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点噼呖啪啦地打在窗台上,清脆有声。
钟表的秒针稳稳跳动,一格一格慢慢走过,时间在静静流失,整间病房已经完全黑下来,她坐在床边,像个木偶人一样,脸色苍白,一动不动的握着他的手。
目光停留在他的眼角太阳穴上,戴维说,那一次在上海他车祸摔断腿的时候,顺便做了个全身检查,结果查出来有个肿瘤,长在脑袋里。这种病并不一定会致命,要看发现的时机和治疗手段。绍谦的母亲,当年就是死于这种病,那时是因为她消极治疗的缘故。
戴维还说:绍谦现在的情况还不算恶化,及早进行手术的话,完全有可能恢复健康。肿瘤生长阶段时常会压到视神经,所以会出现短暂性失明的状态,偶尔发作时头痛欲裂,绍谦一直是靠镇痛剂来渡过的。
她觉得害怕极了,她从来没有这样害怕过,一直怕得发抖。
戴维明明说不一定会致命的,可她就是莫名的恐惧。恐惧像黑暗里伸出来的一只手,拉着她一直下坠下坠。
她问出来的时候唇齿因为打颤都碰到了一块:“如果立刻手术的话,成功率有多少?”
戴维敛眉,想了很久。连他这样开朗的性格,此刻的神情都是如此沉重。最后,他比了个数:“之前,可能还有百分之六十。现在这个状况,恐怕只有百分之四十。”
百分之四十……这个数字要放到平常或许并不算小了,毕竟这世上有很多几率不到百分之零点几的奇迹都发生过了。可是一旦套用到人的生命上,尤其是至亲之人,这个数字又显得多么的渺小!
连一半都不到!
如果进行手术,他会有一大半的可能远离这个世界,永远的离开她!
“不行,不行……别说百分之四十,百分之八十的可能都不能冒险……”她终于忍不住落泪,眼泪扑簌簌砸到他手背上:“我求求你,你是那么好的医生,你一定有别的办法的,对不对?你一定可以救绍谦的,他绝对不能有事!”
戴维只是任她抓着,一动不动,那样放任她哭闹耍赖,更像是对她的一种怜悯。
她不要什么怜悯啊!她只要绍谦好好的,好好的活下来!
这样在他床头守了一夜,他还是睡得那么安静,丝毫没有醒来的迹象。窗外天空渐渐泛起一抹死气沉沉的灰,当黑暗终于退散,她却越发的害怕起来。她紧紧握着他的手,因为一直吊着点滴,他的手很冷,她用两只手捧着,用自己掌心的体温暖着。
他似乎做了很长的梦,梦里都不曾舒展眉心。她用手指小心翼翼的抚过他额角,未能捋皮他的皱纹,自己反倒颤抖起来。
临近天亮的时候,走廊那头一下子呼啦啦涌进了许多人。她起身开门,看到走在最前面的中年美妇,她披在肩头的黑色狐毛披肩因为步伐太快,而一颤一颤的张开着,仿佛黑鸽子张开的羽翼。她后面跟着几位穿白大褂的外科手术专家,还有一整排步履统一的警卫。一瞬间在医院走廊上列队排开,气势甚为吓人。
夏小北怔怔的站在门口,那妇人,她认识的,是秦书兰。
大清早五六点钟的,难得院方领导立刻赶了来,秦书兰像是没看到她,又或者是故意忽略了,径直绕过她和院方领导攀谈起来,眼神里带着冷清的疏离。双方进行了简短的沟通后,秦书兰让出身后的几名京城脑科专家,跟院长副院长一一握手打过招呼后,就鱼贯进入了病房。
“病人的情况恐怕不适宜移动,转院不太可能了。”
“好在这里的医疗条件也不差,就在这里观察情况,商量下一步对策吧。”
几名专家迅速的交换了意见,秦书兰边听边点头:“那就麻烦几位留下来,随时观察他的状况了。”
“哪里,这是我们应该的。”
几个医生都是电视上标准的专家级脸孔,夏小北注意到其中有一个还是蓝眼睛鹰钩鼻的,不知道秦书兰请来了多少国内外专家。看来绍谦这病雷家人也都知道了。
很长时间以后,病房里再次安静下来,秦书兰看了她一眼,平静的走过来说:“绍谦是什么时候晕倒的?”
