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明时,一辆黑色的轿车在一所宅院前停了下来。
“老爷。”李仲打开车门,恭敬道。
叶乾坤下了车,望着门楣上‘叶府’二字,忽然觉得十分的沉重。
昏暗的房间只有窗户头进来的斑驳光亮,直到房门被推开,房间里才渐渐地通亮起来
叶乾坤走进房间,房间里很乱,像是进了贼一样。叶乾坤往里走了走,见着坐在地上靠在床边的叶景生,眉心皱了皱,良久叹了口气。
“布庄手中的那些订单已经处理完了,不会影响布庄的声誉;被连累烧毁的那几家店铺现在经过整修也重新开张;我们家的布庄烧毁的最严重,所以需要一段时间才能够整修好。”
叶乾坤望着始终不言不语把自己折腾的人不人鬼不鬼的叶景生,从怀中掏出一封信放到了桌上。
“布庄的伙计们都在,他们希望布庄翻修好之后有人带领他们将布庄重新振作起来。”
叶乾坤转身走到房门口,微微停步,“武汉那边的产业我也变卖了,卖了些钱留作整顿布庄用。我老了,叶家的未来只能寄托在你的身上,希望你别让我们失望。”
话音落,叶乾坤走出房间。
天空飘飘洒洒的雪花,乱飞乱舞,天地间白的通透,好似融为一体。
叶乾坤走在雪地里,拄着拐杖,任由着雪花迷乱他的双眼。
三个月前,见到了被烧成黑炭的叶乾钟时,叶乾坤才真正的明白过来,这么多年的苦苦执着,只不过就是赌气而已。
叶家的兴盛,成在十六锦,败在十六锦,若不是看到叶乾钟留下的书信,或许这一生他都不会明白这些。
哥哥将叶家的重担担在了他自己的身上,所以才有他任性胡闹的地方。
叶乾坤悲然,眼角滑落一滴泪,无声又无息。
……
景生吾儿,当你看到写封信的时候或许为父已经不在了。为父这一辈子做过很多的错事,可是唯一觉得庆幸的是能为你娶到素婉,可是为父做的最错的事情也是这件。如果当初为父不逼你娶素婉,会不会就不会有后面所发生的一切?
世事难料,谁又能说的清楚。
素婉是一个好姑娘,从头到尾都一心一意为了你,为了叶家,是为父心胸狭隘误信小人之言,害了素婉,害了秦臻,害了严家。为父心中悔恨,只怕万死都难以恕罪。
为父这一生对不起很多人,仁甫算一个,为父知道,对他太过的刻薄,可是仁甫是个好孩子,从小就是,为父也想好好待他,可是不知不觉中就没了初心。这些年,若不是仁甫的支撑,叶家早就败落了。吾儿要答应为父,要和仁甫好好相处,你们是兄弟,一起长大的兄弟,也应该是一辈子的兄弟。
至于千叶惠子,不得不说吾儿还是太年轻,这个女人从一开始进到我们叶家的门就没有按好心思。这些天,发生了许多事情,为父静下心来想了好久才恍然大悟。这个女人的目的是冲着我们家传的十六锦技艺来的,想从我们的地盘将我们的东西带到他们的国家,强行霸占拥有,这是不可能的!
吾儿要铭记,人活着,就要堂堂正正的活着,绝不能做让祖宗让国家蒙羞的事情。
关于十六锦,那是从你太爷爷那儿传下来的,也是那个时候我们叶家被朝廷重用,直到你爷爷那辈,十六锦被洋人盯上,逼你爷爷交出做法,你爷爷不肯,洋人谗言,你爷爷被朝廷杀了头,我们叶家这才举迁来到这清河镇。
所以,你记住,无论何时,无论何地,无论什么样的境况,不可没了气节。
叶家的担子很重,可是为父相信你,相信你可以将它很好的发扬传承下去。
吾儿景生,为父将叶家荣辱就此交给你了。
父:叶乾钟
看完了信,叶景生嚎啕大哭起来,哭的像个孩子,充满了委屈心酸。
叶乾坤听到房间里传出来的哭声,脚步一顿,停了下来,微微地松了一口气。
“哭吧,都哭出来就好了……”
叶乾坤仰头望着天,飘飘洒洒下来的雪花砸在他的脸上,冰冰凉凉。
五年后。
苏州的码头上,人来人往。阿弥见着拄着拐杖站在码头最边上的男人,从车里拿了披风走了过去。
“少爷,虽然这开了春,可是这风吹来还是冷的,这衣服还得披着。”
阿弥说着,便将风衣披到男人的身上。
“嗯。”苏言应着,一点也不走心,一双眼睛就这样望着前面的江面。
“少爷,你这样站着时间长了对膝盖不好,我扶你坐下吧。”
“不坐!”
