宅子里并没有多大的变化。至少在房尉的印象中,变化是不大的。
前院里的树木丛林依旧还是以前的样子,浩浩荡荡的一大片,沉默的占据着院里的东南角,有些长得高点的树枝,还被屋子外的飞檐给压得变了形,没记错的话,树的最后面应该还有隐隐藏着一口不太算深的井,想到这里,房尉笑了笑,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在心里这么过一遍场,旧地重游,他不可能记错。那儿就是有口井。
山上虽然逍遥自在,但毕竟疏于修建,岚庭是头一次看到这么气派的住所,于是他情不自禁的伸出手扯了扯房尉的袖口,小声道,“房尉哥哥,这户人家真的好气派呀,院子里好漂亮!”
“嗯。”房尉点头。前院其实还算不上什么漂亮,在目光所不能及之处,也就是他们现在所走的回廊的另一个方向——是裴宅的花园,那儿才是整个裴宅最为精致好看的地方,房尉跟在杜管家背后的脚步顿了顿,他下意识的回头朝花园的方向看了过去,意料之中的黑漆漆,什么也看不见。只是不知是因为今年的冬季格外冻人一些,还是的确已经物是人非,房尉总觉得,在这片旧地上,比回忆和温情更多的,是黑暗、血腥、压抑、隐藏和秘密。
“房郎中。”杜管家察觉到了身后的异样,回过头来,“您怎么了?是不是有什么问题?”
“没有。”房尉收回了眼神,对答如流,“只是刚刚好像听到了后面有脚步声。”
“哦,那不稀奇。”杜管家笑笑,瞅了瞅天色,“裴宅中人多,老爷一病,事情也就得更仔细的对待着,刚刚的脚步声约莫是哪个丫头小厮在做事。现在又正好是换班的时刻。”
“人多吗?”岚庭眨着圆溜溜的眼睛,插了一句嘴,“我从进来到现在,还没看到一个人呢。”
杜管家继续笑着,伸手指了指前方一个灯火通明的屋子,“人都在那。我们府里的夫人小姐,都在那里等着房郎中。”
“夫人小姐……”岚庭歪头,问得心无城府,“你们裴家没有少爷公子的么?”
“有,少爷自然是有的。只是,只是……”杜管家向来都不是一个很会说话的人,此刻又局促了起来,甚至将求救的目光投向了房尉,他虽没有巧嘴,但有双厉眼,他知道眼前这个武功高强的小少年大概只会听这位房郎中的话。
房尉停下脚步,没有太在意此刻的情形,他只是看着眼前那扇薄薄的木门,问道,“就是这里了,是么?”
屋子里的气氛很是凝重。
其实早在好几个月前,裴家老爷裴湛风病倒的那一天起,这个偌大的宅子里就没有再过过轻松的日子。不管是主子还是奴才,每个人的脸上都愁云密布,似乎真的都在为病床上的裴老爷担忧着,气氛压抑到连裴老爷自己都觉得生这病不应该——当然,他也没有觉得这世间有人该生病,但他的性格就是这样,精明的商家本色下,浮动着的,是怯懦的善良。这种善良常常会让他忘了,大家担忧着的,其实是位于“老爷”这个位置上的人,而不是单纯的,他本人。
房尉随着杜管家迈进这间屋子,还未走到里头见着人,就知道这裴老爷的病,的确已经很重了。房里的气味有些难闻,不管是交杂在一起的药材味,还是人身上散发出来的浑浊病气,都让房尉不自觉的皱起了眉头。
“这位就是梅林的房神医,房尉。”杜管家走过屏风,规规矩矩的将头和眼都微垂,向站立在裴老爷床边的众人介绍着房尉。
房尉应声看了过去,礼数周全的作了一个揖,对面站着的,就是刚刚杜管家所回答岚庭的夫人小姐们。然而他想找的人,并不在其中,也不在这屋子里。
“这位就是梅林的房神医?”站在左起第一位的妇人率先出声,“幸会,能请到房神医前来诊治我家老爷,可真谓是菩萨保佑。”
“大夫人言重了。”进屋之前,杜管家大致的跟房尉说了一下几位夫人的相貌和习惯,免得到时候认错了人或者喊错了人,闹出点不好看的尴尬来。眼前这位大夫人是极好分辨的,年纪最大,说话最沉稳得体,因为夜以继日潜心信奉着菩萨,眉目间也是浓浓的慈悲之意,房尉朝她颔首,恍惚之间好像闻到了她胸前佛珠的那股子檀香味,“既然我答应前来,便会全力以赴治好裴老爷。”
“那便是再好不过了。起初我还担心管家请不动您呢,看来是白担心一场了。”这次说话的是三夫人,相较于她清秀的五官,更打眼的还是她的穿着,识货的人一看便知,她做衣裳的绸缎是最上乘的金贵料子。
房尉将背上的医药箱缓缓放在了桌上,不再与众人客套的寒暄,“那就请各位暂时回避一下。在下替人诊治时,不习惯有旁人作扰。”
此话一出,几位夫人的表情都有了些许变化。这看病不许家人在旁候着,多多少少有些不放心,再说裴家这大半年来,也算见识过了数位郎中,暂时还没有哪一位郎中,提出过这么不近人情的要求。
岚庭靠在一旁,双手环抱在胸口,抢在杜管家替夫人们发问之前慢悠悠的回答了众人的疑问,“你们别这么大惊小怪啦。房尉哥哥看病就是这样的,有需要我会喊你们的。怎么,还是说你们信不过房尉哥哥?”
