉,但眼前的事情麻烦得足够他头晕了,他明显看到温老爷子眼底的阴霾。只是起身,故作脚步虚浮的样子,任温梓言扶了下去。
一到后院的花厅,傅玄栎就停下步子,沉着脸问:“你们俩又是怎么怎么搞的?闹什么别扭要在你爸寿辰上置气?”
温梓言闷声不说话。雷允泽只觉得倦了,这样逢场作戏、粉饰太平的日子,他真的觉得腻了,以前不反抗,是觉得他们这个圈子,日子不都是这么过来的,可是看到她和绍谦那样相互扶持至死不渝的感情,他才明白,那种只要一个人的,除了她别的都成了将就的独一无二的爱情,是真的存在的。
他也会渴望,渴望一份只属于他的感情。而不是这样将就的,得过且过的过日子。
他反复的想通了,终于张口说:“对不起,我们不是闹
别扭,我和梓言打算……”
“我们打算离婚。”一个声音抢先说了出来。
这句话,是他一直想说的,但就要脱口的时候,却是另一道声音,在他之前说了出来。
傅玄栎不可置信的望着自己的女儿,温梓言仰着脸,没有一丝犹疑的说:“妈,我和Vincent不适合,我们早就已经商量好要离婚了。今天是爸寿辰,本来不想说的,但是Vincent工作那么忙,我怕今天不说以后又没时间带他亲自来跟您说了。”
傅玄栎仍是不相信:“可是当初不是你说爱惨了他,求着妈一定要给你说定这门婚事吗?”
温梓言露出被揭漏丑事的尴尬表情,撒娇的叫了句:“妈——那时候我还不懂事,小女孩哪懂什么叫婚姻啊。更何况你女儿我这么心高气傲一个人,怎么容得下自己丈夫三天两头闹绯闻。妈,我是真的不爱他了,我一定要和他离婚。”她带着点倨傲和厌恶的神情指着雷允泽,撒娇的语气就真的好像一个刁蛮任性的富家千金一样。可是三天前她不是还哭着求他不要离婚吗?
雷允泽怔怔看她,不敢相信她忽然就转变得这样快,甚至还把事实说成是她主动要求离婚。这样在温家人看来,离婚的责任方反而是温梓言。
傅玄栎没办法的看着被自己宠坏的女儿,就在这时,门口传来一道洪亮的声音:“谁说离婚?我不许。”
门外站着的,赫然是温老爷子。
温梓言立刻收起任性的模样,她这套也只能对傅玄栎用用。
便听温老爷子厉声说:“梓言,我真是把你宠坏了,你看看你说的什么话!这婚是说离就离的吗?别的事你要胡闹都行,唯独这一样,绝对不行!”
温梓言不依的看着他:“爸——可是我不爱他了,难道要我们一辈子绑一起吗?”
温老爷子脸色愈加阴郁:“我不管你爱还是不爱,你要是再提一句离婚,我就打断你的腿把你锁在家里!”
话说得狠戾绝情,是在训梓言,但那目光却若有似无的扫过雷允泽。他知道,这也是他的岳父在给他的警告。
傅玄栎护着女儿,忙帮着劝:“就是啊,你也老大不小了,怎么一点不知道轻重?离婚这种事是能闹着玩的吗,传出去叫你雷伯伯听到多不好。我看这几天你也别回去了,待在家给我好好收收心,这都任性成什么样了!”
又对雷允泽说:“允泽,你要是近期工作不忙,也留下来陪陪梓言吧。你们小俩口上回连蜜月都玩几天就赶回来了,这回要不就请几天假出去玩玩,当散心也好。唉,小俩口能有什么想不开的,非要闹到了离婚这步不可,看把你爸气的,赶快赔个不是,前面酒席都还没散呢。”
话说到这份上,雷允泽自是知道今天不宜继续这个话题。只是觉得无力,这样拖下去,依然不会有结果。在他下定决心要离婚时,不是已经考虑到这些了吗?为何现在又想退缩?
手无意识的抓在桌角上,他有点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一家人,不仅是这里,将来回到雷家,他又要怎么面对父亲和母亲呢?他只觉得无力。
看雷允泽没有动作,傅玄栎又催温梓言:“看你这丫头,把允泽给气的,还不给我过来!”又对雷允泽说,“梓言这丫头小时候叫我给惯坏了,难免有点娇气,你是男孩子,平常就让着他一点,她要再这么无理取闹,妈妈会教训她。”
说着就把温梓言往雷允泽身边推。可是温梓言就是僵在原地一动不动,傅玄栎是恨铁不成钢,点着她额头说:“你这丫头今天是怎么了?非得跟你爸和我怄是不?”
雷允泽终于抬起头来,声音有点艰难:“妈你别说了,不关梓言的事,其实是我……”
“是我一定要和他离婚。”温梓言仍旧是打断他,丝毫不惧的迎着老爷子的目光,“爸,妈,你们忍心看我一辈子的幸福就这么毁了吗?我心里没他,我们结婚到现在根本连同房都没有过,怎么可能给你抱外孙!”
一席话,让两个长辈都睁大了眼睛。傅玄栎反应过来,握着女儿的手,反复的感叹:“丫头,你怎么这么糊涂?”
而温老爷子只是紧紧瞪着她:“混帐!既然这样,你当初干吗吵着闹着一定要嫁?婚姻大事岂能当作儿戏?”
温梓言嘭的跪下,抱着父亲的腿,哭求:“爸,女儿错了,女儿现在才知道当初错得有多厉害。求求你原谅女儿这一次……就让我们离了吧。”
温老爷子气得直哆嗦,盯着跪在地上的自己唯一的女儿,半天说不出话来。最后,狠狠踹开了她,离开时也只丢下两个字:“胡闹!”
傅玄栎急忙上前扶住她,雷允泽亦向她伸出手来,温梓言只是看着那手,并未接过,借着母亲的力气撑起来,说:“妈,我对不起你。求您就原谅女儿这一次的任性吧。”
傅玄栎叹了口气,拿她没有办法,只好说:“我就是同意了,亲家那边也不好交待啊。两家几十年的交情了,难道就为了你一个小辈毁了吗?”
雷允泽忙说:“这事上我也有责任。我家那边我会想办法解释清楚,另外伯父那里,我也会再找时间亲自说服他。说到底,是我对不起梓言。”
他甚至迫不及待的改口,已经不再叫“爸、妈”,而是改称“伯父、伯母”了。温梓言本来被父亲那样训斥也没有觉得想哭,这回眼泪却有些不受控制的往外涌。
傅玄栎一直是知道他们二人的矛盾的,听他最后句话说得还算实诚,只得点了点头,说:“做父母的,没有不希望自己的孩子好的。你们真是执意要离,我也不会反对,但我还是希望你们俩都仔细考虑清楚,毕竟你们还小,以后的日子都还长着。”
雷允泽最后说:“伯母,谢谢你。梓言就拜托你照顾了,我还有点事,就不多留了。”
他走得很快,在她还没意识到之前,他的身影已经消失在庭院中看不见了。
温梓言怔怔的看着,眼泪一滴滴落下来。她其实并没想通,甚至到前一刻,都还是不愿意离开他的,只是他决绝至此,她又有什么办法呢?
傅玄栎仿佛懂得她的心意,张开双臂将她揽入怀中,带着怜爱的责备:“傻孩子,你怎么这么傻呢?”