阿弥无奈地摇了摇头,“少爷,会不会你记错了?姑娘不是今天回来的?”
“没有!”苏言脱口而出,语气果断,“我记得清清楚楚就是今天!”
阿弥和杏儿看了彼此一眼,抿嘴忍住不笑。
“那少爷还嘴硬说不想姑娘?其实啊天天都念叨着,巴不得我们姑娘瞬间就出现才好呢。”杏儿笑道。
“哎杏儿,你老是说什么实话?这让少爷多不好意思,是吧少爷。”阿弥附和着。
苏言等了两人一眼,“就你们两个的话多!”
“哎,有船有船,看,那是不是就是姑娘乘坐的船!”杏儿激动地说道。
苏言望着江面越来越近的轮船,心中激动,转身便走到轮椅上坐了下来。
“少爷,你这是干什么?这船都来了,你怎么反而就坐下了呢?”阿弥不解。
苏言忙从杏儿手中将毯子拽了过来盖在自己的腿上,“要你多嘴!”
阿弥和杏儿见此,笑笑不言语。
轮船靠了岸,乌泱泱的人从轮船上下来,望的人眼花缭乱。
“你看那个是不是姑娘?”杏儿拽着阿弥问。
“不是吧,姑娘比她好看多了!”阿弥眯着眼仔细望着,“不过都五年没见到姑娘了,也不知道姑娘长成什么样子了?会不会我们都不认识了?”
“胡说!人再怎么长也不能换张脸吧?只要是姑娘,不管过了多少年,我就都可以认出来的!”杏儿信誓旦旦道。
“……”
苏言望着走下来的人,紧张到握住把手,每一个人他都不愿错过,他害怕错过她的身影,直到一抹蓝白身影映入他的眼帘。
蓝白洋装裙,被烫卷的头发披散再脑后,带了一顶洋帽,看起来清新又脱俗。
他想象过这五年级她会变化很多,可是从来没有想过她会变化这么大。不过还好,她回来了。
“哥——”
苏婉一眼便看到苏言,挥着手拎着箱子就朝苏言跑去,一双洋鞋在青砖地上发出‘咯噔咯噔’的响声。
“姑娘,是姑娘。”杏儿激动地摇着阿弥。
“天老爷,姑娘这一身也太好看了。”阿弥由衷地感慨道。
“哥,我回来了。”
苏婉在苏言面前站好,乖巧地像个孩子,阿弥和杏儿赶紧将苏婉手中的行李接了过去。
只见着苏言板着一张脸,看起来十分正经严肃的样子,阿弥和杏儿忍不住地偷笑着。
“哥,你这么看着我…是我这一身不好看吗?”苏婉低头打量着自己的衣服,有些紧张。
苏言歪头,嘴角上扬,“我家婉婉穿什么都好看。”
见着苏言笑了,苏婉这才松了一口气,蹲坐在苏言面前,“哥,你吓着我了,刚刚那么严肃。”
苏言抬手摸了摸苏婉的头,这么多年,他无时无刻不在想念着她,可是他却不敢表现的太露骨,只能将这份情感深深地埋藏在心中。
“哥,你还好吗?”苏婉摸着苏言的双腿,莫名的心酸,“哥,杰费瑞医生说你这腿是有法治的,为什么你不去呢?”
“傻妹妹,我们都离开了,爹娘怎么办?苏家的产业怎么办?”苏言握住苏婉的手,情意绵长,“只要你好好的,我就安心了。”
阿弥和杏儿激动落泪,擦了擦眼泪。
“少爷,姑娘,车都备着呢,我们回去再聊吧,老爷还有夫人都等着呢。”
“好,我们回去。”苏言望着苏婉,应声道。
“哥,爹娘身体怎么样?”
苏婉一边推着轮椅,一边问道。
“爹娘身体不错,就是挂念你……”
“……”
“看报!看报!清河镇第一大户叶家在三月十四号举行百花节,规模盛大,值得一观——”
苏婉脚步微停,看向卖报的报童。
苏言察觉到异常转身看向苏婉,抬手指了指,阿弥买了一份报纸回来。
车里。
“想去?”
