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三·前世的袁长卿
静水无声,仅有橹声吱呀。
静谧的河道里,轻轻摇来一只小船。
船尾处,一个老仆正背靠着舱门打盹。他的身旁,另一个年仅总角的小僮虽盘腿老实坐着,一双好奇的眼则在不停地打量着两岸的风景。
“前头快到梅山了吧?”
小僮突然笑道。
那突兀的声音,把正在打盹的老仆吓了一跳。他的头猛地往下一点,竟险些儿扭了脖子。
待他回过神来,尚来不及指责那出声的小僮,就听得船舱内传来一声表示不满的轻微细响。
老仆顿时瞪了那小僮一眼,利索地从甲板上爬起,又恭恭敬敬地在舱门上轻敲了一记。
舱内约略静了一息,才传出一个冷淡的声音:“无事。”
声音落处,舱内又传出一声微不可辩的细响,听着似书页翻动的声音。
这应该代表着老爷原谅那小子的过失了吧。老仆想。不过,他依旧静静在门边又立了一会儿,直到听着里面确实没有再传出什么吩咐来的意思,他这才悄没声息地重新坐回甲板之上,然后扭头瞪向那个闯祸的小僮。
此时那小僮早已经伸手捂了嘴,正一脸忐忑地看着那老仆。
瞪着小僮,老仆却不禁忆起那已仙逝多年的主母来。
当年主母在世时,府里上下人等没一个不嫌那主母待人严苛的。可真没了主母之后,他们这些下人才体会到什么叫“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偏偏老爷一个人孤僻惯了,身边竟是连个姨娘都容不得。甚至连大爷大姑娘来看望老爷,老爷都只觉得他们无端打扰了他的清静……
而不管内宅里怎么乱,这些终究是不会影响到老爷的。真正受连累的,只是他们这些下人而已。
“若夫人还在世,定不可能把你这样还没学好规矩的人派到老爷身边来伺候!”
老仆恨铁不成钢地伸手戳了那小僮一指头,却到底忍着心头的不快,压低了声音,做起原该府里那些管家娘子们做的工作,教导着那小僮道:“老爷好静,不叫你的时候,你千万别出声儿……”
此时的船舱里,那好静的老爷袁大学士袁长卿,正手握着一卷书,斜靠在舷窗下的一张凉榻上。
默默看完了当前的一页书,袁长卿这才抬眼看向舷窗外。
果然如那小僮所说,前面就是梅山了。
自幼起,袁长卿就耳力惊人。所以,不仅刚才小僮的那一声传进了他的耳朵里,甚至连老仆刻意压低声音说的那几句话,也一并传进了袁长卿的耳朵里。
而,直到老仆提及他那亡妻,袁长卿才想起来,前方的梅山镇,正是他那早逝的妻子侯氏十三娘的出生地,也是他俩初遇之地。
此时想起那侯氏,袁长卿才发现,他竟早已经不记得那人具体长什么模样了。哪怕他二人共同养育了一儿一女,如今回想起来,他竟也只能模糊记起她生着一双细长的眼,再多的细节,竟是一片空茫。
而比起她的相貌,他记得更清晰的,是她得理不饶人时的胡搅蛮缠,以及她带给他的种种烦乱心绪,还有她的自以为是给他和儿女们造成的种种麻烦和困扰……
想着那些往事,袁长卿不由抬手捏了捏鼻梁。
不管别人如何评论他,袁长卿自己一直都知道,其实他是个天性凉薄又多疑的人。哪怕是一直守护着他长大的外祖一家,他也从来没有真正放下过心防。因为他打小就不相信谁会无条件地对另一个人好。小时候四叔和孟氏曾对他好过,可事后他才看清,他们图谋的不过是一个好名声,背后则恨不得他早死早好的。外祖一家对他好,虽然他不信他们如四叔挑拨的那样,不过是图谋着借由他来掌控袁家军,可他也不信外祖和舅舅们就没有那个顺带的意思。所以,于袁长卿来说,比起什么亲情友情爱情这些虚幻的东西,他更相信的是利益的结合和约束。
所以当发现孟氏图谋着他的婚姻时,他决定从中取利。而一番权衡后,他挑中了侯十三。
