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未亮,岚庭就听到梅林外头传了一阵急促的声音,既像骏马长嘶,又像车轱辘轴压过地面。总之,这声音是扰得岚庭没法再继续酣睡了,虽然他本身就已经醒了许久。
最近这几天——准确来说,应是从裴宅过完花朝节之后,岚庭就睡不太好了,每天都醒得比练功的时辰还要早上几柱香。他也不知道这个变化从何而来,莫非是那天看到了裴忘忧的哭脸?她很难过吧,一下子的功夫,她就不是裴家小姐了,爹也不是爹了,娘也——好吧,岚庭挠了挠后脑勺,飞身而出落在梅林外。娘虽然还是那个娘,但就是因为这样,裴忘忧才更加难过的吧。亏她那天还穿得那么好看呢。
“房郎中,房郎中!”岚庭倚着门等了好一会,才看到那驾马车出现在地平线的那一头。车夫满脸都是汗珠子,眼神在一片灰蒙蒙中也是过分的清醒,他盯着岚庭,像是急坏了,“救……救命,小兄弟,快去叫房郎中!”
“来这里,当然是找房尉哥哥救命了。”岚庭有些不乐意,他扫了眼马车上那个大大的裴字,突然心里就不爽快起来,来谷顺这么久了,好像所有的坏事情都是从这里开始的,“可是还这么早,房尉哥哥正在睡……”
“小兄弟,事关紧急。”车夫这时才伸手摸了一把脑门上的汗,“我也知道这么早来请房郎中有些赶了,可是我们二夫人已经快不行了!”
二夫人的身子不是很好,虽然没有大病,但这些年小病小痛之类的却是不曾断过。如此一来,便养成了上下半夜里都要有丫头来伺候进些补药的习惯。可就在几个时辰前,丫头按照惯例进屋子给二夫人送下半夜的补药时,一推开门,却被横生在眼前的两只绣鞋给吓飞了魂魄,丫头瑟瑟的抬头望去,二夫人竟直直的吊在了房梁上!
瓷碗和油灯相继从丫头手中脱落,她颤抖着唇往后退了小半步后,才满脸惊恐的朝门外跑去,一边抹眼泪一边大喊,“不好了,不好了!二夫人悬梁……二夫人悬梁了!”
不到四更天,裴宅,就这么生生地醒了过来。
房尉前脚刚下马车,后脚就看到裴老爷和大夫人匆匆迎了上来。
“对不住了,实在是对不住了房郎中。”裴老爷有些歉疚的朝房尉作了一个揖,“这么早将你喊来裴某实在是有愧,可是我那贱内……唉。”裴老爷重重的叹了口气,开始替房尉带路,“一开始我是请了城内的郎中,什么都弄了,等了半个多时辰,人就是不见醒,迫于无奈,裴某才打发人去梅林请医的。”
“无碍。”言谈间,房尉粗粗的扫了眼裴老爷身后的大夫人,她面色苍白,紧紧的蹙着眉,时不时还会有丫头上前替她抹去鬓角处的冷汗。房尉将眼光收回,看样子,大夫人的头风又犯了,“人命关天,裴老爷言重了。”
房尉随着众人的步伐,很快便来到了二夫人的园子中。他脚步稍顿,不动声色的侧过头去,将整幢楼的情况都收入眼底,心里已经明朗,但嘴上却什么也没有提及。
瓷碗的碎片和油灯的残骸已经被人收走,唯独剩下那根二夫人用来悬梁的布条,此时仍寂静的挂在房梁顶上,像是一双冰冷的眼睛,正等待着房尉的到来。
“没有人跟我进来。”房尉轻轻的将箱子打开,虽然知道里头的东西都派不上用场,但他也还是将箱子打开了。二夫人的情况没有那么糟,尽管雪白的脖颈上的确有一条红到发紫的勒痕,但房尉知道,这并不是她昏迷不醒的原因,“所以二夫人不用装睡了。”
闻言,二夫人的睫毛轻轻颤了两下,就像是夜风中快要被吹灭的灯芯,接着,她以一种非常缓慢的速度睁开了眼睛,里头果然是一片清明。悬梁是真的,勒痕也是真的,只是早在头一位郎中前来诊治时,她就已经醒了过来。
“我还以为房郎中不会来。”二夫人的声音在此时此刻听来,比往日更细。
房尉笑了笑,从岚庭气喘吁吁推开他房门的那一刻起,他就知道了,此趟入宅,才是最终的较量,“我没有不来的理由。”
“要是你没有过来……”二夫人放佛在自说自话,但两行清泪却蓦然从她的眼角滑进了她细密的发丝中,“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房尉垂眸,正预备说些什么时,就见二夫人从被褥里抽出了一把锃亮的匕首。半空中银光一闪,房尉快速的搠住了二夫人纤细的手腕,二人四目相接,房尉低声道,“二夫人这是,什么意思?”
“房郎中。”二夫人倒吸了一口凉气,可她却不知这口凉气到底是因为手腕上传来的疼痛,还是因为她接下来要说的话,“你拿着这把匕首……杀了我。快,杀了我。”
“还请二夫人不要再做傻事了。”房尉顿了顿,眸子一暗,“扶苏少爷会伤心的。”
“扶苏,扶苏……对,扶苏!”二夫人痴痴地望着地面,似是魔怔了般重复着扶苏的名字,声音喃喃低下去之后,却又猛然仰起脸,牢牢地盯住眼前的房尉,“房郎中,你不是要治好扶苏吗,你不是在意扶苏吗……你杀了我,杀了我啊!”