她一动不动的埋在母亲怀里,这么多年来,最了解她的,永远只有母亲。她的确是傻,傻到以为只要嫁给他,总有一天,他会爱上自己。可是感情终不是时间就能决定的,她当初就是太傻,才会犯下这个错。
雷允泽说到做到,第二天就单独见了温老爷子。那天他们在书房谈了很久,温梓言不想下去,连他上来她都没有开门看一眼。后来还是佣人来告诉她,雷允泽已经走了。
她下楼,父亲就坐在客厅的沙发里。看到她,语气已是很平淡,没有那天在花厅里的愤怒,只是脸色很疲倦:“梓言,刚才允泽已经把你们的事都跟我说了,他一力把责任担了,还让我不要责备你。”他长长的叹了口气,“爸爸是老了,不懂得你们年轻人的爱情了。你要是真的觉得不合适,就离了吧。”
她说不出话,刚要张口,声音已经哽咽:“爸……”
她依偎着父亲身边坐下来,就像回到小时候,她在父亲的怀抱里,那样温暖,父亲的大手抚在她发上,说:“其实爸爸一直知道你和允泽闹得不快活。你妈帮你瞒着,我也知道你吃了不少苦,年轻的时候,多吃点苦是好的,以后做事才不会这么草率。跌倒了没关系,至少这个家的大门还永远向你敞开着,爸爸和妈妈都希望能看到你再站起来。”
她不知道雷允泽是怎么向父亲解释的。那天父亲还是雷霆大怒,今天却好像变了个人似的。但他总有自己的办法。
事到如今,她是真的放下了,她曾经以为她要的幸福在他那里,于是她义无反顾的投进去,撞到了南墙仍不肯回头,如今撞得头破血流,也只有这个家才肯再次收纳她。
她反握住父亲的手,只是说:“爸爸,请你原谅我。”
够了,真的够了。如果这是一场荒谬的错误,那么让她来结束它吧,就算那根拔出来再痛,也有痊愈的一天,她不想再待在无望的深渊里,继续腐烂下去了。
离婚的事不胫而走,毕竟那晚在宴席上,他说了不该说的话,一些捕风捉影的消息,就这样传到雷少功的耳朵里。
这天下午,他本来待在夏小北这里,准备带她出去走走,电话突然震起来,他一看来电号码就变了颜色,走开一些才接起来,果然是父亲的秘书长打来,叫他现在无论在哪,立刻赶回家。
夏小北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正望着他,他挂了电话朝她走来,无奈的抚了抚她的头发,笑着说:“今天不能陪你了,有点急事要处理。”
夏小北似懂非懂的点头,可是眸子里流露出明显的失望。
他想了想,又说:“你想去哪,我让司机送你去吧。不过得让佣人跟着,不然我不放心。”
她脸上立刻露出开心的笑来。
其实她真的很像个小孩子,这么容易就露出情绪的表象,让人猜出心思。
雷允泽走后,佣人扶着她下了电梯,坐进车里。她想去墓园看看,可是佣人说那里太远,又是郊区山脚,风大对她身体不好,只好漫无目的的在市区闲逛。
车停在西单的马路边上,因为她执意要吃兴旺茶餐厅的水晶虾饺和蟹仔烧卖,佣人只好下车去给她买。
正百无聊赖的等着,突然有人叩车窗,反光板降下,外面的人取下墨镜,竟然是当红电影明星萧媛!
夏小北有些意外的看着她,只见她一直招手眨眼的,好半天夏小北才意识到她可能是要自己放下车窗,有话要说。
她不明白自己和这个大明星会有什么交集,唯一的可能,就是这辆车。是雷允泽最常开的那辆玛莎拉蒂,连车牌都还挂着沪AXXX666,以前萧媛和雷允泽的绯闻正打得火热的时候,她也看到过一些,脑中还有印象,于是转头望向司机,司机配合的降下了车窗。
车外闷热的空气一下子涌进来,萧媛微笑向她打招呼:“哈啰,夏小姐。”
夏小北也回以一笑,仍用莫名的眼神打量她。
萧媛突然俯下身子,在距离夏小北很近的地方压低声音说:“跟我出来,我能帮你完成你想做的事情。”
夏小北一怔,更加惊诧的望着她。只见萧媛已恢复常态,对司机打着招呼说:“我和夏小姐是旧识,站在路边聊天不方便,想进去坐一坐。”她指着路边正对的星巴克招牌,“就在这里,你可以看着,不会让她走丢的。”
那星巴克实在是近,落地窗户离他们的车子也不过五米不到的距离,透过车窗能清楚看到坐在窗前的顾客的每一分动作。司机犹豫了一下,似在征询夏小北意见,夏小北也很茫然,但鬼使神差的点了点头。
司机亲自下车来扶她到星巴克内,等她和萧媛坐下,他就点了杯咖啡,在她们不远的位置坐下,紧紧盯着她们。这种闹市区本不能停车,不过就冲雷允泽那个霸道的车牌,恐怕交警也不会随便开罚单。
夏小北回头看了眼不远处的司机,又转过头来看着萧媛,示意她有什么话就说吧。
萧媛却不紧不慢,为两人各点了杯咖啡,又吩咐服务生拿来纸和笔。等咖啡上来,她才把纸笔放在她面前,笑着说:“我知道你喉咙出了点问题,说不了话,有什么就写在纸上吧。”
她倒是对一切都了若指掌,夏小北接过笔,首先在纸上写了句:“你想对我说什么?”
萧媛也不拐弯抹角:“上回在医院的一面之缘并不是巧合,其实从我在雷少口中听到你的名字起,就一直在关注你。当然,他不可能亲口在我面前说到你,是我在他熟睡时听到罢了。”
夏小北怔怔的听着,雷允泽熟睡时会叫她的名字吗?她觉得实在不可思议。
萧媛仿佛看出她的疑惑:“很好奇吗?他在梦里会说你什么。”
夏小北不作言语,只是沉默看着她,那涂了唇膏后如蔷薇般娇艳的双唇一开一合,吐出几个淡淡的字:“他说:小北,我恨你。”
夏小北一怔,这样的话,依稀很熟悉。在她下定决心要嫁给绍谦的时候,他就曾经这么说过。她一度以为他会不择手段的阻止他们的婚礼,甚至主动向雷老爷子坦白一切,害得他头上挨了那么一下子,可是他居然什么都没说,甚至连她和绍谦的订婚宴他也没来。一切都那么风平浪静的过了,她以为真的是过去了,可如今听萧媛这么一说,才知他是真的恨她的,甚至在梦里都不忘。
萧媛说:“他为什么恨你,我想原因你肯定比我更清楚。这次你的遭遇我也有听说,作为一个女人,在丧夫之后,又失去孩子,我很能理解你的痛苦。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会沦落到这一步呢?如今你没了孩子,又被他圈禁起来,说好听点是照顾,其实和囚犯没有区别吧?这一环扣着一环,看似理所当然,其实仔细追溯源头,不难发现,不过是一场精心布置的局,而结果,一目了然,他达到了报复的目的。现在,你是否觉得生不如死呢?”
夏小北很平静的听着萧媛的分析,只是到最后,连握笔的手指都在颤抖。在手术的时候,她的确听到一个酷似他的声音说:保住大人。那时候丧子之痛让她失去常理,将一切痛苦都归咎于他。事后,他无怨无悔,连日来悉心照顾,加上护士和佣人们的解释,也让她慢慢觉得一切真是场误会。可是如今萧媛的这番话,她一句也反驳不得,他竟然真是恨她的,不惜用她和绍谦的骨肉来报复她。而她也真的被他报复到了,这种痛不欲生,她再不愿体会第二次!
万事有因必有果。只没想到她种下的孽缘,却让她腹里的孩子尝受了苦果。
她用颤抖的手在纸上写:为什么告诉我这些?你又怎么会知道?