她并没有客气的和她打招呼,直接开门见山的盘问,那冷淡的语气和倨傲的神情一下子就让夏小北认清,她和自己并不是一个世界。
见她只是发怔,秦书兰再一次单刀直入的问到了正题:“你已经知道他的病情了吧?如果你不打算离开他,那么这段时间就麻烦你好好照顾他。”
“嗯。”她只是点头。别说离开,这种关键时候,就是一千头牛来拉,也拉不走她。只是讶异秦书兰对她也能这么平心静气,她一度以为对方恨不得把她驱逐出境,永远不要出现在雷家人面前呢。
秦书兰只是若有所思的打量着她,说:“绍谦现在不方便转院,也不能移动病房。我已经叫人单独给你准备了房间,就在这一层,你守了一夜,先去休息吧。”
她固执的摇头:“我想等他醒来。”
秦书兰似乎发出一声类似嘲笑的呼声:“刚才专家已经替他检查过了,他的视神经受到压迫,短时间内不会醒来。你要想撑到他睁开眼让他看见你,最好的办法就是现在去休息。”
不得不说,在某些关键时候,秦书兰是正确的,她临危不乱的处理,往往能最好最快的解决问题。但她冷静而理智的态度,常常让人觉得心寒,完全感觉不到一家人的温暖。
夏小北不再说话,跟随小护士正要出去,秦书兰忽然又说:“绍谦用不惯医院的东西,他在家里还有几套睡衣和日常用具,你睡醒了就过去一趟帮他把东西都拿过来吧。”
她愣了愣,转身问:“去哪拿?”
“雷家祖宅。司机会在楼下一直等着的,车牌是京AG6XXX。”
她茫然的点了点头,院方的人过来带她去了一个很大的套间,她其实也才大病初愈,背上和后脑勺的缝针都还没拆,小护士就顺便帮她检查了一下伤口,看要不要换药重新包扎什么的。房间里静悄悄的,她坐在那儿,窗外已经绽出白光,她却觉得倦极,仿佛过了一辈子那么长。
后来她躺下的时候,听见出去的小护士在门口聊天,小声的议论着,说不知道这一层特护病房里住的病人是什么来头,连秦书兰都亲自来看了。那门口一整排武警列队的阵势,不知道的还以为国家领导人住他们院来了。
醒来也不过才八九点钟,她惦着绍谦,根本睡不到两三个小时。秦书兰已经离开了,毕竟是国家领导人,能匆忙中抽出空来看一眼已经不容易。
她又去看过绍谦一次,他仍然静静的躺着,整个人陷在一片白色中,输液一直没停过,滴管蜿蜒着延伸到他的手背上,最后用胶带固定。不知什么时候被加上了氧气罩,他的脸庞被呼吸的白雾罩住,朦朦胧胧看不真切。仪器里发出单调而冰冷的声音,整个病房一点生的气息也没有,周而复始的寂静,一度她以为躺在床上的其实是个死人。
她为这想法吓了一跳,记起秦书兰让她去一趟雷家祖宅去取绍谦的衣服。赶忙抹掉脸上的泪,匆匆忙忙转身离开了。
在她带上房门的一瞬间,插着滴管的手指似乎微微蜷动了一下。
开车的司机也穿着武警制服,很年轻的小伙子,笑起来露出一口白牙,说话时操着一口地道的京片子。他说司机老吴要跟秦委员去视察,所以由他来负责给她开车。
夏小北笑了笑,并未搭话,静默的看着他把车子开入这个城市的深处。那其实是一条很不起眼的胡同,道路两旁都是上了年月的合抱水杉,车子滑过警卫台,那穿警服的门卫扬手行了个标志的军礼。夏小北正望过去,顿时觉得诚惶诚恐。
雷家亦是旧式的老房子,武警的小伙子把车开到四合院入口就停下了,说:“我就送您到这,您自己进去吧。”
她点点头,下车一路走来,都是很旧的青砖地,那院子天井里,疏疏种着一树梅花,一树海棠。绿叶成荫,蔽着一角屋舍。走廊之下摆了许多花盆,月洞门的两侧一对半旧的石鼓,上头花纹依稀可见……她心里带着点惶恐,又有点莫名的兴奋,原来这就是他生长的家,这里有他小时候的回忆。
她在心里影影绰绰的描绘着,以绍谦的性子,少时候一定是顽皮的,院子里那张黑檀大圆桌,上面有经年留下的墨迹,也许他小时候曾趴在上面练字,因为总是鸟儿雀儿吸引了注意,所以少不了挨板子。如果是雷允泽,应该就是老成在在的,抿着唇,一手背在后头,一手执着毛笔,规规矩矩的临字。
因为目光落在那油亮如墨玉的大圆桌上,想着出了神,一时竟微微勾起唇角。这时,秦书兰在不远处唤她:“夏小姐,来了?”