见房尉仍无动于衷,二夫人眼中的绝望愈演愈烈,她又低下头去,不管不顾的想把匕首塞入房尉手里,“没有别的法子了,真的没有别的法子了……房郎中,就当我求你了,你杀了我,杀了我行不行?真的没有别的……”
“我知道。”相比与二夫人此时歇斯底里的癫狂,房尉则显得淡然许多。他只是轻轻地看着自己的手背——方才在二夫人激动诉求时,有几滴眼泪落在了上面。
半晌过后,房尉才掀起眸子,他看着眼前已折腾到稍显疲惫的二夫人,静静地开了口,“我知道,如果我不杀二夫人,那人就不会放了扶苏少爷。”
发现扶苏已不在裴宅这件事,其实并不难。
首先是在赶来二夫人园子的途中,裴老爷无意间提到了扶苏,说是扶苏醒了,但身子也不是很舒服,便只差了丫头下来等情况——房尉知道,扶苏已从北园搬回了先前的屋子。不过问题不在扶苏现下住哪里,而在于裴老爷嘴里的那个“丫头”身上——他说的是丫头,而不是桃夭。裴老爷明知房尉与桃夭彼此熟悉,按照他的习性,必定是会说名字的,但他只用丫头来带过,这便说明,在裴老爷眼中,那位替扶苏下楼等情况的丫头,是与房尉不相熟的。
其次,是扶苏房里的灯光非常的亮堂。一是扶苏向来是个宁喜黑暗,也不喜深夜里的光太过耀眼的人。二是裴宅的灯油都是到了入夜时分,统一由小厮前来添加的。二夫人出事的时候约莫是四更天,整个宅子手慌脚乱,根本不可能有人来替扶苏添灯油,但扶苏房里的亮光明显就是满油时才能发出的亮光,充盈且饱满。难道从入夜到头次正式入睡的这一段时间里,扶苏就没有点过灯?
相比于这个推测,房尉更信是有人在夜幕降临前就将扶苏带出了房间,尔后拖一个小丫头说份假话,再将房里的灯点起,伪造出扶苏少爷在屋子里等着消息的假象。反正届时整座宅子定会因二夫人悬梁而弄得人心惶惶,自然,也不会有人去在意一个连路都走不了的少爷,是不是已不翼而飞。
“你知道?”二夫人明显一愣,身子像是被定住了般动弹不得,但眼泪却还是止不住的淌,“既然你知道为何不杀了我?你还在犹豫什么?快,快拿着……”
“二夫人!”房尉难得的用厉声打断了一个人的话,他夺过匕首,将之狠狠地甩到了几步开外的地方,哐啷一声落地,房尉的声音也在这个杂乱的夜里清晰道来,“你以为照做了,那人就会履行诺言吗?”
“我没有想这么多。”二夫人哭得更厉害了,甚至连身子都跟着颤抖了起来,“可我终究是一个母亲,我只有扶苏一个孩子……我没有别的法子了,我这么多年故意冷着扶苏,故意不让郎中将他治好,就是怕他有朝一日会遭遇到今天这种事情!可三房倒了……那个人终究还是找上了我这张门!”
“房郎中,房郎中,算我求你了。”经过几轮眼泪不知疲倦的冲洗,二夫人的眸子在此刻变得更加晶亮。她的两只手胡乱的揪着房尉的衣摆,浑身上下都写满了“期待”二字。在此之前,房尉是不信这世上竟真的有人期待着死去的——他死过一回,所以他不信。死亡所带来的冰冷和恐惧,钝重和疼痛,根本就不值得被期待。
“我不管你究竟是谁,也不管你费心费力留在裴宅做这么多事情是为了什么。可是我只有一个扶苏了,我什么都不争什么都不抢,我只想我唯一的孩子他……平安啊。”
“二夫人,我知道你想救扶苏少爷。”房尉用了很大的力气,才将涌到他喉头的那股腥气给咽了下去——其实他也不知道那股腥气是什么,可能是不安,可能是愤怒,但最有可能的,是再也见不到扶苏的恐惧。
“可眼下这个办法,我是不会配合的。一来,我无论如何都不会伤害扶苏少爷的母亲,二来,尽管我不知道究竟是谁掳走了扶苏少爷,但我能笃定,那人绝对会言而无信。他要你这么做,无非就是想以杀人犯之罪将我搞垮,驱逐,甚至是迫害。无非就是这样了。”末了,房尉顿了顿,“所以,还请二夫人不要做无谓的牺牲。”
“可是,可是……”二夫人像是被突然被剔掉了筋骨般,又蔫蔫的躺回了床上。眼泪无声无息的浸湿了枕头,她觉得吃力又有些无力,便干脆将眼睛阖上。嘴里的“可是”呢喃了好久都没有个下文,她也不知道说些什么了,方才求着房尉下手的那股子执拗劲,也已经随着那些筋骨一同被剔掉了。房尉说的那些话,她又何尝没有想过呢?可是若不照做,扶苏又该怎么办呢?她只有一个孩子,她的孩子也只有一条命——想到这,二夫人的眼泪又涌了出来,其实她的孩子早就只剩半条命了。正因如此,她才更加的赌不起。
正当二夫人再要说些什么的时候,她就感觉到房尉将什么东西搁在了枕头边,随后他的声音响起,“这瓶凝脂膏夫人留着擦。至于扶苏少爷,我自有办法。”
房尉刚出裴宅大门,就被躲在角落里候了多时的闻人晚一把扯了过去。
“吃早点没?”闻人晚也不给机会让房尉先开口,不由分说的就往他怀里塞了好几个包子和甜糕,“先吃点东西再办事儿。翠峰园的肉包子和雅青轩的红枣泥,咸甜你先选,够不够意思?”
“师爷在这等多久了?”房尉并不搭腔,只是就着刚亮起来的天色,细细的看了几眼睡眼惺忪却还强打精神的闻人晚,“你要咸的,还是甜的?”