萧媛不无得意的翘起唇角:“因为在他彻底对你失去兴趣之后,身边的人,就只有我一个而已。我不敢说他爱我,但他最信任的人,绝对只有我一个。他甚至打算和他的夫人离婚,只是因为他觉得委屈了我。我告诉你这些,只是为了两全其美。人常说因爱生恨,他一天对你还恨着,我就一天不能踏实,所以我放你走。我知道你不爱他,你走了,他才能忘了对你的恨,而你也可以重获自由。”
她写:你有什么办法可以帮我?
萧媛说:“我只能帮你点明关键,具体怎么做,还要看你自己。”她从皮包里取出一包粉末,那样子,看起来和咖啡里加的白糖差不多,因此一直盯着她们的司机也并未注意。
她说:“这是酒吧和夜总会里常用的一种幻药。服食以后短时间会四肢无力,出现幻觉,但绝不会产生其他不良反应。你只要趁没人的时候把这个给他吃了,就可以逃出来。逃出来之后,我建议你去找他的母亲,我想她一定有办法把你藏起来,藏到一个雷少这辈子也找不到的地方,而且她一定很乐于帮你这个忙。”
夏小北接过那包粉末,很快的塞进口袋里,手指仍是冰凉。萧媛的话提醒了她,的确,无论她逃到哪里,雷允泽总有办法把她找出来,但如果有人从中干预,那就有可能让他一辈子找不到自己。而能够办到这件事又愿意帮她的,只有秦书兰。
萧媛又坐了一会,首先起身离开,走时将写有夏小北笔迹的那张纸一并带走了。她刚离开,司机就起身过来,问夏小北是否要离开。
她点点头,步伐更加虚浮,手指无意识的伸到口袋里,触摸到那一袋粉末,便抖得更加厉害。
佣人早已买了茶餐厅的外卖回来,闻着那香气四溢的虾饺,她却忽然没了胃口。不远处就是个大卖场,她指了指高处挂着的沃尔玛的牌子,司机立刻会意,送她上车,将车开到了超市门口。
佣人陪着她一起下车,不知她要买些什么。很意外的,她竟是径直往蔬菜生鲜区方向走去。自从伺候这位小姐以来,几乎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如今她竟要买菜?
佣人有些不知所措的要阻止夏小北伸向鲜鱼的手。这周围又腥又臭,小姐怎么习惯?
她不知夏小北不过是个最平凡的女人,也会讨价还价,也会洗手做汤羹。
转了一圈下来,夏小北已经买好一条活鱼,两颗菜心和几只番茄。
付钱的时候,她在纸上写:打个电话给雷先生,让他今晚回来吃饭吧。
佣人莫名的点头,心想小姐买这些,该不是要做饭给先生吃?
雷允泽按照电话里说的来到郊区的高尔夫球场。远远的,就看见父亲背对着他,在绿草地上挥杆。从这个角度看,他动作矫健而有力,一记优雅的标准杆,一杆上果岭,围观的几个老球友都在为他鼓掌叫好。
父亲自今年以来查出心脏不好,一直都很少再做这些户外运动,以前倒是很爱打球的,今年便很少在球场上看到他了,自从绍谦走后,更是几乎深居简出,今天难得他兴致这样好。
他站在场外看了一会,等他们打完了四洞,才走上前,叫他:“爸爸。”
雷少功仿佛没看见他,依然和老友寒暄着,直到几个长辈赞许他:“允泽这几年常在外头,有好一阵子没见到了吧?”
雷少功这才转过脸来看了他一眼,刚运动过额角还有汗,瞥见他笑容顿敛,只淡淡的说:“越来越没规矩了,这么多长辈在这不知道叫人。”
他只好这个伯伯、那个伯父的叫了一通,然后平静的看着父亲。
球童在身后收拾球具,雷少功跟众人打了个招呼,对他说:“过来。”两人一前一后,来到球场的会员休息室。
他其实早就知道父亲叫自己来所谓何事,那一通说词也在心中准备了多次,可如今面对父亲的山雨欲来,仍觉得再多的准备都不够。
在父亲面前,他永远都像个懦弱的孩子。从小开始,他就一直在妥协。这一次,他希望能改变什么。
父亲的话,依然那么开门见山,直接切入主题。
“找个时间,跟你妈亲自上温家一趟,道个歉。”他一边擦汗一边说,语气稀松平常。
雷允泽看着他,没有说话。
父亲继续说:“无风不起浪,外面现在传得乱七八糟,跟你们当事人也不可能没有一点关系。上回你和梓言不是蜜月没玩几天吗?趁这次上温家,让梓言选个好地方,你们俩多玩几天再回来。”
他说:“爸,我们已经决定离婚了。”
话音未落,雷少功手里的球杆已经准确无误的飞到他背上,那重重的一下子,让他整个人立刻失去支撑,半跪在地上。背上火辣火辣的,骨头几乎要散架。
雷少功走过来,白色的球鞋就在他面前,居高临下的看着他:“我说过,要离婚,除非你不是我雷家人,不再是我雷少功的儿子。”
这样自上而下的距离,让他觉得压力倍增,可他还是忍着背上的痛,吃力道:“上回在书房,您已经给了我教训。您打我,我没有怨言,但是我想弥补这个过错,您却不肯给我机会。爸,是我对不起梓言。但我要离婚,您同意,我们要离,您不同意,我们还是要离。”
雷少功没想到他还会顶撞,当即一脚踹在他心口上,他知道他不会躲,那么大的一个人,就闷哼着倒在地上,头重重的撞在桌角上,半晌爬不起来。
他手里还拈着球杆,尤不解气:“梓言是哪里不好?你要这样辜负人家一个大好姑娘?我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一个畜生!”
雷允泽伏在地上,那一脚下去,他还没缓过劲来,紧接着接二连三的球杆就落下来,雨点一样的重,他只是一动不动的承受着。因为那站着的人是父亲,所以他打他,他从不会躲,只是默默的承受。
在那样的剧痛中,他仍是硬气的说:“梓言是好,可是我心里没她。”
雷少功却冷笑起来,手上的动作也停下来:“你心里没她,那你心里装着的是谁?你以为我不知道?你这个道德败坏的逆子,你就看上了你弟弟的未婚妻!这些天你在哪,做些什么,你当我老了就眼睛瞎了耳朵也聋了吗?你怎么敢……亏你做得出!你这个畜生,死不悔改,我今天就打死你算了,省得你以后再做出什么败坏家风的事来!”
更重的球杆劈头盖脸打来,起初伤还只聚集在背上,后来,头上,脸上,到处都是。老头显然已经失去控制,力道也拿不准,那金属的顶端砸在活生生的皮肉上,几乎能敲碎骨头,脸上遭遇冰凉的重击,之后半张脸都失去了知觉,有什么凉凉的顺着颧骨往下淌,那是皮开肉绽的感觉。
这样的疼痛频繁的累积下来,反而麻木了,被打的人疼,打的人也累了,粗重的喘起来。毕竟是上了年纪。
在那短暂的停息中,他看到父亲用球杆撑地,一手痛苦的按着心口。这么动气,心脏的老毛病又犯了吧。
他扶着墙,很艰难的站起来,手上,背上,肩上,脸上,没有一处不在疼。他走过去想扶住父亲,可是老人只是一杆将他挥远:“我没你这个儿子!”
忿恨的一句话。可是他听懂了。这么多年,父亲一直是这样,寡言少语,可是每句话背后都有着深厚的意味。
他这话,该是默许他离婚了,只不过代价是,和他划清父子关系。
他转身,缓慢的向球场外走,听的见身后父亲沉重的喘息声。他不后悔,这样的代价,如果能换取自由,他一点也不后悔。
走出球场的时候,还是备受瞩目的,大约是被打得面目恐怖吧。他想这样是不能去看夏小北的,会吓着她,于是先到戴维那里去清理了下伤口。
戴维数落着他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啧啧称赞着:“你家老头可真是老当益壮,这力道,这准头……”
雷允泽白了他一眼:“这么崇拜你去拜他为师好了,反正他一向都这么厉害。”
戴维自顾自笑了一阵,才转而认真的问他:“真的跟老头摊牌了?他就这么容易放过你?”