“那当然不是。”杜管家犹豫了会,“都出去也不是不行,只是……”
“就是信不过,怎么了?”此时,一个略显稚嫩的女声脆生生的砸了过来,她身材娇小,又穿着与屏风颜色相近的嫩黄色衣裳,乍一看,竟像是从屏风里走出来的一样。
“忘忧!”三夫人急急出声阻止,“说什么呢?房神医是谷顺最好的郎中了,你出言不逊,还不快给人家道歉?快点,听娘的话。”
“才不呢!”忘忧丝毫不惧怕这番训话,她了解母亲的,色厉内荏罢了,“还神医……”忘忧不满的嘟囔着,一双大大的杏眼瞪着不远处的房尉,“我看就是个拿不出手的江湖郎中!”
“喂,胡说八道什么呢?”岚庭最受不了的,就是有人对房尉不敬。眼看着忘忧有走向房尉的趋势,于是他立马身形一闪,挡在二人的中间,仗着半个头的身高优势,居高临下的望着忘忧,“区区一个黄毛丫头。”
“你才是个小毛孩儿呢!”忘忧从出生到现在,还没有被人这么不屑过,眼前人的年纪看起来跟自己差不多,兴许也就大个一两岁,却是个特别结实有力的少年,可是怕什么呢?这可是在裴宅,里里外外都是听她命令的人,有恃无恐便更加跋扈“我就说他江湖郎中怎么了?我还说……呀!痛!痛!你快撒手!”
“岚庭。”房尉沉声,伸手拍了拍岚庭的肩膀,“不得无礼。你掐疼裴小姐了。”
“可是她说你坏话。”岚庭瘪嘴,不甘心的将忘忧的手腕松开了,“她说你坏话。还是当着面说的。”
“哼。”岚庭的话音还未落净,房尉就听见忘忧冷哼了一声,声音不大不小,却刚刚好能让他听见。于是他抬眸看了过去,巴掌大的小脸,下巴尖尖的,脸颊却是鼓鼓的,抱着自己手腕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其实房尉知道,岚庭压根没用力。
“江湖郎中你装什么好人?”忘忧有点生气,更觉得丢了主人家的面子,便不满的转头朝着杜管家抱怨,“杜管家,你这大老远的请来些什么人?看病不让家人在旁边瞧着也就算了,还要上手打人,这不是江湖郎中是什么?”
“忘忧。”大夫人走了过去,像是对待自己孩子般,亲密的替忘忧理了理没什么褶皱的衣领子,“是你不对在先,听大娘的话,跟我们一块出去,不要妨碍房郎中诊治你爹爹。”
“大娘!”忘忧撅着嘴,撒娇的唤了大夫人一声,平常大娘可是很疼她的,“你怎么也帮着外人来欺负忘忧呢?”
此时,恰好有丫头进屋换灯,新的灯芯一燃,整个屋子便明亮不少。
“是岚庭不对。我在这里替他向各位道个歉。”
房尉上前,看着还窝在大夫人怀里不肯出来的忘忧,似笑非笑,眸色却认真,“裴小姐的手腕,还疼么?”
