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葛玥轻声说着,双臂从背后环住她,胸膛紧紧的贴着她光滑的背脊,抱的那样紧,几乎有些难以喘息了。
可是楚乔的身子却渐渐僵住了,寒气从指尖升起,一丝丝的爬上来,如燕北高原上冬天的井水,能将人的神经都冻死。窗外的风吹过,发出呜呜的声音,一棵梅树的枝桠在窗前摇晃着,袅袅娜娜,如同女子纤细的腰身和如云的鬓发。
她突然想起了半月前的那一晚,她于睡梦中惊醒,身上都是凉沁沁的冷汗,黏黏的粘在身上。这么多天,她已然忘了,忘了那人的眉,忘了那人的脸,忘了那人衣衫上的云纹。可是,她却仍记得那一双眼睛,沉静的,淡然的,像是九天上的云,轻飘飘的,落在她的身上,却又似乎透过她,看到了好远好远。
她看到了她的身影,那么瘦,风吹起了她的衣角,有梨花在她的头顶飘落,洒下一地苍白。
她们从未见过面,这一生唯一的一次交集,似乎仍旧是那次无意间的一瞥。
墨迹狼藉,花笺浅香,诗句凌乱,唯有女子伤心的泪水,一滴一滴的落下,浸透纸背,晕开浓墨,化开一个浅浅的泪痕。
阴差阳错,她的痛楚无人看见,唯有她,在不经意的抬眸间,看到了一个高高在上的女子从不示人的伤痕。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呼的一声,窗外掠过一个黑影,她突然浑身一惊,连手指都变得僵硬。
诸葛玥察觉到她的不妥,一把将她抱在怀里,半撑起身子,扬声道:什么东西
殿外传来内侍急促的脚步声,有人尖着嗓子回禀道:王,是夜飞的乌鸦。
吩咐箭机营,将附近的扁毛畜生都给射了。
是,奴才这就去办。
夜风仍旧在吹,诸葛玥抱住她,轻声安慰:别怕,没事了,只是一只鸟。
她的眼眶突然有些发烫,转过身去,紧紧的抱住他的腰。
他一手环着她,一手轻拍着她的背,略有所查,低声问:星儿,你怎么了
她埋首在他温暖的怀里,声音很小,静静的说:只是觉得,人生无常。
他温言道:人生无常,却不是说你我。
楚乔抬起头,一双漆黑的眸子在黑夜里有着迷茫的神色,她微微皱着眉,说道:有些事,人力终究有所不及,天意难测。
我从不信什么神佛。
他淡淡一笑,眼底是熠熠的辉光,靠上前,轻吻在她的嘴角,喃喃道:我也从不会做让自己后悔的事。
她的心,好似突然间落入了滚烫的温泉,四肢百骸都酥软了起来。她抱着他,唇齿间细细回应,肌肤如段,一点点的轻触摩擦,手指如蝶翼,滑过他宽阔的肩膀,抵住坚硬的胸膛,耳廓贴上来,隔着手掌,也能听到那稳健有力的心跳。
砰,砰,砰
她的眼泪一滴滴的落下,没有因由,也不想阻止。
窗外大雪纷飞,她在自己家中温暖的寝房内,靠在她丈夫的怀里,在对面的寝殿内,睡着她的儿子。天地那么广阔,可是她的世界却被她紧紧的握在手中。任凭这世间风雨一的来,她也有勇气去面对一切的波折和坎坷。
青海的冬天很短,很快就过去了。
春雨贵如油,细若蹁跹的牛毛。这一天,是春耕的吉日,诸葛玥带着满朝文武去了神农坛,欧阳如今长大了,和平安多吉一起跟随在诸葛玥身边听差。菁菁闲的发慌,就苦苦哀求楚乔出宫透气。
她这段日子身子疲乏,也不太爱动,可是拗不过她,只好带着云舟和荣儿一起出了宫。李青荣小小年纪,却极为嗜睡,出了宫门还没睡醒,楚乔无奈,只得给他单独准备了马车,自己则带着云舟和菁菁骑马而行。
上了山,所有人都弃马步行,李青荣唉声叹气的跟在后面,口口声声说自己来青海就是为了躲清闲,没想到还是劳碌命云云。
菁菁气的和他拌嘴,却没说两句被败下阵来,只好求助于楚乔。
楚乔笑着问唐皇还是整日逼他学习政事吗
他忙不迭的点头,无奈的叹道:皇兄说,等我再大几岁,就可以接他几年,让他也喘喘气。
楚乔早知他们兄弟感情极好,当下也不诧异,笑着说道:难得你皇兄有如此胸怀。
