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阿蝶十岁。
正值懵懵懂懂的年纪,穿着一身泛黄的旧襦裙,梳着两把简陋的双丫髻,行走在扶南杜家红墙碧瓦的深宅大院里,如果不是那一声声唤着杜老爷的“爹爹”,谁又能想到,眼前这个如同家生子般不起眼的怯懦女孩,竟是扶南杜家正正经经的七小姐?
阿蝶只知道,自己和其他的姐妹们不一样。
下人们谈起大姐姐、四姐姐和九妹妹的时候,总会羡慕地说起她们高贵的嫡出身份;谈起二姐姐和五姐姐的时候,总会赞赏于她们的温柔娴顺;谈起三姐姐和六姐姐的时候,总会钦佩于她们的聪慧过人;谈起八妹妹的时候,总会惊叹于她们的艳丽姿容……
可唯独谈起她的时候,所有人都会一脸不屑——
什么?那个林姨娘的女儿?那个只会哭哭啼啼的贱妾,生不出儿子倒也罢了,生个赔钱货也是和她一样,除了会哭还是会哭,成天畏畏缩缩的,又蠢笨又怯懦,一看就是上不了台面的小家子气,就连个体面点的丫鬟都比不上!也活该被人欺负!
她的年纪还太小,不太懂什么叫“上不了台面”,也不太懂什么叫“小家子气”,但她听得懂最后一句话,“活该被人欺负”。仿佛她天生就是这样的命,谁都可以来踩上一脚,啐上几口。起初时,她觉得伤心又委屈,厨房端来了冷饭、得宠的姐妹们推得她跌倒,她也会反抗,也会去找姨娘主持公道,可她的反抗只会换来更严厉的欺压,而她的姨娘只会抱着她一起抹泪,哀求那些嚣张跋扈的人放过她们。
久而久之,就连阿蝶自己也觉得,也许真的是活该,谁叫她只是一个贱妾的女儿,生得如此卑微,就连嫡母堂前养的那只名叫来喜的波斯猫,仿佛也天生高她一等。
她学会了逆来顺受,学会了哭着哀求。
可她们却不放过她,越加地找各种法子欺辱她。所以,在那个阳光凛冽的冬日午后,当八小姐桃夭气势汹汹地带着一群人,闯进她居住的那间残破小院时,阿蝶并没有意识到,这一天,将成为她在这个人世间的最后一天。
事情其实很简单。
桃夭小姐新得的一件冬衣襦裙不见了踪影,那襦裙是用最好的云州锦缎制成,纯正的茜素红流光溢彩,精致的梅开满枝绣花纹理细腻,蝴蝶盘花扣上点缀着金丝琉璃,真正的精致华美,富贵逼人。这件襦裙的来历非凡,是杜家老爷外出行商时,特意从云州带回,仅此一件,单单给了他最宠爱的女儿,八小姐杜桃夭。
“年夜的时候便穿这件吧。”杜老爷笑着吩咐桃夭。
那时候的桃夭欣喜地应承,可这才过去没多久,年夜还没到,新衣却不见了。
有值夜的三等丫鬟说,新衣不见的那天,曾经看见七小姐阿蝶鬼鬼祟祟地来过,阿蝶离去的时候怀里还抱着什么东西,说不准便是那件新衣。一时桃夭勃然大怒,咬碎贝齿,哭肿着一双漂亮的桃花眼,一状告到杜老爷跟前。
杜老爷听闻这不成器的七女儿竟然干出这等丑事,更是震怒无比,当即命桃夭的奶娘带着下人们好好搜检阿蝶的住所,而八小姐桃夭,也拉着杜老爷跟了去。
果不其然。
在阿蝶的卧房里,下人们搜出来那件新衣。只是新衣已被人用剪子绞得没了形状,片片红锦如絮飞舞,散落在雪后初晴的凄冷院落。
“爹爹!不是我做的!真的不是我做的,爹爹!”阿蝶又惊恐又委屈,却笨嘴笨舌地不知如何辩解,生生哭成了一个泪人,只顾拉着杜老爷的衣角,“求爹爹饶我这一回!”
“胡说!爹爹说是你就是你,什么时候冤枉过好人?再说,不是你做的话,为什么还要求爹爹饶你?!分明就是心中有鬼!”桃夭一手叉腰,一手指着阿蝶的鼻子,眼睛却看向杜老爷,“人赃俱获,铁证如山,她居然还敢狡辩!分明就是她,求爹爹为我做主!”
杜老爷阴沉着脸看跪在雪地里的阿蝶,看她冻得发白的脸上挂着脏污的泪痕,生满冻疮的小手依旧怯怯地拉着他的衣角,指甲缝里有黑色泥垢,看得他厌恶地甩开了她。
“好大的胆子!竟敢偷了你妹妹的新襦裙,还用剪刀绞成了碎片!”望着猝不及防被拂倒在地的阿蝶,杜老爷怒声吩咐,“来人!把她给我押去祠堂,好生跪着思过!”