忘忧循声望过去,这才真正看清那江湖郎中的脸——是一张十分冷清的脸。
若是乍一看,还会给人有些僵硬的感觉,瘦削的脸颊,细长的眼眸,高挺的鼻梁,还有几乎看不见血色的薄唇。总而言之,忘忧觉得这张脸像是被陈年风雪肆虐过后的宣纸,存放不到至今的,可他却望着她,眉眼中好似流淌着一股子和风雪不符的温度,他问她,手腕还疼不疼。
“要你管。我出去就是了。”忘忧支支吾吾的别开头,后知后觉的发现自己的耳垂早在房尉的注视下变得通红。忘忧提着百褶裙摆快步出了屋子,在门被关起来之前又赶紧的往里头看了一眼,正好看到房尉低头摆弄什么东西的侧脸,被光衬着,再冰冷的脸也变得柔和几分。忘忧咬着牙,总觉得他刚刚问她疼不疼的样子似曾相识,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
“房郎中。”大夫人罢了丫头的搀扶,又独自折返回来。佛堂和老爷的病让她时刻不能松懈。夜幕时分,人也是最为疲惫的,但出身和地位摆在这,再累,都不允许她放松姿态去倚靠着身旁的镂花杆站立。她深吸了一口气,似是有千言万语。
房尉应声转头,其实还在低头取银针的时候他就发现了大夫人,他知道大夫人并没有随众人出去,反而一直站在他身后,过了好一会,才开口喊的他。可能是因为大夫人身上的香味太过特殊,又或许是因为倒过来的影子太过朴素,一丝不苟的精细发髻,却没有插上几根像样的发簪,这对于一个首富人家的正房来说,未免寒酸,但房尉了解大夫人,她就是这样,记忆中的她,一直都是这样。但他不那么想承认的是,他认出身后的人,其实是靠着脚步声。大夫人的脚步声向来是裴宅中最轻的,这几年久违了,似乎更是踩不出什么声音。
“大夫人还有什么吩咐?”
“不敢说是吩咐。”大夫人的眼神已经不在对面的年轻郎中身上了,而是直直的飘向被褥里被病痛折磨得小半月没能下得来床的相公——姑且就私自先称一声相公吧,平日里他健康的时候,是只允许她喊他老爷的。“只是我家老爷的身体……不是我不信任您,只是这么久了,不管是哪个郎中来瞧,都是我侍奉在旁。所以我……”
“所以我能留下么?绝不会打扰到您的。”大夫人言辞切切,但其实心里所抱的希望不大,从杜管家将这神医带进屋子的那刻起,她就知道,这神医虽然年轻,但心思,必定比同辈人要来得深一些。
“好。”房尉犹豫了会,最终点头应允下来。
“房尉哥哥?”窝在角落里的岚庭有些惊讶,“那我也要留下!”
“你出去。”房尉干脆拒绝,甚至连头都没有回。
“房尉哥哥!”岚庭不满。
“你听话,出去。”房尉在裴老爷床边坐了下来,不知是为了哄岚庭,还是怕吵到了裴老爷,总之他的声音放软了几分。
“那为什么她可以在这里,我不行啊?”岚庭嘟嘴,指着一旁的大夫人,末了又反应过来这样子未免有些不礼貌,又只能讪讪的将自己的手指头给收了回来,“我答应爷爷,要保护好你的,万一你在这里遇到什么危险和坏人怎么办?”