“甜的。”闻人晚不假思索,“不知道等了多久,总之你那个小跟班一来找我,我就没有安稳觉睡了,然后按照你的话去办了些事后,就直接等在这了。”本是谈论着正经事,但无奈房尉手里的那块红枣糕实在是太过香甜,闻人晚讲着讲着便情不自禁的探了半个头过去。房尉一掀眸,便了然于胸的将甜糕塞进了闻人晚嘴里,末了,他还听见闻人晚口齿不清的问自己,“裴家那个二少爷真丢了?”
“嗯。”房尉在初出药庐时,就已经觉得不安。所以除了交代岚庭去找闻人晚之外,还特地嘱咐了几句要在城中可藏身的地方都找找扶苏——这便是闻人晚方才说的“按照你的话去办了些事”。可谁能想到,竟真的一语成戳,“师爷找到了么?”
“没。”闻人晚瘪瘪嘴,“我把整个谷顺都翻了个脚朝天也没见着裴扶苏,所以才问你他是不是真丢了。”言罢,闻人晚又若有所思的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真的就差在城里掘地三尺了——欸房尉你说他不会真的在地底下吧?”
“不会。”房尉很干脆,“既然师爷在城中找不见人,那便是那里无误了。”
上次花朝节,杜叶不仅给了房尉那些信纸,他还告诉了房尉一些事情。
“大少爷当真不好奇我这些年,为何要装哑么?”在房尉翻看那些信纸时,杜叶又静静地开了口。这个问题,他等了许久,最终却还是由他自己先提及。
“不是不好奇。”房尉将那些信纸收于袖中,也懂了为何杜叶到今日才敢拿出来的犹豫——短短几页纸,却无异于宣告了四个人的死刑。三夫人,杜管家,忘忧以及杜叶他自己。“只是我不想强人所难,你做事自然有你的理由。”
“大少爷……”杜叶低声唤了房尉一句,然后他抬起眸子仔仔细细的凝视着房尉——好似要将三年的亏欠,都在这一眼里补全了。房尉知道,他即将要在杜叶这样的注视下,听到那些隐藏多年的秘密了。
他的直觉是对的,当初杜叶拒绝治疗,就是因为接下来的事情。
“那是您走后的第一个春天。”杜叶到现在都没法忘记那一天打在他脸上的雨滴,仿佛是钻进骨髓里的凉,“那天下午的日头还很好,但是到了傍晚却堆起了云,我帮桃夭搬完东西之后便回房了,正巧遇上拿着雨伞出门的我爹。其实也就是正好瞧见了他一个拐弯的背影,但我就觉得有问题,便偷偷的跟了上去。”
“他绕了很久的路,最终到了城外的那座破庙里。”杜叶深吸了一口气,接下来的事情,哪怕只是复述一遍,他也需要再次做好准备,“我看到我爹走了进去,里面好像还有个女人,她从庙门口伸了半只手出来,意思是让我爹快点。只是我在刚要跟进看清楚到底是谁时,却不小心踩碎了一根树枝。”
“你被发现了?”房尉一惊,难道杜叶的嗓子是遭人所害?
“没有。”杜叶笑着摇摇头,“也算老天爷帮了我一把,我爹出来追人的时候正好下起了瓢泼大雨,我侥幸躲过一劫。虽然没有被追到,但我不确定我爹和那个女人,特别是那个女人有没有看清我的脸。那个女人是裴宅的,我确定,因为她手里那块帕子就是裴宅的,我认识。我一沉心,便立马去后院提了好几通井水将自己浇透,顺应人意的,我发起了高烧,醒来之后,我又顺水推舟的假装失了声,也假装丢失了一些不打紧的记忆,因为我高烧那时候故意装的很怕人,所以这些后遗症,大家都没有怀疑过。”
房尉有些意外,他从来没想过杜叶失声的背后,还藏着这样的故事。
“自打破庙一事后,我便很注意我爹的行踪。反正那时候大少爷你不在,我也没有什么事可做。”谈及于此,杜叶有些落寞的笑了笑。其实三年前的裴琛聿之死,对杜叶来说不仅仅是“没有事做”这么简单,若非要贴切一点去形容,那便是做什么都失去了意义。他从小仰望的那颗星就此陨落,往后的日子里,任凭日月灿烂光辉,对杜叶来说,都没有意义,“然后我就发现了我爹和三夫人通奸的事情。”
“不是你的错。”房尉从杜叶的眼睛里看出来他的难受,但语言向来苍白,他的嘴唇动了动,到底还是说出了一句没什么用处的安慰——也的确只能是安慰了。换做谁顶了当时的杜叶,那滋味都不会好受。末了,房尉又像是强调似的重复了一遍,“真的不是你的错。”
杜叶倒是笑了出来,眼前人的这副模样真像他的大少爷,“越往后,就越是发现我爹做的错事越多,动裴宅的银子也好,暗地里通匪也罢,可我怎么也没想到他竟然会是当年毒害你的人!若我当时能知道的话……哪怕一命换一命,我也绝不会让你踏上这条路的。”杜叶顿了顿,可又怕误了大少爷去裴宅赴花朝宴的时辰,便赶忙道,“还有当初我在破庙中没有看见脸的那个女人,起初我想应该就是三夫人了,可到了后面又隐隐的觉得不是很像,可惜我爹再也没有去过破庙了。其实……直到今日我都忘不掉那只手,有时候我会想,那日破庙的场景到底是不是在做梦?可是大少爷,我知道,那不是梦。”
那自然不是梦——在房尉将城外破庙的大门缓缓推开时,他看到了扶苏。
扶苏穿了件雪青色的外衣,更是衬得他像一个从画里走出来的小仙子,整整一夜没睡,他眼皮子底下就泛起了一层极浅的乌色,只不过一夜,按理说,这份憔悴是不该这么轻易的被人瞧见的,但扶苏的肤色,终究还是太过苍白了些。他被牢牢地绑在了一张高脚凳上,两条腿正无力的耷拉在半空中,但他此时望过来的眼神却很用力,他的嘴被布条塞住,想奋力说些什么的时候,漂亮的五官便会扭曲到有些变形——其实扶苏不需要这么做的,房尉能懂他的眼神。他知道扶苏在跟他说——不要过来。
“这……”闻人晚不由自主的倒吸了一口凉气,由于刚刚吃了甜糕,他觉得他牙缝里那股窜来窜去的凉气还是红枣味儿的,他抬起手肘,碰了碰身旁的房尉,道,“这地方竟然真的被你说中了?难道你和裴二少爷都熟到心有灵犀的地步了?”