雷允泽想笑,但一动就牵动脸上伤口,立马疼得咝咝直抽冷气。戴维弄了点云南白药在他伤口上:“别动,你这样子起码得躺个十天八天的,亏你能把车开来。”
他说:“我来找你就是想你帮我收拾得像个人样,不然我自个上医院去躺着了。”
戴维可笑了:“就你这样还不忘泡妞大计呢?那你干脆就别收拾,越惨越能博同情分。”说着就真要把刚覆上去的纱布扯下来。
雷允泽按住他的手,容色忽然多了几分认真:“我不想让她多心。你看着怎么不明显就怎么弄吧。”
戴维叹了口气:“这都是什么事儿,你和温家闹得满城风雨,这事迟早她得知道。更何况你摆得平两家长辈,防得了暗箭吗?”
“只要她在我身边,我就不会再让她受一点儿伤害。”雷允泽的口气十分坚定。
戴维便不再说话了,转身进屋里取更多的纱布。正在这时,手机亮起来,是家里佣人发来的短信,恐怕和夏小北有关。
雷允泽的手臂被打得肿起来,连弯曲都困难,费了好大劲才点开,里面只有简短的一行字,说小姐亲自下厨,让他今晚回来吃饭。
他看看墙上挂钟,差不多快六点了,于是催戴维:“快点来给我扎上啊,晚了路上又堵车。”
戴维拿了一卷纱布出来,瞅见他脸上快要乐开花的表情,直觉得稀奇:“呦,你这是打花了脸,没打坏脑子吧?伤成这样还赶着上哪投胎去?”
他强忍着笑,白他一眼:“你管得着么?”
“看看,这一脸春心荡漾的,我怎么越过越回去了?谁能告诉我现在是六月还是三月啊?”
从戴维家出来,雷允泽就直接开车往夏小北那里赶。这个时段堵车最厉害,他也顾不上什么交通规则了,探头底下,几个惊心动魄的超车,压着双黄线大转弯,一路狂飙到喜瑞都。
厨房里,夏小北正系着围裙忙活。佣人们都不安的站在门口,想上前帮手又被她一一赶到门外,就连洗菜择菜这样的活,也不让她们做。这副样子要是让先生看到,恐怕又要大发雷霆了。
越是怕什么来什么,客厅门咔嗒一声,雷允泽已经出现在屋内,并且径直向厨房走来。
佣人们看到他,纷纷想解释什么,可是却被他挥挥手,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一一屏退了。
餐厅和厨房之间其实只隔一道推拉门,小小的空间,听得见炉灶上火苗幽幽的燃烧声,炒锅里兹拉的爆油声,还有一旁的蒸锅里气泡翻滚的声音。
夏小北站在炉灶前,像模像样的翻炒着,时而又掀开蒸锅的盖子,看看里面的情况。腰间松松的系了条围裙,那长长的带子在背后系成个蝴蝶结,她弯下腰来调节火力,那蝴蝶似乎就扇起翅膀,要翩翩而飞。
这样看,更觉得她的腰很细,仿佛轻轻一弯就会折断,他忍不住走上前,从背后拥住她,双手环在她的腰际。
夏小北吓了一跳,锅铲几乎脱手飞出,幸好他眼疾手快抓住了。她转过脸来,脸上有明显的酡红,不好意思的低下头,他怕她再闹出什么茬子,于是便松开手,问她:“怎么想起亲自下厨?”
她没有正面回答,指了指锅里的菜心,又指了指外面的挂钟,意思是菜就快好了,让他去外面等着。
他笑了笑,望着流理台上的食材,问:“都是你今天出去买的?”
她点了点头,更加将他往外推,触及到他的伤口,他咝了一声,幸好她并未察觉,已经快速的转过脸去和食材做奋斗。
他抱着臂一直站在厨房门口看她忙活,他很喜欢看她忙碌的背影。以前看过很多女人的背影,镁光灯下光芒万丈的,家族酒会上衣香鬓影的,甚至会谈桌上巾帼不然须眉的,三千繁华,舞榭歌台,名利场上见的多了,总觉得厌倦,可是就这么简单平凡的一个背影,她系着围裙在厨房忙活的样子,竟然镌进了他内心深处,很多年后回想起来,依然是暖暖的温馨。
电饭煲里发出嘀嘀的悦耳声音,白腾腾的蒸气像隔着一团雾,一切都不真实起来。她用空盘子夹了一筷子菜心递给他,他愣了一下,才意识到她是让他尝尝口味咸淡。菜心碧绿爽口,酱汁鲜咸,他从没有吃过这样好吃的菜心,入口半晌不说话。她一直用询问的眼神望着他,半晌,他也只会说:“嗯,好吃。”
她这才笑了,嘴角向上扬,在雾气氤氲里,很是柔和好看。转身将菜和汤都盛了,端上桌来。十分简单的两菜一汤,清蒸活鱼,炒菜心,番茄蛋汤。
她在纸上写:这么高兴,应该喝点酒。
他点头默允,她就高高兴兴的去开酒了。他帮忙盛饭,白白莹润的米粒透着热气,在碗里堆成尖尖的小山。
回到座位上,只有他们俩,这么好的情调,雷允泽不会不识趣的还把佣人放在身边。
她亲自给他倒上半杯,又要给自己倒,雷允泽伸手挡住了她的杯口,说:“你不要喝酒了,喝果汁吧。”
她没有坚持,换了果汁给自己倒上,两人碰杯,然后吃菜。夏小北难得有胃口,竟然把整整一碗米饭都吃完了,雷允泽看着高兴,也吃了很多,自斟自饮,不一会功夫,小半瓶酒下去了,桌子上的菜也被俩人一扫而空。
气氛非常好,两人都觉得难得,吃完饭依然坐在原位,什么也不做,就这样静静坐着。他偶尔会再给自己倒小半杯酒,然后趁着微醺的酒意,微笑凝睇着她。
雷允泽的酒量该是非常好的,喝了酒依然面色如玉,一点看不出醉意。夏小北借着灯光打量他,才发觉他脸上好像有什么不对,但是用额发遮着,看不清晰。
她用手指了指,他这才意识,说:“没什么,我摔了一跤。”
夏小北默默想,有什么地方是能让雷二少摔跤的。不发觉还好,这回仔细看,才发现他喝酒时手都是僵直着的,仿佛难以弯曲,在他再次抬起手的时候,她突然抓住他袖子往下一捋,那里面紫红紫红的一片,上了药依然触目惊心。
杯子落在地上,她有些怔怔的出神,半晌,在纸上写:谁打你?
他摸摸头发,很不好意思的说:“犯了点错,叫老头教训了。”
仔细想,除了雷少功确实也没人敢这样动他。于是有些歉疚:你受伤了还喝酒?
他说:“少喝一点不碍事的。”脸上的笑越发温和,手越过桌子抓住她的,问她:“你关心我?”