“岚庭。”房尉无奈,只能回头,“那我也答应你,一有危险,马上就喊你,好不好?你乖,先出去。”
“那好吧。”岚庭不情不愿的拖着步子挪到了屋门口,还不忘故作老成的交代,“那你有事一定要叫我,一定。”
“放心。”裴老爷床上的帘子是豆沙色的,一般人家做寝帘时不会选这么深的色,估计是为了遮挡住白日里刺眼的光线才故意挂上去的,这房子和床的朝向都很好,若是晴天,必定通透。房尉将帘子轻轻拉开一条缝隙,就看到了裴老爷紧闭的双眼。听人说,他已经小半个月没能下床了,那么这张床,这一小片四四方方的幽暗之地就成了他的所有,他闭着眼,带着尘世间的病痛和肉身的累赘,漂浮在这里。“不会有事的。”
不会有事的。
裴老爷在半梦半醒间,好像听见有人在他身旁说了这么一句话。这让他有些意外,因为自从病倒了之后,他就再也没听过这种让人放心的话了——哪怕就是家里的女人孩子,都不敢这么自欺欺人的哄他。于是他轻轻地咳嗽几声后睁开了眼睛,是一个陌生的年轻人。
“裴老爷。”房尉颔首,“现在我给您诊脉。”
“你就是梅林的那位房郎中?”裴老爷今天还没有开口说过话,此刻与房尉的交谈让他觉得有些吃力,喉咙里是止不住的痒和疼。
“是。在下房尉。”房尉垂眸,从箱子中拿出一个新的脉枕,“裴老爷若是不介意,在下就开始给您把脉了。”裴老爷点头,发现房尉并没有在看他,便自己将手放了上去。
他老了。这是房尉的第一反应。
不过是指腹轻悬浅薄肌理上的触感,房尉也在第一时间,便感受出来了。
“脉象沉虚,邪郁于里。气血两虚而阻滞,肺腑虚弱,阳虚气陷。”房尉将手收回,“您不用操心,我开两服药,再加以调理,都会好的。”
“那我到底是个什么病?”裴老爷这还是第一次亲自去过问郎中自己的病情。
“不是什么大病。”房尉依旧云淡风轻,但心里,却暗暗的放下一块大石头,“奔波劳碌,再加上长时间的内心郁结,皆是裴老爷久治不愈的源头。”
“内心郁结。”裴老爷下意识的轻轻重复了这四个字。
“嗯。”房尉刻意的忽略掉裴老爷脸上此时恍惚的神情,转头对上一直守在身后的大夫人,“我等会将药方子写给您,疏散和温补,交替服下,饮食方面清淡即可。复诊时必有好转。”
“好,好。有劳房郎中了。”大夫人如梦初醒的对上房尉的眼神,脸上诚然是与年龄不相符合的全盘信任。“那还得麻烦郎中告知一下复诊的时间。”
“差不多三日后。”房尉很浅的笑了笑,其实自从那次醒过来之后,他就很少笑了。不管是身体还是精神,那种隐隐而连绵的痛感无处不在,它们不断的提醒着房尉,其实笑,是一件很费力的事情。
很快,房尉便敛了神情,开始低头收拾着刚刚从箱子中拿出来的器具,没有用到这些,也算是一桩好事。可就在他收拾妥帖准备跟随大夫人出门时,他又听到裴老爷的声音缓慢的从背后追了上来,裴老爷问他,“房郎中今年多大了?”
“二十三。”
“虚岁还是实岁?”
“实岁。”房尉顿了顿,他感觉到了身旁大夫人眼里的疑问,他知道,裴老爷以往不是个爱问这么多的人,“是夏天过的生辰。”
“哦。”裴老爷愣愣地,但却重重的点了点头,将眼睛又重新闭上了。因还睡在床上的缘故,所以从房尉和大夫人的角度看过去,裴老爷这个动作做的难免有些奇怪。
直到听到木门吱呀一声被关上后,裴老爷才将眼睛打开,像是块放置太久的木头,连转动一下眼珠子都散发出生生的朽味。相貌,岁数,还有生辰的日子,统统对不上,也就是在说有些字句的时候,嗓音有些相似罢了,可整体的口音又明显不是谷顺本地人。
裴老爷自嘲的笑了笑,大概真是病得开始想一些糊涂事了。
“房尉哥哥!”
房尉一出门,就被一脸惊慌的岚庭给抱个正着,虽说岚庭还是个小孩儿,但毕竟身强体壮的,这一撞,正好圆圆的额头用力的抵住了房尉的左胸口,倒也不痛,只是开口说话的时候,房尉能明显感觉到从自己胸腔中发出来的,细微震动感,“怎么了?”
岚庭也不说话,只是抱着房尉的手越来越紧。
“怎么了,岚庭?”岚庭这样子不多见,房尉将医药箱放下,“发生什么事了?若不要紧,就让房尉哥哥先告诉他们裴老爷的病情。”
“有……鬼……”岚庭觉得羞赧,把脸紧紧埋在房尉怀里不肯抬起来,连带着这两个字也说的不清不楚。
“什么?”房尉没有听清,“有什么?”