那时候就他看来,十三娘是最符合他的需要,也是最有可能认同他对婚姻的想法的人。所以,在两家缔结婚约之前,他就向她表明了他的想法。
她当时的态度,叫他以为,她是认同了他的想法。可谁知道他竟是看走了眼,直到她嫁给他之后,他才发现,那人想要的,是他给不出的东西。而在得不到她想要的东西之后,那人开始变得愈发地不可理喻,表面看似温驯贤良,骨子里却是如此的固执霸道,且还总试图想要掌控他……
说实话,这些令他深深有种上当受骗之感。可人已经娶回来了,是没办法退货的,所以他只能尽量地容忍着、退让着,因为他不想让袁府那些人看了他婚姻的笑话。
而他的容忍与退让,最后换来的,却是她的得寸进尺。以至于那些年,他颇有种活在水深火热之中的感觉。直到他学会对她的一切都熟视无睹……
侯氏死时他才年过四旬。那时候曾有许多人劝他续弦,都被他婉拒了。当时人们都称道他是个长情之人,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是怕了那样争吵不休的婚姻生活。与其整日面对着一张令他厌烦的脸,他宁愿选择一个人孤老终身。
而他的婚姻之所以如此失败……
看着窗外如流动画轴一般的山景,袁长卿不由自嘲一笑。
人在年轻的时候,总是容易高看自己,把一切错误都归咎给对方。便如他年轻时,一直觉得这段婚姻之所以落得如此下场,从来不是他的错,一切都是那个不守承诺的侯十三的错。直到如今他渐渐老迈,比起指责他人更愿意自省自己,他才发现,比起侯氏的错处,显然他的错处更大一些。
那时候,他一直以为,即便他性情冷了些,他依旧可以算得是个好丈夫的。因为他给了侯氏最大的体面,他一直以妻子之礼待她,从来不会令她难堪,更不会跟她争吵。每当她因他的冷静而失控时,或者她的所作所为令他不堪忍受时,他从来都是掉头走开,从来不会去跟她争辩,更不会告诉她,他生气的原由。
他认为,自己做到了一个丈夫该做的一切,不仅通情达理,还宽容大度。而如今回头想来,他才发现,他的回避虽然为他得来一片清净之地,却从来没有从根本上解决过两人间存在的问题。甚至可以说,正是因为他这种不理不睬的冷漠态度,才激得侯氏的性情愈加偏激。
于最为气愤时,侯珊娘曾嘲讽他是那“不开口的蛤蜊”。如今想来,也许当时他换个处置方式,比如他跟她争吵,把他对她的所有不满都说出来,两人就不会走到那么僵硬的一步了。
然而,当时的他并没有选择那么做。
不是不能,是不想。
是从来没有想过。
因为当时的他觉得,她还不值得他动脑筋去体谅她的难处。因为他根本就不在乎她的想法,也不在乎她是否会因为他的冷漠而受伤。甚至她那时不时表露出来的倾慕眼神,在他看来也只是一种麻烦,是一种不必要的纠缠。所以……
他不在乎。不在乎她,更不在乎他们的婚姻最后会是个什么样的结局。
袁长卿默默叹了口气,放下手里的书,学着记忆里侯珊娘的习惯动作,以指尖撑住额头。
她死的那天,他是什么样的心情来着?
烦躁。
是的,烦躁。因为他觉得她又在骗他、在纠缠他了。因为她已经做过太多回那样的事了,因为他已经厌烦了她那些想要引起他关注的种种手段……
得知她的死讯时,他当时又是什么样的心情来着?
他记得当他得知她竟真死了,而他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竟是她的病“该有个说法了”时,他的心头曾掠过那么一阵令他良心微微刺痛的不自在,以及一种形容不出来的愧疚。当然,之后更多的,却是一种解脱的感觉……
而,从什么时候起,他一直以来的心安理得,开始渐渐变得不那么心安理得了?!