夏小北觉得被烫到了一样,很快的抽出手,脸上却不自觉的染上绯红,悄悄的低下了头。
他极爱看她这样,笑着看她不说话。今晚的一切都太温馨,让他觉得这种美好其实是一种虚无的梦境,只要一惊动就会破碎。她做的菜非常好吃,该是有练过的,当他尝着她亲手炒的菜心时,他在心里对自己说:一切都是值得的。哪怕为她做再多,都是值得的。
可是夏小北只觉得如坐针毡。被他握过的那只手,像是火燎一般的发烫,她只好手心交叠的握着,搁在桌子下面簌簌的发抖。
她不知道萧媛给她的药到底有没有用。说是幻药……幻药是什么,会不会有副作用,她压根就不懂。她知道雷允泽一定不会让她喝酒,才会提议今晚开瓶酒,然后将那包粉末撒在酒里,可是没人告诉她这药和酒混在一起还会不会有效果。心里乱如一团麻,一方面担心这药无效,自己做的一切都是白费,另一方面又怕这药性太猛,或对他的身体有伤害……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他的眸光还是那样柔软,也许是淬了酒意,朦胧里有种她看不懂的温情。她的背后已经渗出了薄薄的一层汗,她突然站起来,抓着身前的空盘子,说:我去洗碗。
这差事其实不难,厨房里有洗碗机,把碗和碟子放进去就行,双手根本不用沾到水,她想起以前在家里的时候,和绍谦一起肩并肩洗碗的情形,不由发了呆。身后有声音,雷允泽不知什么时候跟进来了,忽然从背后抱住她,把她吓了一大跳,转过脸来不知是羞是恼。
雷允泽沉沉地笑着,仿佛很高兴看她受惊吓的样子,他今晚应该是很高兴的,此时眼里都是笑意,他说:“你
这样真像个家庭主妇。”
夏小北的身体有点发僵,从落地的玻璃里可以看到自己的影子,她系着围裙的样子,倚靠在他怀里,真的是最寻常的夫妻一样。
夫妻……想到这个词,就会忍不住轻轻的颤抖。雷允泽像是感觉到了,更加用力的握住她的双肩。他的脸离得她很近,这么近,更能清楚的看到他脸侧的伤口,很严重,应该是用金属的器具打的,竟然皮开肉绽了,虽然他极力的想把伤口掩饰起来,可是那一道口子在俊美的脸上依然十分清楚。
他的目光没有因为伤口而变得狰狞,反而是从没有过的温柔,她几乎能预料到接下来将会发生的事情,忍不住就向后靠去。可是她的腰已经抵在流理台上了,退无可退,幸好这时洗碗机发出嗡嗡的声音,她想回身去拿,手还没有触到洗碗机,忽然被他一伸手又抢回了怀中,牢牢的,把他抵在冰箱的门上。
他的吻,轻柔而迟疑,落在她的嘴角。她有些自暴自弃的想,反正是最后一次了,她也不想再做什么激烈的抵抗。她的乖巧和顺从令他十分满意,于是吻得更加缱绻温柔。
很久以后,他才放开她,他的脸埋在她的颈子里,也许是喝了酒,脸颊是火热滚烫的,贴在她有些凉的皮肤上,很是舒服。
他的声音温和而平静,因为贴在她的颈窝里,嗡嗡的听不真切:“我和梓言离婚了。”
她一怔,被他抱着却没有动弹,他并没有抬起脸来,声音仍旧很低:“小北,我对不住你,也对不住绍谦……我知道很多事都不能挽回,但日子总还要过下去,就算你恨我,总还有夏楠。我会照顾你,还有孩子。你喜欢上海也好,北京也好,或者美国,什么地方都行,我们把夏楠接回来放在身边,一家人快快乐乐的生活。”
他停了一停,终于是抬起头看她,眼底闪耀的光芒,她看不真切,他的声音越发低下去,语气恳求如同乞求:“一辈子太长,要一直爱一个人不容易,一直恨一个人就更难。我们都不是圣人,为什么不选择让自己过得轻松点呢?”
她很轻很轻的抽噎了一声,说不敢动是假的,他的话,像是很细很细的一根针,却正好插在了她心尖最柔软最脆弱的那一处,那么多的委屈和痛苦绵绵密密的将她包围,她几乎就要缴械投降。
可是这一刻,他的影子变得模糊,在她面前晃了一晃。他有些不胜酒力的扶住额头,吃吃笑着:“我好像……是喝多了。”
夏小北试探着推了他一下,他便踉跄着往后仰去,她怕他摔着,赶忙扶住他,把他放在椅子上。他的目光开始涣散流离,仍旧紧紧跟随着她,不解而迷茫。
她知道是药力开始发作了,可是尤不放心,手掌在他眼前晃了晃,正当她以为他会无力的昏过去时,一只滚烫的手却牢牢抓住了她的手腕。
她惊吓的回过头来,却发现他仍是伏在餐桌上,只是一只手,十分固执,五指紧紧的扣在她腕上。
她有些无奈又焦急,生怕晚了会被过来的佣人发现。淡淡的一点银色从窗子照进餐桌来,也许是月光吧,撒在他背上,勾勒出光辉的轮廓。她从他背上的领口里看到隐藏的那些狰狞的伤口,此刻由于用力又裂开来,血迹缓缓透过布料渗出来。
她正犹豫不决,寂静的客厅里突兀的响起手机铃声。
是雷允泽的手机。
她怕是佣人打来,那时她便更加走不了了,狠下心来用力拍打他抓着她的手。那手机震啊震的从他口袋里滑出来,他也不去管,只一味的死死抓住她。
“小北……”他艰难的抬起头唤她,一双眼睛都发了红,那目光沉痛令人心碎,如影随形,紧紧跟着她。她挣不脱,又逃不开,急得眼泪都落下来,只是拼命的摇头,拿另一只手去掰开他的手指。
服食了幻药不是应该浑身失去力气吗?为什么他的手指还是硬得像钢铁一样?她又是掰又是拧,细细的手腕上被他勒出了一道道红痕,他简直像一副手铐一样,死死锁着她。
眼前的景象越来越涣散,雷允泽知道自己撑不住了多久了,他的眼前甚至出现两个、四个,甚至更多的夏小北,他分不清哪一个才是真正的她,只好紧紧的抓着最后一点属于她的东西。
他有一种预感,如果这一次让她走了,他可能再也见不到她了,他拼尽了全力,发誓再也不能让她从自己面前逃走。
他看的到夏小北一直在哭诉,她张大着嘴巴,一直想说什么,可是发不出一点儿声音。他倒是放心了,他知道如果她能说出口她会说什么,不外乎又是求他放她走,他不放,他这辈子再也不要放开她……
手机落在地板上,还在不断的滑动,发出铃声。很长时间才断掉,但没过多久又响起来,该是很急的电话。
雷允泽只是盯着她,苦苦哀求:“小北,别走。”
那一声声的铃声像是催命符,她急得满头大汗,嗓子里像是有砂纸在打磨,什么也说不了,连求他放手都不能。
最后,她看见搁在桌上的水晶烟灰缸,不假思索的就抄在手中。雷允泽愣了一下,就听见她频繁翕和的嘴唇里吐出几个嘶哑干涩的字来:“你……不要逼我……”
声音一发出,连夏小北自己都没意识到,雷允泽却首先问出来:“你能说话了?”