“你的小跟班说,我们裴宅里有鬼。”忘忧的声音这时候插了进来,清清亮亮的,像是一捧揉进了月光的小溪水,她撅着嘴,“长得结结实实的,胆子倒比姑娘家还小。”
房尉了然的拍了拍岚庭的背,若真如忘忧所说,那么此时的情景便也解释得通了,岚庭自小天不怕地不怕,唯一怕的,就是那些虚无缥缈的鬼怪神力。
“你是不是又背着我去市集上买了那些奇文小说看?”见怀中的人话也不说,只一个劲的抖,房尉若有似无的叹了口气,“嗯?小叔伯就没教你一点好,看来我得传信回去给师傅……”
“别!房尉哥哥……”岚庭急急的探出两只眼睛来,手趁着大家伙不注意,轻轻地拉了拉房尉的衣袂,这是男孩子的撒娇,绝对不能被一群女人看了去,特别是裴忘忧那个讨人厌的黄毛丫头。岚庭虽然现在惊慌失措,但最后的自尊心依然在骨子里作祟,他压低了声音,软软的求着房尉,“你别告诉爷爷,你告诉爷爷了他就会罚小叔伯,然后等我回去了小叔伯就不会给我烧蜜汁鸡腿了。”
“而且,而且我也不是看小说看的。”岚庭小心翼翼的吸着气,认真道,“我是在屋顶上看见的……就是现在这个屋顶。房尉哥哥,你相信我,我真的看见鬼了!”
岚庭认真的样子,让众人都静默下来,连脸上一直挂着嘲讽笑容的忘忧,都不自觉地瑟缩在了三夫人身边。
“什么样子的鬼?”房尉问。
“嗯……”岚庭皱着眉,回想着那可怖的一刻“一个女鬼。”
岚庭还是害怕,边说边往房尉怀里靠,“穿着很浅颜色的衣服,头发披着,然后,然后……满脸都是血,真的半边脸都是鲜红的血!”
“而且,而且。”岚庭皱着眉,眼睛扫视了一圈站在走廊里的所有人,“我看到那个女鬼,朝我们这个方向,来了。”
“喂……”忘忧瞪着岚庭,声音里已经有了逞强的意味,“小跟班,这大晚上的,你可不要胡说来吓唬人!”
岚庭撇了撇嘴,正准备回声反驳的时候,就听到一旁的杜管家先开了口,“恕在下直言,我们裴宅一直都是干干净净的,之前也从未发生过什么女鬼的事件。是不是有可能是岚庭小兄弟因为夜太黑,而看岔了呢?”
“管家大叔,你不相信我?”岚庭的眉头皱得更深了,“深更半夜的,骗你们好玩儿?”
“不,不,岚庭小兄弟。”杜管家赶紧摆了摆手,“你误会我的意思了,只是现在天色那么黑,这里站着的又都是夫人小姐,身子柔弱,经不得吓,所以还是得仔细对待为好。”
岚庭咂咂嘴,“小叔伯说得对,女人都是麻烦包。”
“岚庭?”房尉眼风一扫,连声儿都不用提多高,岚庭立马连站姿都恭谨了几分。忘忧噗嗤一声就笑了出来,这场面活脱脱的就跟学堂里老先生跟顽皮学生似的,可好笑的事情还没笑够呢,她就听到房尉轻描淡写,但是不容置疑的声音,“岚庭不可能看走眼。”
“就是,就是!”岚庭十分孩子气的附和了一两句,因为房尉哥哥的撑腰,底气便足了起来,“我可是山里出了名的千里眼,顺风耳!”
房尉侧头,“你看见的女鬼,在哪个方向?”
“西北方向?”岚庭摇头晃脑的回忆,“北方,对,没错,就是北方!我还记得就是在假山那里,第二颗柳树下。我看见那满脸血的女鬼的时候,她就站在那颗柳树下。”
一系列精准的描述让杜管家略微慌了神,刚刚在外面等候老爷诊治结果的时候,岚庭是一直在他眼皮子底下玩耍的,绝对没有离开过这个前院,可裴宅何其大,就算立足于主屋的屋顶,也绝不能将北方的假山和柳树之类的景色收于眼底的。而这岚庭,却看得清清楚楚。
“失礼了。”杜管家作揖道,“北园离我们这里这么远,岚庭小兄弟都能看清,那定是没有错的了,我这就带人去北园探个究竟。”
“裴宅这风水坐向是上乘,最不佳的位置就应属刚刚岚庭看到的那块地方了,那里应是宅子中最潮湿阴冷之处,刚刚三夫人说会叨扰到人。”房尉顿了顿,“难不成有什么下人住在那里?”