“大概吧。”房尉一边观察着破庙里的布置,一边回答着闻人晚的问题。
眼前这个破庙已经废弃了许多年,但因为坐落在郊外,人们也不急着将它拆除。久而久之,这里便变相的成为了赶路人或者乞人临时歇脚和躲雨的好去处。
庙内的地面上大多都是稻草和已烧成烬的木柴,四周的墙壁也已脱落得不成样子,若仔细一点观察的话,还能看到壁面上大大小小的裂缝。如此凋零衰败的一切,自然是供奉不起高高在上的菩萨的——房尉将眼神望扶苏头顶上挪了些,正巧对上了那些菩萨,只可惜在风雨的打磨中,它们早就散去香火和仙气,变成了一排漠然的青灰色石像。
闻人晚等了许久,也不知道房尉究竟在看些什么。他自小便是个急性子,此时眼看着要救的人就在眼前,又如何能在这干巴巴的无动于衷?于是他有些不耐的干咳了几声,见房尉仍旧没有走动的意思,便打算独自前行,可刚一甩袖子作势要迈腿时,却又被房尉硬生生的扯了回来。闻人晚有些恼的瞪着一脸淡定的房尉,“你扯我作甚?早点救了你那心有灵犀的二少爷还不好?你看现在里面半个人都没有,就是趁现在……”
面对闻人晚的喋喋不休,房尉也懒得开口解释,他只是轻轻伸出一根手指头,指了指扶苏的头顶,也就是那些菩萨的正前方——那里有一把尖尖细细的刀,刀锋朝下,生生的闪着凌冽而冰凉的戾气。整个刀身被半指粗的麻绳绑着,顺着麻绳一路看过去,不难发现,那条麻绳的终点或起点就在那排石像的后方。尽管知道是怎么回事,但房尉还是有一瞬间觉得是那一排的菩萨活了,它们中有一个想要用刀杀了扶苏。他下意识的皱了皱眉,若当真如此,那他也只能遇佛*了。
“这怎么办?”闻人晚仰起头,直直的盯着那把方才没注意到的刀子。难怪房尉在门前站了这么久也不进去,原来是顾忌着这把刀子坠下来伤了裴家二少爷——也是,闻人晚在心里附和了一句,房尉这人,从来就不干没把握的事。他算是看出来了。
“我们总不能僵持在这里吧?要是这破庙有个后门就好了,还可以从后面下手。”闻人晚顿了顿,其实就算有后门,他也不知道怎么下手,“那我们不如干脆拼一把?我要我手下的人一个去石像后面找绳子,一个去搬裴二少爷的椅子……”
“ 不用。”房尉拒绝的干脆。他知道那个人苦心布置这一切的目的,并不在此。而自己要达成的目的,也不仅限于此。
“不用?那不这样你打算怎么做?”闻人晚急了,“难不成就在这里干……”
“房尉哥哥!”是岚庭欢呼雀跃的声音——倒也不是说岚庭不懂得识辨轻重场合,这孩子在说些别的话时,也不会将音色洗得这般亮,气也不会充得这般足。唯独这四个字,无论在何时何地,也不管碰上了什么事,他总是这般喜悦又清昂的喊出来。长久以往,房尉便也习惯了。只是今日稍感意外,他没有想到,在岚庭蹦蹦跳跳的身影和那句“房尉哥哥”之后,还跟着一个裴老爷。
房尉看着那个已近半百的男人正朝着破庙赶来的样子,心里突然酸涩的疼了一下。他心疼他被岁月苛待的脸,他心疼他愈发瘦弱的身体,他心疼他浑浊的眼睛,干燥的皮肤和花白的头发,但他更心疼的是,哪怕这个男人已经走得非常快了,却仍旧追不上前方少年的步伐——他最宠爱的小妾背叛了他,他最信任的下手背叛了他,他的女儿无法再跟他亲密相偎,他的儿子此刻正危在旦夕——这个曾带给房尉那么多力量和方向的男人,就这样,徐徐的老去了。
“裴老爷?”房尉上前一步,他没想过裴老爷会来,已经到了最后一刻,他不想再拖任何人下水,“您怎么也来了?”
“我在房里收到了一张纸条。”裴老爷的语气还算平静,但他的手却不住的颤抖,他将一直攥在手里的那张纸条递给房尉,因为有汗,上面的字已经被晕开了不少,“房郎中,你看,这纸条上说扶苏被人掳走了,现在正在城外的破庙中,要我亲自来赎人。我一开始以为是玩笑话,但没想到扶苏房里果真没人,于是就马上赶到了这里。”
纸条上的字迹房尉看了好几遍,却还是不认得,不过这点不稀奇,也不教人失落,因为本来突破口就不在这里——这张纸条的作用,仅仅就是通知裴老爷一声罢了。那人都已煞费苦心布了一个如此庞大精密的局,自然不会在最后关头出现这种错误。
“扶苏少爷就在庙里,还请裴老爷放心,暂时没有哪个地方受了伤。”房尉一边简单的朝裴老爷知会情况,一边侧身让裴老爷进了庙中,接着,他便转身去关破庙的那张大门。既然那人已将裴老爷喊来,那么房尉便更清楚,那个人想要的,究竟是什么了。
门缓缓的以一种苍老的姿态朝外走去,像是一声悠长的叹息,但就在最后一刻,房尉却从那条微乎其微的缝隙中,看见了闻人晚那双猛然凑上来的,灼灼的眼睛。闻人晚咬着牙,用手臂从外面撑住了那张门不让房尉关上,他也说不上为什么,他总觉这门一关,房尉就危险了——于是他死死地抵住,不能让这门合上。
“师爷?”