她下意识的动了动喉咙,刚才的声音,的确是发自她自己口中。可是她来不及喜悦,地上的手机已经再次响了起来,这样迟早会惊动隔壁的佣人。她不能再这么蠢,懵懵懂懂的就把自己卖了,陷进火坑里再也跳不出来。眼前就是逃开他的最好的机会,夏小北看着自己的眼泪一大颗砸在他手背上,然后是更多颗,争先恐后的砸下去,她的视线模糊起来,反复只说着三个字:“对不起……”
这三个字令他一呆,然后瞳孔急剧的缩小,夏小北手里那只烟灰缸已经狠狠砸在他头上,她拿不准力道,但看得清烟灰缸底部见了红,“咕咚”一声闷响,他的手指果然松开来,夏小北忙不迭的向后退,烟灰缸落在地上。隔着模糊的眼泪,能看到他的嘴还在动,像是徒劳地在解释什么,可是她根本没有听到他在说什么。耳朵里轰隆隆响着,就像有一千辆大货车碾过去,把她整个人都碾碎了。
看着他坚硬的身躯慢慢倒下去,鲜血滴在地毯上,她感受到从没有过的心痛,整颗心都好像碎成千片万片,扎在五腑六脏里,扎得她好难受,却没有办法。
她只是慌乱的后退,一直退到门边上,手伸到背后,抓住了门把。望着失去意识的雷允泽,她最后一次说:“对不起。”
手心转动,大门在身后打开,她不敢坐电梯,因为电梯打开时会发出叮的一声,怕是会惊动住在隔壁的佣人。她从楼梯间跑下去,下了一层才敢坐电梯,等在那儿的时候,她一直捂着心口,心跳就像在耳边,扑咚扑咚震得她几欲发疯。
电梯门终于在她面前打开,她飞快的闪进去,按了一楼。光可鉴人的四壁上,清楚的映着她的慌乱,她仿佛又看到那血色蒙现的模糊光影中,他苦苦哀求的模样。
他说:一辈子太长,要一直爱一个人不容易,一直恨一个人则更难。
他说:我会照顾你,还有孩子。你喜欢上海也好,北京也好,或者美国,什么地方都行,我们把夏楠接回来放在身边,一家人快快乐乐的生活。
他说:我和梓言离婚了。
他做了这么多,可是最终,她还是辜负了他。恨他吗?她已经分不清了,这浮华世界的是是非非太多,她已经迷失了方向,只想回到最初属于自己的地方,简简单单,做一个平凡的母亲。
她在电梯里给拨打秦书兰的私人号码,可是意外的,一直是忙音。电梯到达一楼,她不假思索的跑出去,即使知道她这个样子有多奇怪,脚上还趿着拖鞋。多次拨打她的私人号码不通后,夏小北唯有打到她的公事号码上,她知道秦书兰在公务上有三个号码,都是由秘书接听后再转接,只有和家人联系的私人号码才是她会随身携带的手机。
公事号码很顺利就打通了,接听的是吴秘书。当初在操办她和绍谦的订婚宴时,与夏小北打过照面。因此她直接自报家门,对方的态度立刻变得很亲切。
她说:“我找秦委员长有急事,可是她的私人号码一直打不通。”
吴秘书说:“你不知道,秦委员长家里出了点事,现在人在医院那边呢,可能不方便接电话吧。”
夏小北一怔,花了几秒钟才把“秦委员长家里出了点事”和“雷允泽家里出了点事”这两句话划上等号。她有点担心,又不好多问,于是说:“那现在有什么办法能联系上她吗?我有很急的事想请她帮忙。”
吴秘书想了想说:“您要是方便的话对我说也是一样的,我能帮的都会尽量帮。其他的,等我见到秦委员长再请示她的意见。”
时间紧迫,再拖下去,雷允泽随时可能醒来,她这样漫无目的的在外面,每一分钟都有可能被雷允泽抓回去。她也没有别的办法,只好把事情的原委简单跟吴秘书说了一遍,当然把她和雷允泽那段复杂的感情纠葛隐去了,只说自己遇到麻烦的人,需要躲上一阵子。
吴秘书大致明白她的意思,也知道一些细节她有苦衷不能明说。问了她的位置,然后说:“请您务必在原地等我,我会派车过去接您,今晚可能要委屈您一下。等明早我见了秦委员长向她请示后,再根据她的意思将您安顿好。”
夏小北点点头,说:“谢谢你。”
不过半个小时,一辆挂着白色牌号的军部别克就停在她面前。吴秘书亲自下车来为她开车门,看她两手空空什么也没准备的样子,大约也猜出她现在处境窘迫。
夏小北羞囧的垂下头,她这副狼狈样子有如逃难,而原因更加难以启齿。一路上,她都不安的坐在车内,看车子行驶在北京环路上,好几次想问他要开到哪里,却又不好意思开口。
吴秘书似乎从后视镜里看出她的担忧,安慰她道:“别担心,今晚住的地方条件差点,但绝对安全。”
她当然相信吴秘书的安排,所谓的担心,不过是想到离去时雷允泽头破血流的样子,怕是久了没人发现,会更严重。
沿途越来越宽阔平坦,似乎已经驶出市区。她万万没想到吴秘书口中“绝对安全”的地方,居然是空军部的招待所!
望着那列队向车子行礼致敬的一排军人,夏小北愈发不安。跟在吴秘书后头,看他淡然回礼,只觉得自己是到了一个更加陌生的地方。
吴秘书带着她一路上去,边走边说:“都是大老爷们的地方,可能简陋了一点,您先将就着。”
她连忙摇头:“没关系,是我打扰了他们。”
房间宽敞得很,打理得也很整洁,洗漱用具一应俱全,她十分满意,多次向吴秘书致谢。吴秘书说明天一早就会有人来接她,又嘱咐了些琐事才离去。
她把门阖紧,又从里面反锁。是很老式的那种门栓,墨黑的锁身都生了锈,转一圈才能插上。军队里一切从简,被褥接触到皮肤,微微粗糙,当然不能和雷允泽为她准备的蚕丝被比,但是很厚实,她坐在床上,用被子紧紧圈住自己,还是觉得冷。格子红漆的玻璃窗外,是一整片苍茫的夜空,郊区的夜空比城市里更加空旷,也更加完整,放眼望去,是一片浓得化不开的墨紫色,上面撒满星星点点的碎亮,仿佛是那一年,谁的梦,光华闪耀如水晶,如今却摔碎了,泼在这一汪的紫色上。
寂静的客厅里,始终回荡着一种单调的声音,久了,才辨得出,是他的手机铃声。
雷允泽吃力的抬起手,按了按还发疼的额头,触到伤口,疼得“咝”一声。昏迷前的种种情形就像放电影一样在他脑中闪回,夏小北频频落下的眼泪,她终于得以开口说出的话,还有转身那一刻无情的背影……
手心渗出了一层汗,他摸到额头上那一点几乎干涸的粘腻,又开始疼起来,就像血管里所有的血都顺着皮肤渗出来。他觉得口干舌燥,四肢发冷,目光触及到还剩下的那半瓶酒,已经明白了什么。
可还是疼。
就像是被人把筋都给抽了,就像有人捅了自己几十刀,还全捅在心窝那里,疼得他全身都在抽搐。
原来被人捧到至高点,再摔下来,是如此的痛。就像是明知道那虚幻的幸福是假象,还无可避免的沉下去,所以醒过来时,会狼狈如斯。
有什么凉凉的从脸上划过,他带着几分诧异去摸。血已经干了,那么是什么?手心冰凉的,是透明的液体,他怔怔看着,越发诧异。
他看过她哭好多次。最难受的时候,连做梦都在哭。他一直觉得女人就是水做的,才会有这么多的眼泪。可是他没有想到自己也会流泪。从小他就很少哭,因为觉得是男孩子,有泪也不该轻弹,长大了,更是看淡了周围的一切,觉得没有什么值得动容。
这一滴眼泪,他以为它一样会落在心底,永远不让她看见。
他有点仓促的握紧了手心,那可怜的一点点水渍就融化在掌心的温度里。他知道这举动毫无意义,她根本不可能看见,就像昨晚他挂着一身伤回来,她也只在吃完饭觉得局促的时候,才无意中发现他脸上的伤痕。
他有点好笑的看着镜中的自己,伤在右脸侧的颧骨上,暗红色的口子狰狞而恐怖,可是他遮掩得很好,她几乎就没有看到。
他扶着桌子站起来,站不住了又蹲下去,拾起一直落在地上的手机。一晚上不知闹了多久,终于随着电量即将耗光的信号安静了下来。他看看上面的号码,有母亲的私人号码,还有家里的座机,和父亲办公室打来的……
他还想再往下翻,手机屏幕一黑,彻底没电了。如此灰心,只好再一步挨着一步挪到座机旁,回拨到母亲的手机上。
秦书兰一接起来就是焦急的声音:“你一整晚的到哪儿去了?电话也不接!赶快回来,你爸心脏病又发作了!”