三夫人没想到眼前这位房郎中还略懂风水朝向,北园的劣势是宅中每个人都知道的,每每冬天,那里的雪总是积淤不化,为最寒冷阴暗之地,那地方是没人住的——至少,在之前,是真的没有住人进去,哪怕就是最低贱的柴火夫。
“有人住的。”杜管家知道这问题未免有些难为三夫人,便主动接了过来。
房尉的眸色,就在这时,暗暗加深了几分。
看来这北园,有问题。
“呵。”忘忧的面庞冷冷的,不屑的朝空气里翻了一个白眼,“有人住又怎样,难不成还是北园的人出来夜游?若真是夜游,那,才是真的见了鬼呢。”
“忘忧!”三夫人的声音陡然严厉了几分,“你胡说什么?赶紧给你二娘道歉!”
忘忧明显不依,语气也变得更冲,“我道歉?”她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放佛是在为什么做准备,“我给她道歉,那谁给我道歉?”末了,那口憋在胸口的气慢慢的涌上了眼眶,变成了一股子潮湿的热意,“谁又给我哥哥道歉呢?”
房尉将眼神轻轻从忘忧脸上挪开,她的表情,实在是太过委屈了。
“忘忧!”三夫人气急了。有些话,是不能拿到明面上来摆着说的,何况——她小心的扫了一眼不远处的房尉和岚庭,何况还有不相干的外人在。老话说了,家丑不可外扬。
“妹妹别激动。”一直沉默不语,站在暗处的二夫人终于说话了,“本来……忘忧说得也没什么错处,你别责怪她了。”
“哼!”忘忧骄纵成性,自然不会害怕一个向来温吞软弱的二夫人,“装什么烂好人,有其母必有其子,怎么平常不好好管管那个……”
“是。”二夫人从暗处走出,美艳的容貌渐渐出现在众人的视线里,“是二娘的错。”
此话一出,忘忧瞬间便安静了下来,可她的脸上却没有任何打了胜仗的骄傲和喜悦。因为她明白,做什么,说什么都没有用。不会回来的人,依旧不会回来。忘忧吸了吸有点发酸的鼻子,不知道为什么,刚刚房尉看着她的时候,她险些就要落下泪来。
气氛一下子就变得凝重而微妙起来,就在大夫人觉得该是自己出场说几句公道话的时候,岚庭的又恐慌的跳进了房尉的怀里。
“房尉哥哥!”岚庭哭丧着脸大喊,一只手颤巍巍的指着走廊的拐角处,“那里,那里,那个女鬼……她真的来这里了!”
“好了,岚庭。”房尉无奈的拍着岚庭的背,一掀眸,却看见岚庭口中的那个女鬼,正不紧不慢的从拐角的阴影处走了出来。可在他真正看清那女鬼的面貌时,他拍在岚庭背后的手,蓦然停顿了。
房尉没有想到,她竟然还留在裴宅里。
“桃夭。”大夫人看着那女子,口气友善随和,“你怎么来了?”