“啊,”她蓦然回神,转过身来歉意的躬了躬身,昨晚一夜细雨,今日放晴,春意已然明媚,秦书兰穿着居家舒适而又不失气度的鸡心领绒衫,见到她倒没有往日的凌厉,只话家常一般道:“还没吃早餐吧?绍谦的东西我叫人收拾了,待会你上去拿就好了,先坐下来吃点东西。”
她不好拒绝,只好陪着在餐房里坐着。厨房像是一早就备好了,很快就端上粥米稀饭和几碟酱菜,一只精致的小碟子里还盛了只从中剖开的咸鸭蛋。
碍着长辈在场,夏小北拘束得紧,略略吃了几口就放下筷子。
秦书兰见她这样,不由笑道:“这么怕我?我又不是吃人的老虎。”
这话颇带了几分自嘲,但夏小北自是不敢置评的,只听她微有惋惜道:“我这个母亲,大约是做得最失败的。允泽也是这样,总是怕我,什么都不跟我说。六年前我做的最错的一件事,你也许听说过,就是他大姐的婚事。”
她抬起眼皮看了夏小北一眼,夏小北其实并不明白这个看似坚强冷静不需要任何人安慰的女人,此时为何有了向自己倾诉的欲望,但她依然将这个故事继续下去。
“三个孩子里,允晴和允泽是我亲生,我待他们自然是一样好的,但心里总有偏颇。也许母亲都和女儿亲一点,三个孩子里我最疼的一直都是允晴。那时候我见她对陆家长子一门心思却又不好意思说,便自作主张跑去陆家将这门亲事说下了。谁知回到家后,允晴哭着求我解除婚约,我以为小女儿家只是害羞不好意思,想着她能嫁给自己喜欢的人总归是幸福的。直到出嫁前一天,我到她房间看她,她哭着和我说:妈妈,我这样嫁给他,他一辈子也不可能爱我了。”
她长长的叹了口气:“我一直以为自己是为了孩子着想,可惜到最后连她真正想要的是什么都不知道。”
夏小北听得入了神,她自己为人母其实也将近五年,却一直没有尽过母亲的责任,如今听一个母亲这样娓娓道来,不由感慨万千。其实在病房她提出绍谦用不惯医院的东西时,夏小北就隐隐觉得她并不像表面上那样冷情,只是太多对外的场合让她不得不掩饰掉慈爱的一面。
秦书兰望着她,笑了笑:“当初我坚决反对你和允泽在一块,闹得允泽一直不愿意和我说话,事后我也问过我自己,是不是又做错了。不过那次再回上海,绍谦带着你来见我,他把你支开后,单独跟我说,想照顾你一辈子,让我同意他跟你远走高飞。那孩子从小顽皮,做什么事都是几天热度,我第一次在他眼里看到那么认真的表情,不知道为什么,就答应了他。”
夏小北觉得震动。那之后她百般纠缠,想问出绍谦到底跟老太婆说了什么,能让她这么轻易松口,同意他们在一起,他一直守口如瓶,半个字不肯泄漏给她。她还以为他用了什么奇招妙计,原来……原来只是这么简单……
这世上最简单的莫过于直面自己的真心,可是这么简单的事,她却从来没有做到过。
秦书兰仔细的打量着她:“你虽然做错过事,但我看得出,你的品性并不坏。过去是我误会了你,不仅如此,你把孩子也教得很好,那孩子我很喜欢,有空你也把他经常带回国,让我看看自己的孙子。如果这次绍谦能够化险为夷,你们就一起去美国吧,在那边治疗也好,或者要……结婚也好,绍谦这孩子从小吃了不少苦,有个人在身边照顾他,我这个当妈的也能放心了。”
当她说到“结婚”时,夏小北的心尖微微一颤,不可置信的望着她。她的语气郑重而和缓,仿佛一场仪式,将她最宝贵的东西托付给她。
在这之前,她也许还是犹疑不定,因为雷允泽的几次眷顾,因为一沓照片,就开始动摇自己的心。如今只觉得悔恨交加,有这样一个人,爱己如斯,夫复何求?
彷徨的一直是她,不确定的也一直是她,而他,从始至终,都那么坚定的,只要她一个人。
等了那么久,花了那么多的力气,他从没有说累,不管她是要逃避也好,拒绝也好,他从没有离开过,一直在那里,等着她,等着她一回过头来,就看到他。
如果,从今以后,他真的再也看不到了,那么,就让她来做他的眼睛,为他来看这个世界吧。
夏小北有点吃力的站起来,冲着秦书兰微笑,点头。
“阿姨,您放心,只要我还活着一天,我就不会离开绍谦。我一定把他照顾得好好的,像爱自己……不,比爱自己还要爱他。”
从今往后,再不会彷徨,只会更加加倍的,爱他,只爱他一个人。
秦书兰满意的笑了笑,说:“上去吧,绍谦的房间就在二楼,他高中以前一直都住在那儿,你上去说不定能看到不少有意思的东西。”
“嗯。”她点了点头,再次向她鞠了个躬,起身进了房里。
她沿着扶手上到二楼,佣人早就站在门口等她。她知道那间就是绍谦的房间了。
他的房间比她想象的要布置得简单的多。窗户都牢牢的落了锁,角落里有经年的积灰。柜子是拉开着的,也许刚才佣人在帮忙找衣服,她发现一件有趣的事,因为他把得到的奖状都贴在柜子里面,要不是外面挂的衣服被拿掉了,根本就看不到。
看不出这么小就是个矛盾的闷骚综合体,她以为叶绍谦的性子会是得了奖唯恐天下不知呢。书桌上面用小圆钉钉了几张照片,有他小学入少先队宣誓时候的,还有运动会冲刺终点的一瞬间,拿着获奖证书站在校门花坛照的,最近的大约是毕业时的学士服照,一张一张,都是她的绍谦,从小到大,跟其他的孩子一样,也有努力拼搏过的历程。
她一时心起,把小圆钉一颗颗的摘下来,将照片收好,和他的换洗衣服日常用具装在一起带走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