他拿着听筒的手略微一僵,想起在高尔夫俱乐部里父亲粗重而迟缓的喘息。声音也暗哑了:“爸……他没什么事吧?”
“正抢救呢!你现在赶紧过来,具体情况来了再说。”母亲的声音匆忙而沙哑。
挂断电话,他有些沮丧,像是小时候打烂了父亲的明青花,惧怕的躲在后院的水缸里,一面担心着父亲的惩罚,而一面更担心没有人找到他。就这样一个人在恐惧和煎熬中挣扎,他从天亮等到天黑,小小的身子蜷缩成一团。他伤心到了极点,像是把心打碎了,然后一片片全撂在了火里,眼睁睁看着它,焚成灰烬。
原来这世上最伤心的事,就是连心都灰了。
两个月后,父亲出院,他亲自开车去接。在院门口见到戴维。老爷子这次病情来得凶猛,一家人都慌了神,所幸最后无碍,但也被医生叮嘱从此不可再令他受刺激,或情绪过度起伏。
雷少功戎马半生,退役下来亦是政坛上指点方遒的人物,没想到尚未步入晚年已是身染重病。谈及父辈,两人都不甚唏嘘,这样边走边说,戴维委婉的提及了夏小北的事。
“你找了她这两个月,半点消息都没有,难道你就不觉得这里头有什么不对劲?”
午后的阳光刺眼,雷允泽举手遮挡,手掌下面的阴影,恰好掩住一条不甚明显的疤痕,愈合了一段日子了,只是位置不好,正伤在右脸颧骨上,对这样五官出色的男子无疑是一种损煞。
其实从他最初开始着手寻找夏小北,就已经察觉到有人在从中作梗。最初的那些天,他是发了狠劲,誓要找出她不可,为此,他还专门花了功夫要查出这背后阻拦的人的身份,可是一直无所收获。久了他也慢慢觉出其中的真理,那人既然能从他手中把夏小北这个人给凭空变没了,手段自然在他之上。
他有些无奈的苦笑:“既然没办法,那就只好等待缘分了。”
“缘分?”戴维玩味的重复着,“这词有意思,你啥时候变这么文艺腔了?”
雷允泽没有回答他,戴维自顾自的笑了一会,突然有点感慨的说:“叶三走的时候,我以为夏小北不会再爱上任何人了。”
他顿了顿,目光落到悠远的地方:“可是,后来那天在路上看到你们一块儿从一家日本料理店出来,你一直抱着她,而她也很依赖你。我才知道,她其实还是爱你。”
雷允泽沉默了一会儿,表情看不出什么变化,也许是笑吧,漫不经心的问:“是吗?我怎么没看出。”
戴维叹了口气,语气也是幽深莫测:“可惜,最后你们俩还是没在一块儿。不知道是你太傻,还是她太笨,反正都是糊里糊涂的,这点倒像是天生一对。总之啊,就活该你们俩受罪。”
闷热的八月份,知了趴在树叶里嘶鸣,阳光白得有点刺眼,戴维说着说着自己也笑起来,但只笑了一声,就说:“日子总得过,既然错过了,就忘了吧。”
这次他没有再接话。
这世上有些人,擦身而过了,就轻易的消失在记忆的长河里,而也有些人,虽然她属于你的时光很短很少,但你若要忘记她,已经需要用尽一生。
他已经什么都没有了,怎么还能忘记?
五年后,北京,墓园
天空仿佛是应景,在这天下起小雨来,墓园道路的两侧,都种满了香樟树,宽大的叶子遮蔽了不少雨丝。
绍谦是在五月初头的时候去的,而现在还是四月。空气里泛着薄薄春寒,女子身穿单薄,外面的一层米色风衣已经叫雨淋得颜色深了一层。她弯腰把一捧纯白的花束放到他的墓碑前,然后也不避忌地上的水渍,就在他的墓碑旁,坐了下来。
像是阔别已久的老友,每次过来,总有说不完的话。时间依稀过去,雨下得小了些,但一刻不停,她像是完全感觉不到雨丝,仍然依偎在冰冷潮湿的墓碑前,絮絮的说着那些在别人看来无聊的琐事。
直到暮色四合,她才下山来。
吴秘书的车等在半山腰,车前窗上,雨刷很有规律的来回扫动,见她远远走来,吴秘书已经赶紧下车,撑了伞迎过去。
“怎么淋得这样湿?秦委员长又要怪我照顾不周了。”吴秘书的抱怨带着几分关心,让夏小北冷到冰点的心也渐渐好受一些。
她笑了笑,接过伞说:“每年才能见他一次,不知不觉就说得多了,也忘记了时间。还要劳烦你过来接我。”
吴秘书忙说:“哪的事,秦委员长交代了,这就是我的责任。”
上了车,车上有干毛巾给她擦头发,她把湿了的风衣脱下来,里面只有一件薄的绒衫,在狭窄的空间里不由瑟瑟发抖,吴秘书便把暖风打开来对着她吹。
她只好用说话来掩饰发抖:“小楠今天一天没闯祸吧?”
提起那个小魔星,吴秘书也是笑意吟吟:“秦委员长一年才能见到孙子一次,别提有高兴呢,今天特地请了一整天假在家陪乖孙。待会你去接他,恐怕还舍不得你们走呢。”
本来是说开心的事,夏小北却无端有些黯然,楠楠自责:“都怪我不好……”
吴秘书知道说错话,也知趣的闭了声,车内音响打开,收听的是一个音乐电台,主持人妙语连珠,背景音乐是一首很老的英文歌曲《MyLove》,学生时代熟悉的旋律飘进耳中,第一句就令人黯然神伤的歌词,至如今她似乎还能熟悉道来:“Anemptystreet,Anemptyhouse,Aholeinsidemyheart……”
她不知为何有点伤感,这样雨意靡靡的天气,最是容易矫情,何况她刚见过绍谦。收音机里正唱到那句:“Andohmylove,Imholdingonforever,ReachingforaloveThatseemssofar……”她觉得眼泪几乎要盛不住掉下来。
好在车子很快停下来,音响也被关掉,车停在一处梧桐满院的僻静院落里。他们刚下车,秦书兰就拉着夏楠的手从楼上下来,看见夏小北湿漉漉的头发,风衣搭在臂弯挂着,忙道:“怎么淋成这样,快进来,别冻坏了。”
连夏楠也跟着指责她:“妈妈是忘性子,下雨又不带伞。”
人小鬼大的样子,夏小北也拿他没法。
秦书兰说:“你这样要感冒的,我这里有浴室,你先进去冲个澡,等我把允晴的衣服找出来,你先换上。”
她本不想这么麻烦,但长辈的好意不便拒绝,只能顺从的进去了。
洗完澡浑身热腾腾的,雷允晴的衣服于她有些大了,但剪裁和用料都是极好的,穿在身上也很舒服。秦书兰还要留他们吃晚饭,夏小北以明天还要赶回去上班为由推脱了。
她在S城谋了个文秘的职位,不怎么加班,但日常工作也排得满满当当,薪水很普通,足够她和夏楠两人的开销,加上秦书兰时不时就给夏楠寄一些昂贵的衣服和玩具,生活并不艰难。只是离北京实在有点远,来回总得大费周折的从机场走一趟。
这样,她本来每年来看绍谦的次数也从两次缩减为一次,本来为了避人耳目,她就不能在绍谦的忌日和生辰这两天来拜祭他,次次都是提前了半个月就过来,所以也无所谓日子。只是秦书兰无端的每年只能少看孙子一次,难免思念得紧。
离开时秦书兰要安排车送他们,夏小北说还要到王府井去给夏楠买火影忍者的手办玩具,这种日本舶来的玩意,像S城那种小城市可没有,夏楠吵着要了很久,夏小北只好趁这次来北京带他找找。
在王府井大街下了车,一路走来,发现今天异常拥挤。这样下雨的天,还有无数的人排成长龙在等待什么。走近了才发现原来是国际影后萧媛的电影首映式在今晚举行,听说萧媛本人也会来参加,所以才人山人海。
夏小北从人群中挤过,刚要离开,突然被夏楠拽住袖子:“妈妈,你不是最喜欢她吗?”