那名被唤作桃夭的女子穿了件水蓝色的衣裳,裁剪简单,布匹粗糙,但胜在身形纤细,曲线玲珑,乍一看,整个人泛着一股宁静之美,只是她将脸死死的埋在胸前,从房尉的角度看过去,她的下巴似乎都已经戳到衣领下的锁骨处了。
二夫人面露尴尬,现在桃夭也算是归她管着的丫头,但追溯起来,桃夭的第一任主子也并非自己,况且这丫头在府中还有些特殊,“大夫人问你话呢,你来前院做什么?不是吩咐你到了晚上不要四处走动么?”一番话说完,二夫人自己都觉得有些不自在,她出身低微,就算嫁进裴宅当了十几年的二夫人,也还是学不会怎么使主子气派。
“桃夭没有忘记夫人们的吩咐。”桃夭二话不说,噗通一声就跪在了冰凉的瓷砖上。
“桃夭只是想过来求个应允的口信。”桃夭这时才将脸缓缓抬了起来,五官倒也清秀,眉弯眼大的,只是本该洁净无瑕的脸庞上,生生地长出了一块狰狞的不规则印记,鲜红似血,盘踞着桃夭的整张左脸。
岚庭鼓起勇气定睛一看,发现原来是块红色的胎记。但就着下半夜朦胧的月光看过去,的确像是一摊子血溅到了脸上。难怪自己刚刚会认错。
“刚刚我准备给二少爷熬药的时候,发现少了味参须。求了库房好久,都不肯给我。”
“库房管的是裴家的东西,裴家少爷要吃药,怎么会不给?你好好说道着便是。”三夫人蹙着眉,她一向不太喜欢桃夭这个丫头,倒不是因为脸上那块胎记,只是她总觉得桃夭虽然表面老实,却像是个在心底里藏事的人,“今天还有贵客,你就这么贸贸然的出来了。”说罢,她看了眼依旧抓着房尉衣角的岚庭,“看,把人家小兄弟给吓得。”
桃夭闻言一愣,只顾着二少爷药里的那味参须,竟没有发现众人里多出了两个陌生男子,一高一矮,看样子不似主仆,约莫是亲近的兄弟。桃夭下意识的往后退了半分,将脸又重新埋了下去,“桃夭失礼了。竟不知深夜有贵客来访,天生丑陋若是吓到了贵客,还望海涵。”
“哼。”忘忧倚着柱子冷笑了一声,看向桃夭的眼神里充斥着浓浓的敌意,“丑人多作怪。”
“裴忘忧。”三夫人无可奈何的瞪着身旁的人,“你今晚不能消停了是不是?非要说这么多话惹你大娘二娘都不爽快是不是?”言罢,她伸出一根细细的葱指点了点忘忧的脑袋,“你再这样,我可就要罚你去跪祠堂了。”
“只知道说我,怎么不说说桃夭呢?”忘忧看着还跪在地上楚楚可怜的桃夭,气更加不打一处来,“我哥哥对她不好吗?不嫌她丑不把她当个下人,现在好了,我哥哥死了,她就倒戈去伺候北园那个杀人凶手!”
“裴忘忧!”三夫人心里咯噔一声,看来今晚因为忘忧的任性,后院里必定又是个不眠夜了。
“罢了。”大夫人轻拍着自己的胸膛,悠悠的缓了口气,仿佛就在刚刚那个瞬间里,她觉得自己又老了好几岁,“何必呢。你我都知道,忘忧没有坏心眼。”一阵夜风刮过,丫头适时的搀扶住了大夫人,多亏了丫头的机灵,大夫人才觉得自己没有被这阵风带倒在地。“传我的话下去,任何地方都不许苛待二房和北园,好吃的好喝的好用的,尽管大方的给。”
“大夫人,您……”二夫人这么多年了,还是不习惯与宅中的人姐妹相称。
“你也是个主子,该拿出点样子来。”大夫人转过头,深深的看着二夫人那张似曾相识的脸——她曾是美艳绝伦的名妓,被老爷赎身后带回来填了二房,“你看你,房里有一个少爷,可丫头连个药材都拿不全,这像话吗?”
二夫人低头,绞着手里的帕子,一时竟不知该如何接话。
“还说你呢,我自己也是糊涂了。”大夫人笑笑,看着一直站在一旁的房尉和岚庭,笑里的歉意更深了,“本来请房郎中赶着夜进城看病就够累了,却还当面给闹了这么多笑话。”
“杜管家。”
“在。”杜管家垂首,“大夫人尽管吩咐。”
“送房郎中回去吧,再晚一点,就该到城内的宵禁时刻了。”
房尉一路无言,倒是岚庭依旧蹦蹦跳跳,一副少年不知愁滋味的模样。
二人跟着杜管家走到裴宅大门时,房尉听见了从对面巷口中传来的,打更人的敲钟声,一下又一下,在空旷的街面上被无限的拉长。他知道,裴宅里巡逻家丁换批次的时刻到了。
“糟了。”房尉蹙眉,“我的玉佩好像落在贵府了。”
“什么?”岚庭立即会意,“就是那块爷爷给的和田玉?房尉哥哥,那个可名贵着呢!”