李青荣却撇了撇嘴,不屑道:皇帝是这天下一等一的苦差事,他想骗我上当,门都没有。
细雨如丝,山路湿滑,众人登上山顶,正巧天刚刚放晴,旭日穿透云层,一条大大的彩虹落下来,恍若天边的丝带。
菁菁开心的手舞足蹈,诸葛云舟则皱着小眉头看着她,问道:娘亲,小姨什么时候才能出嫁呀
菁菁很敏感的回过头来,很凶的说道:要你操心
诸葛云舟一撇嘴:谁为你操心了我只是想耳根清净一点。
两人正在一边拌嘴,楚乔转过头来,只见李青荣穿着一身大红色的轻袍,软带束冠,袍袖翩翩,靠在一株青松旁,纵然年纪小,眉眼却和李策一模一样。细长的眼睛如同狐狸,微微半眯着,见她望来,突然笑着说:姑姑什么时候再生个小妹妹出来,等荣儿长大了,就嫁给荣儿为妻吧。
楚乔一愣,失笑问道:你小小年纪,怎么突然想到这个
也不是突然想到的,李青荣扬眉,嘴角笑容浅浅,明明还是一个小孩子,可是双眼却好似陇上了一层苍茫的雾霭,让人无法看透。
从小就有这个念头,想来荣儿就是为了这个目的而生的。
清风徐来,吹起李青荣的鬓发,他看着远方,静静说道:姑姑,这世间怨偶太多了,好比我父皇和母妃,皇爷爷和皇奶奶,都是一生憎恨,至死不休的。像姑姑和王这样的,实在太少了。
突然,山风顿起,见楚乔衣衫单薄,他赶忙取了一件披风跑过来,小小的个子,却很沉稳的为她披上披风。
少年笑眯眯的说:姑姑,我想要个妹妹做媳妇,所以,你和王要努力啊。
见这么小个孩子也来笑话自己,楚乔顿时有些窘迫,不痛不痒的训了他几句,他仍旧是那副笑眯眯的惫懒模样。
细雨停歇,彩虹蜿蜒,阳光刺透云雾,洒下一地金黄。
半月后,太医署请脉时上交了喜表,青海王妃怀有身孕。
同年底,星月宫再添一女,名诸葛云笙,小字珍珠,又号珍珠郡主。
卞唐的和亲文聘在第二个月就过了翠微关,李青荣骑着马从半路截下,将送文聘婚约的使臣赶回了卞唐。
唐皇李修仪写信骂他失心疯,他却淡淡的轻哼,回信道:蚌之珍珠,与贝何干
又一个孩子住进了铅华殿的寝房,可怜的青海王,在结束了长达半年的禁欲生活之后,又要开始艰难的夺妻之路了。
风从关口吹来,带着青草的幽香,一年去了,一年又来。怀宋的东海海岸上,渔民们抓了今年的新蚌,有的蚌珍珠璀璨,有的蚌却将自己的珠子丢掉了。
原本都是一粒沙,被人宠爱,所以才变得珍贵。
岁月打磨,终成珍珠。
有一种人,他的血管里流的不是血液,而是钢铁。
烈火烧起来了,殷红的,像是滚烫的血,利箭脱离黄金的弩,正中太阳的心脏,天神的嚎叫声从苍穹传来,滴血成雨,大地断裂,山脉崩塌,海水翻滚,拔起巍峨的冰峰,天地就是一座巨大的熔炉,苍生血泪烹煮于其中。
无边的黑暗中,他的眼球在快速的转动,血红色的光罩住了他的心口,他看到了漆黑的战甲,看到了鲨青的战刀,看到了暗夜的圆月,看到了苍茫的雪原。厮杀的人群麦田般倒下,血肉堆积,铺天盖地,苍鹰毒鸩俯冲而下,脚爪上闪烁着腐肉的磷光。旷野上卷起了大风,周围是排山倒海的厮杀声,风吹在脸上,带着沙土的干燥,凌厉的如同刀子。
战鼓越来越急,敌军铺天盖地而来,大地在震动,马蹄在奔腾,乌云压在头顶,像是一条条凶狠的恶龙。
杀
杀杀
杀杀杀
双眼突然睁开,所有的幻境一时间全部烟消云散,他独自一人躺在一张比普通人家的卧房还要大的龙床上,暗黑色的缎子上绣着黄金的龙,那么张扬的仰着狰狞的头角,金光灿灿的丝线,即便是这样黑的屋子里,也能闪烁出凌厉的光芒。
他没有动,没有说话,额角的鬓发微微有些潮湿,他却并未用手拭去缓缓流入脖颈的汗水。
夜里太安静,没有说话声,没有脚步声,没有蚕鸣声,甚至连风声也不曾听到。唯有他的喘息,那么缓慢,那么沉重,一声,一声,又一声。
夜再长,也终会过去。
他从来都是一个善于忍耐的人,从前是,现在是,以后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