“你……你别关门。”闻人晚艰难的吞了口唾沫。“算我求你。”
房尉眸光幽深,静静地看着闻人晚,“有些事,只能由裴家人自己解决。”
“可是——”闻人晚顿了顿,像是有些委屈,“你又不是……”
“好了,师爷。”房尉笑笑,“听话。再不松手,会夹到你的。”
经房尉的提醒,裴老爷也注意到了悬在扶苏头顶的那把尖刀。于是他不敢轻举妄动,他只能站在原地看着扶苏,也只能被动的等着那个人现身,但不知不觉中,裴老爷的视线却开始有些模糊——琛聿已死,忘忧并非亲生,他裴家,也就扶苏这么一个孩子了。
等了许久,庙中却还是没有任何动静。
裴老爷有些急了,他小心翼翼的往前迈了一两步,朗声道,“既然已开口相邀,那为何此时还不现身一见?”
仍旧没有回应。整个落拓的庙宇中仍旧只有他们三人,和扶苏头顶上的那把尖刀。
“扶苏是我的孩子,他还小,什么都不知道。若有什么不满的,你冲我来,或者说你有什么要求或者条件,也不妨大声的说出来。”裴老爷顿了顿,他虽然是个生意人,但自问没有苛待过什么人,也没有与人结过什么深仇大恨。那人费尽心思绑走扶苏,又明确通知自己来赎人,那么他贪的,应该就是裴家的钱财无疑了,“尽管裴家已不复当初,但只要是裴某能拿得出的,必定双手奉上。而且裴某人来的时候也已经带了一箱金银,我的诚意已摆在面前,请问阁下,是不是也该时候现一下真身了?”
依旧一片寂静。
终于,房尉从裴老爷的身后走了出来,他的眼波不安的闪动着,像是大风里快要熄灭的烛火,他动了动嘴唇,望着那一排青灰色的石像和已经破旧不堪的香台——或者说是藏匿于它们之后的那个人,“出来吧。我知道你是谁。”
没有人说话,但有一阵轻轻的笑声从房尉一直盯着的地方飘了出来——是个女人的笑声,是一个房尉从没忘记过的笑声。在那阵笑声中,房尉心如死灰的阖上了眼睛,他知道,自己果然没有猜错。
裴老爷怔了怔。在一个废弃多年的破庙中,蓦然听到女人的笑声,怎么想,都是一件非常诡异的事情。但比诡异更多的,是意外。一来,他惊讶于绑走扶苏的人,竟是个女子,二来,这个笑声他有些耳熟,却偏偏记不起究竟是谁。
“怎么。”那女子停下了笑声,缓缓从暗处走到了前方。她的眼神落在裴老爷脸上,正专心致志的欣赏着他脸上的表情——她以为,这个男人,已不会对自己有除了冷漠之外的第二个表情,可现在看来,却是她错了。不过这个错,错得愉悦。所以她继续欣赏着裴老爷的不可置信、惊讶、愤怒甚至于嫌恶,她不在乎,她像是一个宽容的母亲般在守护自己无理取闹的孩子,她很满意此刻的场景——甚至,她已经幻想多年。末了,她又笑了笑,道,“原来老爷,已经听不出我的笑声。”
“薛宁宁。”裴老爷倒吸一口凉气,咬牙切齿的冲着眼前人,喊出这个了名字——这个名字,便是大夫人的闺名。
永泰二十八年,秋。
那一年的记忆在裴老爷心中——不,当时的他,还只是个裴家做不得什么主的公子哥。在那一年的秋日到来之前,裴湛风跟所有公子哥一样,养尊处优,学习游玩,等着某一日接手裴家的家业,再等着某一日迎娶中意的小姐——从此变成能在家中做得了主的老爷,从此泯然众人矣。这一切是再顺理成章不过的了。
但他的人生——或者说,是整个裴宅的人生,都在这时,出了岔子。
裴家百年来做的都是绸缎生意,虽富甲一方,但根本担不起今日谷顺人口皆知的首富之称。那些年洪涝严重,棉花地和蚕丝都受损严重,自然的,裴家的收益也年年下滑。但越这样,就越是有人动一些不可靠的歪脑筋——裴家众多叔伯辈的人都渴望着发一笔横财来救救不景气的日子,却不想连本带利的,全部赔进了赌场。自赌场老板带人砍下裴湛风九叔的一只胳膊后,他便知道,裴家没落了。
那年的白露刚过了没几天,爹也走了,留给裴湛风的,除了一张裴家绸缎的秘方,剩下的不过就是那些叔伯们欠下的巨额债务。裴湛风倒也没有太过怨天尤人,他知道,这也是上天安排的另一种“顺理成章”——只不过委屈的,是他已身怀六甲的心上人,林家丫头,唤云烟。二人早已私定终身,甚至连聘礼和彩礼皆已备好,就等着在立冬之时将她风风光光的娶进家门。可奈何天意不愿成人之美,在裴家那么多张嘴要吃饭的情况下,裴湛风和林云烟的婚礼,被无限期的挪后了。
日子过得很是艰辛,裴湛风依稀记得,那时候不是被赌场的人追上门要钱,就是自己和元索被钱庄扫地出门。没有一户钱庄愿意借资给裴家度过难关,毕竟生意人若是沾上了好赌这种字眼,那便是救不回了。谁也没有这个勇气去冒这个险。但薛宁宁有。
在很多年前,薛宁宁就已对裴湛风暗埋情种,可无奈他却一直只对林家那个穷丫头青睐有加。所以在薛宁宁知道裴家落难之际,比心疼同情更多的,是开心,是得意,是如释重负——她贵为谷顺第一钱庄的独女,终于有办法,可以拥有他了。