夏小北愕然回头:“她?”
“是啊,好几次我看见你盯着报纸上她的新闻看很久呢。上回电视上这个阿姨出来,我还问妈妈你是不是她的影迷,你当时点头了呢。”夏楠说得一板一眼十分认真。
夏小北抚额回想,好象是有这么回事。当时是在娱乐版上意外的看到了萧媛的头条,什么“金杯奖大满贯,男友钻戒相贺”,八卦新闻就是这样,抓着女明星手上一颗戒指也能大做文章,但那篇报道的确十分有本事,竟然真的登出张模糊得连个脸都看不到的绯闻男友疑似侧面照。那照片的确抽象得照片中本人站出来也认不出,可是照片里的车子她却认出来了……是雷允泽的玛莎拉蒂。
这车子给她印象太深,想不认得都难。也就那一时发了愣,才叫夏楠问住了。后来有次她在收拾碗筷,电视里正播到萧媛的专访,主播一脸八卦相,果然张口就问她的私生活,萧媛只笑而不语,细而长的手指若无其事的抚过指间那颗闪亮的钻戒,照那光可鉴人的程度,起码五克拉以上裸钻镶嵌。从很早以前就知道雷允泽对女人极大方,萧媛又跟了他五年之久,这颗钻戒还是值得的。
没留心夏楠在旁边问她:“妈妈,你是她的影迷吗?”她当时大概还在出神,就胡乱的点了点头。没想到这孩子记到现在。
走到一家肯德基,夏楠吵着要吃奥尔良鸡翅,这下雨天路人都进来躲雨,连点单都排了老长的队。她看看时间再这么耽误下去,赶飞机是要来不及了,于是弯下身对夏楠说:“妈妈去给你买火影忍者,你乖乖在这里排队,等妈妈回来,好吗?”
夏楠用力点了点头,她尤不放心,再三叮嘱:“钱放在你口袋了,要是排到了就先在这吃,妈妈不回来千万不要走开啊!”
走出肯德基的时候,天还是蒙蒙下着小雨,卖手办的玩具店倒不算远,只隔着一条马路,她事前已经在网上查好地址。
萧媛的电影首映开场在即,人群越发拥挤,她好不容易穿过人山人海,到达对面的玩具店,店主却因为去吃饭了人不在,看店的小姑娘也不知她事先订的是什么。她心急如焚,除了等也没有别的办法。百无聊赖下看到对面大厦上挂的萧媛的巨幅海报。
五年过去了,岁月在这个女人脸上几乎没有留下任何痕迹,还是那样美艳动人。而她的聪明睿智,她更是领教过了,所以五年来,她一直是影坛的常青树,年年拔得影后桂冠,五年了,她也仍然待在他身边。按雷允泽换女伴的速度,这简直可以称之为奇迹。
等了大约有十来分钟,店主终于赶回来。簌簌抖着肩上的水珠,连声向她说抱歉。然后取出她在网上订的那套手办,包装十分精致,店主说是他亲自从日本带回来的呢。
夏小北付了钱,就急忙赶回肯德基。这么长时间过去了,她猜测夏楠肯定已经排到队,在某张桌上大啃鸡翅了。她在S城的工作地点楼下,也有一家肯德基,以前夏楠放学没处去,就在那等她下班,一个人点餐早就熟练了,是以她并不担心。
可今天当她走进这家人山人海的肯德基,却四处都找不到夏楠的影子。她终是开始怕了,北京毕竟不比S城这样的小城市,把孩子一个人放在这果然是她疏忽了。
手里还捏着给夏楠买的玩具,孩子却不见了踪影,她心里惶恐,抓着电话就要打给秦书兰,按完号码要按拨出时,却停住了,她四下张望寻找,拼命的告诫自己要沉住气。
可是还是六神无主,她冲出肯德基餐厅,在马路上四处寻找,一边看一边拔高了声音喊:“夏楠……夏楠……”
马路上这么多人,随着首映式开幕,人群疯一样涌向一处,就算夏楠在这,他这么小,要是被挤伤了怎么办?她快要哭了,逢人就抓着问:“有没有看见一个小男孩?九岁,这么高的……”
“妈妈!”
孩子稚嫩的呼唤一下子将她从悬崖边上拉了回来,她有些颤抖的转过头,夏楠正在远处大叫,朝她飞奔过来。
“夏楠!”夏小北一把将孩子搂进怀里,抱得紧紧的,眼泪几乎都要落进他脖子里。
“你跑哪儿去了,吓死妈妈了!”
“妈妈你看!”夏楠兴奋的从夏小北怀里挣出来,肉肉的馒头样的小手里紧紧攥着一张签名照,夏小北一愣,照片上的女明星正是萧媛,背面还有她的亲笔签名,和一句十分温馨的话:祝愿夏小姐每天都能开开心心,再也不掉眼泪。
前半句非常正常,后半句……俨然是孩子的口吻。
夏楠献宝一样的说:“我要到的哦,那个阿姨人很好,我说妈妈你是她的影迷,她就问我有什么祝愿的话想跟妈咪说,我说希望妈妈每天都能开开心心,再也不掉眼泪,她就照着写了。”
夏小北的表情有些惘然,马克笔的墨迹还没干,摸上去凉凉的,她抬眼又看了看那张巨幅海报,摸了摸孩子的头,说:“下次不要随便跑开了,妈妈会担心的。”
“嗯。”夏楠点了点头,主动把照片塞进夏小北包里,又举了举另一只手里的肯德基外卖袋,说:“阿姨的男朋友人也很好哦,我在人堆里挤不出来,他就抱我回来,还亲自帮我排队买鸡翅,可是他买了好多哦,我一个人吃不完,妈妈你也一起吃吧。”
夏小北握着孩子的手一僵,随即训斥道:“陌生人给的东西你也敢随便乱吃?”
“叔叔不是陌生人哦,”夏楠理直气壮的摇着小脑袋,“妈妈你也认识叔叔的,就是以前带我们去迪士尼的那个,妈妈你还和他合过照呢。”
寂寞而带着暖意的雨,下到她的眼睛里来了。夏小北觉得眼睫上有点重,眨了眨,一颗水珠就弹落下来。
夏楠说:“叔叔把袋子递给我的时候还亲我了。不过叔叔亲我的时候,我看到他哭了……”夏楠的声音忽然低了一低,“他一边流眼泪一边亲我,还说要我以后多听妈妈的话……”
孩子的声音越来越小,终于犹豫起来:“妈妈……你怎么也哭了?”
人间四月芳菲尽,她曾在这个季节失去过最珍爱的人,也在这个时候重新开始了一段生命。雨将世界,汇成一片洪流,无数雨丝在风里倾听幽诉,天地苍茫之下,夏小北抱着孩子的脖子,哭得眼泪滂沱。而在他们的身后,行色匆忙的路人中,有一个人,始终站在不远不近的位置,从孩子蹦跳着奔出去的那一刻,就再也没有将目光离开过。(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