“玉掉了?”杜管家顿了顿,在脑海中搜寻着有关玉佩的记忆,“那郎中别急,我这就喊人一起去找找看。”
“不必了。”房尉回头往裴宅里看了一眼,“那块玉很小,又形状奇异。不熟悉它的人估计看见了也不认识。”
“那……”杜管家犹豫了一会,“那不管怎样,我陪您去吧,给您掌个灯也是好的。”
“不要!”岚庭立马睁大了眼睛,双手紧紧攥着杜管家的袖子,“管家大叔,你得在这陪我,你们裴宅里的丫鬟长得太吓人了,我怕。”
“岚庭小兄弟不陪着郎中一块去找?”
“不去。”岚庭连连摇头,也不管脏不脏,就这么坐到了门槛上,“我走不动了,累。在这等一样的。”
“管家放心。”房尉拍了拍岚庭的头,“我很快就好。”
房尉猜想,按照桃夭的性格,定是今晚要拿到参须再去煎药的,但自己打着寻玉佩的名义进来,所以没办法去到库房,厨房或是北园等地。
于是他将灯吹熄,搁在墙角,人却走进了前院中的树林,若是运气好,定能碰到桃夭。毕竟树林外的这条回廊,是库房到北园的必经之路。
房尉站在林中等待的途中,握住了一根胳膊粗细的树枝。干枯且粗砺。但相对于柔软顺滑的触感,房尉更倾向于这种硌在手里的感觉,这种生硬的疼。这种感觉才能让他知道,他还活着。他还有许多事要做。
“姑娘留步。”房尉听到了一阵细碎的脚步声,速度略快,但落地轻盈。桃夭无疑。
桃夭一惊,连带着手里的灯都晃了起来,“谁?”她小心翼翼的问,回答她的,却只是树叶的窸窣声。桃夭将灯又提高了些,只是里头的灯芯要燃尽了,她只能看到一个高瘦的轮廓正朝她走来,“你是谁?”
“姑娘不认得我。”突如其来的亮光让房尉下意识的蹙起了眉头。
“认得。”桃夭看清房尉的脸后, 规矩的福身请安,“您是今晚宅子里的贵客。”
“嗯。”房尉看着桃夭怀里的那捆参须,没来由的笑了笑,“是客。但不算贵客。”
因相貌的关系,桃夭自小就很少与异性相
处,特别是在生人面前,更为沉默。但说来也奇怪,明明对面的这位贵客模样冷峻,脸上的笑意也是转瞬即逝,桃夭却一反常态,斗胆开口问道,“我知道您是梅林的那位神医,被请来专治老爷的。您在这,是有什么事么?”
“没事。”房尉清楚,在桃夭面前,犯不着说那些蹩脚的谎话,“就是想把这个给你。”
“什么?”桃夭接着愣了愣,初次见面,一个生人,有东西给自己?
尽管疑问,但桃夭还是选择伸手去接。在二人指尖无意触碰到的时候,桃夭惊觉,原来对面郎中的体温竟然比自己的,还要低上个几分。
“山楂酥。”房尉看见桃夭正低着头研究那包吃食,便开口直说。
“山楂酥?”桃夭一头雾水,“您给我这个做什么?”
房尉停顿了一会儿,才将千言万语简化成一句话,“你伺候的那个人,应该病得很重。”话音刚落,房尉就意料之中的看见桃夭的脸色变得有些差,“这么晚了还要服用参须入味的药,定是病得重。加之药不能空腹服用,想必那人胃口也差。”
桃夭没有说话,只是手将那包山楂酥攥得更紧了。眼前这位郎中所说,竟一点不错。
“山楂对脾胃好,但味酸,可能过于刺激,所以我掺了蜂蜜进去。还请姑娘放心。”
“您……”桃夭还是不懂,她望着眼前这个陌生的男子,手指将包着山楂酥的糙纸生生的捏出了几道深浅不一的沟壑,她不自觉的动了动指尖,糙纸便发出细密的声响,断断续续的,竟让她产生了一种即将大火燎原的错觉,“这是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房尉笑了笑,在桃夭的凝视下,身影再次坠入了沉沉夜色中。(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