苏言望着看报纸的苏婉,试探问道。
苏婉点了点头,“哥,你看这上面的照片好美,如果能够亲眼看一看就好了。”
苏言目光落到报纸的照片上,一眼便就认出这是叶家原先的花田。这些年,叶家在叶景生的经营下倒是风生水起。
“那我们便去看看。”苏言道。
“可是少爷、”阿弥担
忧。
“不用说了。”苏言看向苏婉手腕上的红玉手镯,这手镯是叶家的传家宝,当初他想尽办法都没能将它从苏婉的手上摘下,或许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太好了,哥,你真好!”苏婉激动地抱了苏言一下,望着报纸的眉头,一字一字念道:“清、河、镇。”
三月十四号,清河镇。
锦绣布庄生意红火,开展的百花节更是人头攒动。
“掌柜的,这是新出来的花样名单你过过目。”孔宝跛腿走了过来,将手中的名单册递给叶景生。
叶景生一身棕色长褂,看起来十分的成熟老练。
“放在我这里,我会看的。今天人流量比较大,你跟伙计们说一声,都要注意安全,不要发生不必要的口角矛盾。”
“好,我记下了。”孔宝应着,便转身回了布庄。
叶景生沿着路来到了山坡下,此时的山坡漫山遍野开满了各种各样的鲜花,五颜六色十分的亮丽。
叶景生握住名册双手背在身后慢慢地踱步上了山。这些年,每个地方都有了变化,可是变化最大又没变的却是这里,这个百花簇团的地方。
此刻这里人来人往,热闹不绝,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幸福的笑意。或许,这才是它存在的真正意思。
叶景生站在花丛之中,眼前的人影渐渐地模糊,幻化成素婉的样子。
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都比这百花还要艳丽。
视线里恍惚出现一抹白色身影,叶景生一怔,被耳边传来的声音拉回了思绪。
“姑娘,姑娘你慢点跑,会跌倒的。”
叶景生望着跟跑的丫鬟,目光落到前面那白色的身影上,白色的洋裙,显得姑娘身子窈窕。
叶景生垂眸落下几分失落,转身准备离开。
“杏儿,你快过来,这里有好多蝴蝶啊……”
熟悉的声音像是一块石头撞击在叶景生的心口,叶景生慌忙转身望去,那熟悉的容貌不是素婉又能是谁。
“素婉……素婉!素婉——”
叶景生像是疯了一般地朝着素婉跑去,手中的名册掉落在花田之中。
苏婉听到声音转身便见着一个男人如狼似虎地朝着她这边跑来,苏婉受了惊,脚步往后退去。
“素婉,真的是你!你还活着!”叶景生快步追上,握住苏婉的双臂。
“我、我不认识你,你谁啊?放开我!哥,哥——”
苏婉被吓到,着急地喊着。
杏儿闻声快步跑了过来,用力地打着叶景生。
“你这个混.蛋放开我家姑娘!”
“素婉你看看我,看看我,我是景生啊素婉,你看看我好不好,我知道我做错了很多的事情,你可以打我骂我可是我求求你你不要装作不认识我好不好,素婉——”
“我真的不认识你,先生你认错人了。”苏婉用力挣扎,终于在杏儿的帮助下挣脱出来。
“素婉,是我,是我景生啊,素婉。”叶景生拽住苏婉的手腕,握住了镯子,望着那红玉镯子,叶景生更加的笃定。
苏婉用力挣脱,镯子就这样滑落出去。
叶景生由于重力缘故,往后踉跄了几步,手中的镯子没拿稳掉落在地上,碎成三段。
“小姐,先生在那边等你,这里交给我们。”
三个男人走了过来,将苏婉护在身后。
“姑娘,我们快走吧。”杏儿拥着苏婉便走。
苏婉回头望着失魂落魄的男人不知为何有种难过感,目光微垂,望着地上碎成三段的镯子,直到看不见。
苏言坐在车里将发生的一切都看在眼里,他承认最终他还是怕了,怕他们相认,怕从前的一切又会重蹈覆辙,怕、失去她……
苏婉上了车,揉着手腕,觉得心神不宁。
苏言伸手握住苏婉,轻轻揉着苏婉的手腕,“弄疼了是吗?”
“哥,那个人,我是不是见过?”
苏言闻言目光微垂,“你觉得呢?”
苏婉摇了摇头,“我不知道,只是觉得他有一种熟悉感,或许见过,也或许没有见过。”
苏言抬头,摸了摸苏婉的头,“傻妹妹,不是每个人都有必要记得清清楚楚,顺其自然,过好当下才最重要,明白吗?”
苏婉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明白了。”
叶景生捡起镯子回过神时,却见着素婉已经不见了,面前挡着三个男人不让他过去,只能看到一辆黑色的轿车越来越远,在他的视线中变得越来越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