似乎是从六安跪在他的面前,请求终身为十三娘守灵时起。
十三娘把六安塞给他的心思,袁长卿其实一直没弄明白。虽然她说这是为了他好,可在他看来,这只是她在为自己博得一个贤名而已。所以当十三娘提起时,他拒绝了。只是,那时候的十三娘已经开始变得偏执,不管他是否同意,她一意孤行地当众宣布,六安从此以后是府里的姨娘了。
那时候他以为,这件事是她们主仆之间串通好的某种约定,所以气愤之余,他什么都没说,只令小厮将他的东西搬出了正院。
他从来没有碰过六安,六安也从来没有主动去找过他。甚至直到六安跪倒在他的面前,他才想起,她的身上还白担着个妾室的名分。
也是直到那时,他才发现,他和珊娘之间不见硝烟的战争,毁的却是六安这么个路人的一辈子。
之后,看到怀着身孕的女儿在侯氏灵前哭得几近昏厥,听着她痛悔地说着不该在母亲临终前说那些刺人的话,袁长卿再次发现,他和侯氏之间的战争,被牺牲的,不仅仅只有六安,还包括他心里默默疼爱着的一双儿女。
一直以来,袁长卿都认为自己是个冷情之人,他认为自己肯定做不了一个好父亲。而既然十三娘那边那么积极地想要做个严母,他便乐得轻松,只在孩子们需要他时才出现。可叫他没想到的是,侯氏的严厉令两个孩子都对她心生抗拒,反而是他这个不知道该怎么跟孩子亲近的父亲,得到了那两个孩子的认可。
虽然这不是他有意为之,却又是他乐于见到的结果。加上后来发生的事,使得袁长卿愈加认定,这侯氏果然和她那祖母一样的禀性,只知利益不知亲情。所以他便有意无意地纵容着那两个孩子疏离他们的母亲,直到侯氏因她的偏执跟一家人都彻底决裂……
年轻的时候,袁长卿从来没有后悔过自己的作为,因为他心里认定了侯氏就是那样的人。可随着年纪渐长,默默回想十三娘的作为,他才渐渐认识到,虽然她行为偏激了些,虽然她总爱把她的想法强加于人,可不得不说,她是真心想要为他付出,想要为两个孩子付出的。
然而那个时候,他们看到的,却只有她的短处。
人,似乎总是如此。越是亲近之人,越是想要苛求他们的完美,哪怕自己都不完美……
此时,小船已经摇进了落梅河。窗外,随着两岸的商铺渐多,河面上再也没了之前的静谧。
听着那渐起的人声,袁长卿颇为不耐烦地皱了皱眉头,伸手合上了窗。
也许是一个人冷清惯了,渐渐的,他已经越来越习惯于一个人独处的清冷。随着年岁愈长,他甚至越来越受不得吵闹,哪怕是儿女带着孙辈来看望他,他也觉得这些人令他无比烦躁。
果然已经活成一个不近人情的老怪物了吧。想着当初十三娘骂他的话,袁长卿默默摇了摇头。
其实不管是当年还是现在,他都没有觉得自己错待了侯十三。从一开始,他就明明白白告诉过侯氏,他想要的是什么。是侯氏一直在奢求着一些他给不出来,也从来没有答应会给她的东西。
这并不是他的错。
而如果非要分出个是非对错的话,大概也只能说,他和侯氏,只是在不对的时间里遇到了不对的人而已。
话虽如此,偶尔公平地想想,这个“不对”,对于他这个可以避出外宅去的男人来说,其实没那么重要,可对于一个只能守在内宅里的女人来说,大概就是一种很严重的后果吧。
所以后来的侯氏才会变得那么越来越蛮横霸道,不许人有半点的忤逆。
如果,当初他没有选上侯十三,也许她会过得好得多吧,至少不会死得那么……凄凉。
如果侯十三不是喜欢上了他,他的日子大概也会好过多吧。
如果她能如她所答应的那样,跟他和平共处,他想,其实他们完全可以成为世间夫妻的楷模的。
他想,虽然他并不觉得对不起侯十三,可说到底,还是他误了她吧。
也许,像他这样一个不知付出的冷情之人,天生就不适合婚姻。
而虽然他一直没能弄明白,十三娘到底看上了他哪里,而且她对他的看重也只给他带来了无尽的困扰,可偶尔,他也难免会对话本上那种你情我爱的事情感觉好奇。
敞开心扉去喜欢另一个人,那到底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他不知道。不过,他倒是认真想像过,如果侯氏不是那么一种偏执的禀性,或者他换一种方式和她相处,哪怕不是像侯氏希望的那样试着敞开心扉接受她,哪怕只是把他心里那些对她的不满都说出来,也许,他俩都不会走到这可悲的一步。
只可惜,人生没有回头路。
人老了,便总容易觉得困乏。躺在凉榻上,袁长卿缓缓合上眼。他想,他果然只合该一个人清清静静地过完一生的……
睡意朦胧中,他隐约觉得,他好像又成了一个十六岁的少年。他看到自己站在木器行二楼的小窗前,窗外的陋巷里,侯家那知书达理的十三娘,正彪悍地拧着几个半大小子的耳朵……
看着那个眉目飞扬的女孩,忽然间,袁长卿的心头掠过一阵陌生的悸动。那种甜蜜又温暖的感觉,竟莫名令他产生了一种类似于饥渴的错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