先是以自家爹爹的身份吩咐下去,不准有一家钱庄借资给裴湛风——尽管她知道,不需薛家出面叮嘱,那些守财奴也不会慷慨相助,但为了她这么多年的爱慕,她必须确保万无一失。终于,在某个秋意醉人的下午,她推开阁楼的雕花窗,见着了那个身影。
“我会帮你。”这是薛宁宁对裴湛风讲的第一句话。
她拿出早已备好的信递给了裴湛风,内容无非是劝解裴湛风听从薛宁宁的话,先解了裴宅的燃眉之急,并且信上还称林云烟和薛宁宁实则是多年的好姐妹,落款者为林云烟。信的确出自林云烟之手,但并非是林云烟心疼情郎,而主动写信给好友薛宁宁求她帮忙,只不过是薛宁宁派人找到了裴湛风送林云烟养胎的地方,一番奚落和胁迫后,方得到了这封信。
“正巧我也不愿意嫁给我爹安排的那个人,倒不如帮一把你和云烟,待裴宅情况好起来之后,便将云烟接回来过好日子。”这是薛宁宁对裴湛风说的第二句话。
“倒是委屈薛大小姐了。”当时的裴湛风根本没有选择,眼下是最好的办法。
“不委屈。”薛宁宁甜美一笑,能得到最爱之人,何谈委屈。
不久,谷顺钱庄薛家收婿,裴湛风入赘薛家,娶薛大小姐宁宁为发妻。传闻二人如胶似漆,恩爱不离。而得到薛家资助的裴家也很快从泥潭中爬起,一跃而成谷顺首富。
远在乡村中的林云烟听到此消息后心如刀割,毅然决定独自远走,来年生下一子,唤琛聿。她整整六年不曾回到谷顺,也竭力隐藏着自己的行踪不被裴湛风发现——直至发现自己身患绝症后,方才写了封信给裴湛风,愿他好生照顾琛聿。
可任凭车和马跑得有多快,裴湛风此生,却是无缘见到林云烟的最后一面。
“薛氏你……”裴老爷面色痛苦,抬到半空中的手,却又颤抖着放下了。他双目充血,脚步沉重却又莫名的虚浮,他重重的吸了一口气,可是他却觉得他要吐出一口血来才好。只有那抹暗色的红,才担得起他心中多年的悲与痛,“裴宅这么多事情,都是你一手策划的是……”
还不等裴老爷说完,大夫人便抢过了话头,她语笑嫣然,说出来的话,却让裴老爷忍不住的连打了好几个寒噤,“是,都是我。不管是三年前裴琛聿的死,还是现在你眼前的裴扶苏,要不是裴忘忧压根不是你的种,我还能让她无病无痛的活到今天?”
“薛氏,你好大的胆子!”裴老爷一阵暴
怒,他的眼里,嘴里,还有心里,或者说是身体的各个地方,都已经被那股接连不断的火气给充满了,那种涨疼的感觉,像是要将他整个人撕碎。他连迈几步过去,作势就要给大夫人一个耳光,却不想径直迎上了大夫人毫不屈服的目光。
“胆子?”她冷笑,眼眶却红了,“我要什么胆子?我要胆子有什么用?我在裴宅受尽你的冷落,生不如死这么多年,不就是盼着有朝一日,让你也跟我一样生不如死么!我薛宁宁耗费这么多心血,要的就是这个罢了,我还要什么胆子?”
裴老爷收回了手,又不动声色的拉开了他与大夫人此时的距离。
良久,他才开口,“我此生做过最后悔的事情,便是当时听信于你。”
“后悔?”大夫人朝着裴老爷走去,嘴角的笑意已很久不曾这么生动,“你后悔听信于我?难道我没有给你银子救裴宅于水深火热之中么?难道成亲之后你要去找林云烟我拦过你么?难道当初你把裴琛聿带回府里的时候我反对了么?”终于,她在裴老爷面前停住了脚步,柔若无骨的一只手眼看着就要抚上裴老爷的脸颊,却被裴老爷稍显粗鲁的打落——她笑,她不惊讶这个反应,只是眼泪落了满襟,“错就错在我当初铁了心似的要嫁给你,是么?”
“不是。”裴老爷静静地看着眼前这个曾让他万分感谢,又万分痛恨的女人,“薛氏,你没有错,错的人是我。从头至尾都是我。”裴老爷顿了顿,时隔多年,他终于要坦荡承认了,“你当初以薛家财力助我裴家重起,光这一点,裴宅列祖列宗都要对你感激不尽,又何况是我呢?又何况只是给你一个正室夫人的称号呢?你嫁给我,并不是你的错,而是我裴宅的机遇。只是于我个人来说,你骗了我而已。没错,我承认,在我找不到云烟,见不到云烟最后一面时,在我看到六岁的琛聿像是看陌生人一般着我时,我的确恨透了你,但已经过去了这么久,我早就不恨你了。你又何苦这么做呢?”
“我为什么这么做?”大夫人似是出了神,脸上的笑意还未褪,眸子里的那层水光却像是结了冰,“裴湛风,我倒宁愿你恨我,我倒宁愿你恨死了我。哪怕你跟我吵架,哪怕你将休书丢到我脸上,哪怕怎么样都好……我独独受不住你的冷落。”新的眼泪接连涌出,瞬间便覆盖住了旧的泪痕,大夫人哽咽道,“我以为我再温柔一些,再大方一些,再将里里外外的事情操持得好一些,你就会对我哪怕有那么一丁点儿柔情,可是你没有。”
“我知道了,这辈子你终究不会爱我,我知道了……”大夫人又笑,一如房尉记忆中的和善温存,“既然已得不到你的爱了,那不如我就独占鳌头,去夺得你的恨呢?”