闻言,桃夭在杜老爷看不见的位置,对着阿蝶得意地笑了。
望着妹妹唇边的笑容,阿蝶不寒而栗。她从来就不敢靠近祠堂半步,曾经,桃夭带着几名丫鬟恶作剧,将她孤身一人关进祠堂,在黑暗中呆了整整一夜,还装神弄鬼地吓唬她,等到第二天,值守的婆子听见动静将她放出的时候,阿蝶已经差点陷入疯狂。那一次她大病一场,人们都说她是在祠堂冲撞了列祖列宗,惹得祖宗发怒,丢了魂。而杜老爷听信了这种说法,对阿蝶更是不喜。如今,听闻杜老爷要将她关去祠堂思过,阿蝶不由惊惧万分。
“爹爹!求您饶了我!爹爹!”她哭着,再次抓住了杜老爷的衣角,六神无主之中失了分寸,扯皱了杜老爷那一身上好的雨过天青色夹棉锦袍。
“逆女!”杜老爷怒斥一声,振袖想再次甩开她,却不料这次阿蝶扯得太紧,这一振却是没有甩开。杜老爷勃然大怒,猛力再甩,只听周围的下人们齐齐一声惊呼——
却是阿蝶,被杜老爷甩开了老远,后脑磕在院子里的石凳上,再也没了动静。
【爹爹……真的不是我做的……】
【爹爹……】
那个带着哀泣的童音在脑海里幽幽回荡,挥之不去。
绾蝶只觉得自己的头疼得快要裂开了,那个名唤阿蝶的女孩从出生到死去,一幕幕过往变幻交织着在她脑中闪现,混乱而狂暴,几乎吞噬了绾蝶原有的记忆。
一团混乱中,绾蝶仅凭着自己残存的本能和求生意志,勉强地维持着心神,挣扎着,抗拒着,不让那段属于阿蝶的记忆侵噬了自己。
她一遍又一遍地在心中念着自己的名字——
我是绾蝶,不是阿蝶……我是绾蝶,不是阿蝶……
以前不知道听谁说过,名字是一种简短的咒语,呼唤名字,便能唤回人的魂魄。
她不知道这种说法是真是假,然而,此时的她只觉得自己的魂魄飘飘荡荡地不知着落,身体里仿佛还有另一个不属于自己的魂魄徘徊着,不舍得离开。一股恐惧感牢牢地擒住了绾蝶,她不由得病急乱投医,疯狂地默念着自己的名字,一遍又一遍,也不知道过了多久。
终于,那哀泣的童音渐渐消逝,而那些纷乱嘈杂的记忆也慢慢归于平静。
绾蝶松了一口气。
静下心来,她才发现自己这应该穿越了。
连她自己也不明白,为何会如此清楚地意识到这一点。
绾蝶只记得,三天前的那场车祸将她原本的身体碾得血肉模糊,而冥冥之中仿佛有股力量在引导着她,让她来到了这里,这个陌生的古代。
脑海里有了这样的认知,可现实中的她依然昏迷着。
这场昏睡,仿佛有一个世纪那样漫长。这段时间里,她从头到尾地观看了小女孩阿蝶完整的人生,也承袭了她所有的记忆。起初,绾蝶还能听到脑海中阿蝶委屈的哭泣,可随着阿蝶的记忆被慢慢承袭和消化,那哭声出现的几率越来越少,到最后,已经消失不见。
绾蝶有一种感觉,这具十岁小女孩的身体,已经完完全全属于自己。
而阿蝶,应该已经远离了人世。
也许,老天爷安排她来到这里,为的,就是让她代替那个名唤阿蝶的可怜女孩,过完剩余的人生……
缓缓睁开眼睛,绾蝶打量着四周。
映入眼帘的,是一间古色古香的闺房,梨木门,雕花窗,月洞式的架子床,乍一眼看上去都显得十分精致。然而,如果再仔细观察,就会发现,这些家具虽然是用上乘的木料和雕工制成,却都显得旧了,梳妆台上的红漆斑驳,低垂的床幔上也有缝补过的痕迹。
绾蝶暗地里叹一口气,这七小姐,看来确实不受宠得很。
然而,让绾蝶吃惊的是,这样一个不受宠的小女孩,在昏迷时身边竟有人守候。
床榻边的绣凳上,有一名穿着茶姜色夹棉布裙的妇人,神色疲倦地将头靠在绾蝶身边的床沿上,闭着眼睛正在休憩。她的眼底泛着隐隐的青,想来是好些时候没睡过一场安稳觉了,绾蝶望着那妇人,心中有微微的感动。
她在阿蝶的记忆中搜寻了一下,便认出了那名妇人的身份——
林姨娘,阿蝶的亲生母亲,一个可怜而懦弱的女人。
她的记忆中有关于这个女人全部的故事,而那些故事,是如此让人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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