说到这,大夫人的神情已经荡漾了起来,她睁着一双血红,却又带着泪滴的眼睛,死死地盯住面前的裴老爷,“爱和恨我无所谓呀,你裴湛风记得我薛宁宁就好呀,不是么?”末了,大夫人又上前不管不顾的扯着裴老爷的袖子,满脸殷切,“你记得我就好呀,可是裴湛风,你为什么不恨我了呢?你不恨我了,那是不是就会忘了我?可是你明明恨我的呀在早些年的时候,为什么突然就不恨了呢?你把我的恨还给我,还给我……别对我冷冰冰的……把我的恨还给我,求你,求你……”
“薛宁宁!”裴老爷忍无可忍的将大夫人甩开,“你疯了不成!”
大夫人一个酿跄,踩着自己的裙摆跌到了地上,房尉下意识的动了动,却还是没有上去扶一把——他以前不知道,也没从来没想过,造成自己爹娘生离死别的罪魁祸首,竟是被自己喊了十二年娘亲的女人。这个结论,让房尉有一瞬间的眩晕。
“对,我疯了。”大夫人仍旧跌坐在地上,衣裳弄皱了,但脸上那份快活的肆意却变得更加欢畅,“可是你又能把我怎么样呢,你都快忘了我了……”
裴老爷惦念着扶苏的身子,便不想再与眼前这个疯妇做过多纠缠——今日之前,任他对薛氏再没有感情,可好歹她救过裴家,可好歹他们二人一日夫妻百日恩,裴老爷是无论如何都不会用“疯妇”这等贬义词去形容薛氏的。但今日,却要另当别论了。
“我不把你怎么样,我也不想把你怎么样。”裴老爷看了眼正在慢慢起身的大夫人,冷淡的声音里却又带着藏不住的焦急,“我只要你放了扶苏,有什么要求,你尽管提,只要我做得到。”
“放了裴扶苏?”大夫人嘲弄一笑,“别急呀老爷。今日的好戏,还没到呢。”
言罢,大夫人又走到了房尉身边,她微微地仰起脸——就算空缺了三年,她也还是熟悉这个角度和高度。她就这样仔仔细细的看了房尉一会,方才开口道,“聪明人。可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怀疑是我的?”
“很晚。差不多到您给我钥匙的时候,我才开始怀疑您。”房尉坦然,“因为我真的宁愿相信三年前就是场意外,也不愿意相信,是您在背后操控着这一切。”
“呵。”大夫人冷着眼,听不出是个语气,似是解脱又似是失落,“可你到底还是怀疑上了我——不,你早就笃定是我了。”
“证据太多,又太明显了。”房尉静静地看着大夫人的侧脸,和她鬓角里那隐藏的几根白发,“您的目的是要杀害裴家所有的孩子,所以您先挑了裴琛聿开头。然后您找上了杜管家,您一是以他与三夫人通奸之事做要挟,二是以事成之后放他出府做条件,您想让他帮您杀了所有裴家的孩子,最终你们二人达成和盟。裴琛聿十八寿辰当日,你们原本是打算在他们三人专属的祭祖桌上做手脚,却不想天赐良机,刚好碰上二位少爷要提前对饮,于是杜管家找到了租借来的下人,林三狗,可中途被忘忧截了去,但这没什么影响,你们的计划仍旧成功了。忘忧伤势最浅,是因为杜管家替她讨了份解药,也就是在那时,三夫人才知道这回事。但她和您的目的不同,您要的是人命,她却只想要钱,你们井水不犯河水,互相替对方隐瞒着。”
随着房尉的细细道来,一旁裴老爷的脸色,也越来越差。
“林郎中,您应该也还记得吧。裴宅之前的专用郎中。大少爷这件事出了之后,诊治的和尸检的郎中也都是他。若我没猜错的话,其实连放在酒里的那味毒也是林郎中被逼所造吧。再者,你们生怕忘忧小姐将途中遇到林三狗的时候说给官府听,便让三夫人强制性的将她关在房间里,对外一致宣称她在静养,所以官府并没有这个至关重要的线索。至于林三狗,你们也没有放过,我前不久替他诊治过,他的疯癫,是人为的。”
“很好。”大夫人侧目,“第一眼见你,我就知你是聪明人。聪明,又危险的人。特别是在你对裴扶苏如此上心之后,我便指使了多人去恐吓二房,说若让你继续医治,便直接了结裴扶苏。却没想到,你真是执拗呀。”大夫人的眼神意味深长的扫过来,“哪怕被陷害,被追杀,都要护着裴扶苏。我还以为这世上,只有一个人会这么对裴扶苏呢。”
房尉应声回头,只笑,却不再说其他。
“到你决定的时候了,老爷。”大夫人这一声老爷,叫得缠绵又嘲讽。接着,她将袖中的另一把匕首扔去了裴老爷脚边,自己却返回扶苏身边,用锋利的刀尖抵着他纤细的喉,“我让你留一个孩子,所以你选吧。看你最后,究竟是想要留住哪个孩子。”
“什么?”裴老爷对眼前这种选择有些困惑,“房郎中和扶苏……”
“呵。”大夫人轻轻地笑着,那模样俨然是一个柔软的妇人,可她手中的动作却一点也没有放松,甚至还逼近了扶苏几分,“我都说的这么明白了,老爷还认不出房郎中是谁?难道他就一点儿都不像你死去的儿子——裴琛聿么?”
大夫人的这番话,如同一个惊雷炸在了裴老爷耳边。
他不可置信的往后连退了好几步,七魂像是被惊得丢了六魄,死人复活?这怎么可能?他犹疑不定的看着房尉,直到看到房尉身子一软,径直跪在自己面前时,裴老爷才稍微回了一点神,他抖动着那两片干涩而枯瘪的唇瓣,艰难道,“琛聿?”
与此同时,扶苏的眼泪,轰然而坠。
“爹。”房尉忍着心里头那股四处横窜的酸涩仰起了脸,他抿着唇,努力的将眼底的热意给逼了回去,“是孩儿不孝。”
裴老爷颤抖的双手,不断的朝着房尉靠近,可却又不敢真的触摸到眼前人——裴老爷害怕,他怕这只是一场梦。他怕他的手一碰到房尉时,这个梦,便醒了。
“你真的……”裴老爷的眼眶通红,“你真的是琛聿?”
“是。”房尉朝着裴老爷生生的磕了一个响头,“当年是林郎中被逼着从中作祟,将还有一口气的我,活着下了葬。还好当晚便有齐海山老神医路过,闻得一丝呼吸声将我带了回去,治疗数月后我便醒了过来。同时,我也决定换张脸换个身份的活着,因为我直觉寿辰上的事情,不会那么简单,也不会是个意外。所以我潜心学习了三年后,方再度回来。”言罢,房尉又磕了一个头,再抬起头时,地面上已经有了两滴滚烫的水渍,“可到底是孩儿自私了。一心只想着弄清当年的真相,竟忽视了爹白发人丧子的痛心。”
“不会,不会。”裴老爷悲喜交加,一时间竟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去面对这件事情,“只要你活着,只要你活着……那便比什么都强,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够了!”大夫人不耐烦的打断了房尉与裴老爷,“父子情深这些戏码,晚点再唱也不迟。裴湛风,选吧,裴扶苏和裴琛聿,你究竟要留哪一个?”大夫人又一笑,“若我是你,我就选裴琛聿,既是最爱的女人生下的孩子,又有一身好本事。可是裴扶苏呢——”大夫人的刀尖在扶苏的脖颈上,以一种非常优雅的姿势打了个圆圈儿,“不说是庶出之子,这腿,也终究是个废人。倒不如在我这了结了干净。不是么?”
“你住手!”裴老爷一声怒喝,却并没有起到什么用——他说了的,眼前这个女人,早就变成了疯妇,“你不要乱来,你要什么都可以,放过孩子们。”
“放过他们?”大夫人咯咯的笑了出来,“放过他们,那谁来放过我?谁来弥补我这么些年受过的委屈和苦处?干脆一起死了干净!”言罢,大夫人狠狠的盯着房尉,“裴琛聿,其实说到底,你也恨死我了吧?”
房尉笑了笑,静静的望着大夫人已然扭曲的面庞,“我不恨您。上一辈的事情,终究只是上一辈的事情。您养育了我十二年,不管真情或者假意,也不管您的目的是不是只为了置我于死地,但您终究照顾了我十二年。这份恩情——”房尉顿了顿,“这份恩情,我裴琛聿永远记着。就算算上三年前的寿宴毒杀,那也是相抵了,我不怪您。”
“但若是您伤了扶苏一分一毫,那无论是裴琛聿还是房尉,都做不到原谅。”
话音一落地,房尉就明显的感觉到自己的肩上多出了一份重量,侧头一看,原是裴老爷的手正搭在了自己的肩头,然后裴老爷很重的掐了一把房尉,又很快的放下了。
蓦然的,房尉就感觉到了浓烈的不安——这种姿势和力气——竟像是道别。
“裴湛风!”大夫人尖叫出声的那瞬间,裴老爷在房尉身边重重的跪了下去,有血不断的从他嘴角溢出,粘稠,暗红,像是多年缠着他不放的那股悲痛。
“爹……”房尉想也没想,也一股脑跟着跪了下去,“爹,你这是做什么?”
“琛聿。”裴老爷虚弱的声音传来,但握住房尉的那只手却还是有力——尽管那片粗糙的掌心,已在渐渐变凉,“扶苏,裴宅,交给你,我都很放心,别,别让爹失望。这辈子,终究是爹,亏欠了你娘,亏欠了你,亏欠了扶苏和那么多人……”末了,裴老爷费力的将头抬起,看向那个已哭成了泪人的薛氏,他也不知为何他还对她笑了笑,“薛氏,既然你说生不如死,那我便……死了作罢。只求你日后,放过我的孩子们,放过无辜的人,真正亏欠你的人是我,如今我死了,你可……可还满意?”
大夫人像是不会说话了般,整个嗓子里都是哀切的呜咽,她丢了尖刀,径直的跑向了裴老爷身边——真好,大夫人哭着笑着抱着他,现在的他,终于没力气推开自己了。
“我不满意,我不满意!”大夫人的眼泪流了裴老爷一脖子,接着,她静静地拔出了那把插在裴老爷胸腔里的匕首,手腕一用力,便推进了自己的小腹中,肉身感到剧痛的那瞬间,精神却是出奇的快乐——她终于知道为什么以前那么多难捱,那么多生不如死的时刻都不能驱使她真正的赴死了,原来不仅仅是不甘委屈和仇恨的,更多的,是恐惧,他不死,她就不敢死。如今却才是真正的解脱了。她无力的俯在了裴老爷耳边,似是轻语细喃,“你死了,那我活着的意义,到底是……没了。”
房尉也忘了他是如何踏过那片血腥味走向扶苏的。
他在那个时候,已经失去对人世间所有事物的敏锐度了。他就像是猛然闯进了另一个世间——大概是一片白茫茫的苍原,这苍原上只有两处地方,一处起点,一处终点,这苍原上也只有两个人,一个是他,一个是扶苏。而如今,站在起点的他,宿命只有一个,那便是去向终点,去向扶苏身边。而破庙中的那些人在说些什么,又有谁上前拉住了他,他统统感受不到,也不想去感受。他只知道,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双膝着地,跪在了扶苏的面前,他仰着头看他,却发不出一个音节。
良久,扶苏笑了笑,伸手抹去了房尉眼角的泪——此时,房尉才知道,原来他哭了。
“哥。”扶苏这么唤房尉,“我也,好想你。”(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