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一连下了三天,今天终于放晴了,但半夜又开始下起来。
早上的情况还好,过了十点却变成让人睁不开眼的瓢泼大雨。感觉不像下雨,倒像是大水狂乱地冲刷地轴,声势极为惊人。弥漫的水雾令人视野模糊,宛如泼墨晕染的乌云,使得天色暗如薄暮。
事后调查发现,单这天的降雨量便高达六百毫米。东京地区的年平均降雨量约为一千五百毫米,所以,等于一天之内就降下了全年三分之一的雨量。
人们在家中缩着身子,屏息眺望飞瀑般的豪雨。忧惧果然成真。这场雨造成福冈、熊本、佐贺等九州各县共计六百六十人死亡,失踪一千人,家屋全部损毁的多达六千户。
上午十一点左右,筑后川突破了警戒线。涨至与两岸堤防等高的赤色奔流汹涌而下,平时任由牛群漫步岸边青草地的潺潺小河,此时完全是另一副面貌。
连前往河岸戒备的消防队员,在看到这种惨状时也为之屏息。
十二点,救灾人员扬起"堤防危险了!"的呼叫声。
过去,筑后川和矢部川都曾多次泛滥酿成灾害,不断来袭的洪水暴露出日本治水工程的贫弱。
"堤防危险了!"
这声呼叫,给人们的心灵蒙上一层黑暗的恐惧阴影。
K看守所位于筑后川南边一千里之外。当时所内收容了两百名犯人。
堤防危险了——这个消息传来时,所长决定把犯人全数移往临街的地方法院分院二层。看守所是一幢老旧的低矮平房,一旦决堤,这里势必会被洪流淹没。
"让所有人从牢房里出来集合。"
肥胖的老所长如此命令部下。
这场豪雨使得上班的所员少得可怜。这天,只有区区七名检务员管理这两百名犯人。
将两百人带出牢房整队后,所长便率队来到分院二楼,让大家分坐在空房间和走廊上。
犯人很高兴能离开牢房,他们好奇地望着窗外的雨幕,脸上恢复了生气。就算整个社会被这场雨搞得鸡飞狗跳,对于遭到隔离的他们来说也没什么关系,甚至反倒激起了他们的兴趣。他们对社会报有某种敌意。
两百人或盘腿或抱膝而坐,到目前为止还算安分。虽然还处于监禁阶段,但他们都没有戴手铐。七名检务员分站各处。
下午一点左右,天色微明,雨势也略小了一些。就在人们眉头稍展之际,老天爷仿佛要嘲笑人们的天真,筑后川决堤了。
赤色洪流狂暴地灌入市内,惊叫声四起。城市变成了河川,洪水激起飞沫流入屋内,水冲倒了房门,带着旋涡奔流。房屋摇摇欲坠。
眼看着水势有增无减,屋檐浸水,屋顶以下全部没入水中。
柳木如箭矢般四处漂流,哀嚎的人们被洪水冲走。
这时,意志动摇的犯人开始骚动。
"所长!这里也危险了,你该放我们走。"
"按照规定,有生命危险时应该放人。"
"对呀,对呀。"
众人叫嚷着挥手。
所长很狼狈。
"安静点!"
"不要吵!不要吵!"
七名检务官极力控制现场。
已经没有犯人肯乖乖坐着了,眼前的异变令他们亢奋,这两百人显得杀气腾腾。
"所长,快放人!让我们解散!"
"放人!放人!"
现场响起喧闹声。
所长抬手说了些什么。
"冷静点,冷静点。大家靠拢,别散开!安静一点!"
七名检务官拼命喊话想稳住场面,每张面孔都油汗涔涔。
异样的叫嚷声响起。
靠窗的一群犯人中,有人突然翻越窗子,头下脚上地纵身跃入洪流。接着,又有四五个人在数秒之内相继跳水。
加上未定罪的犯人在内,共计二十三人在这场洪水中逃脱。
尾村凌太奋不顾身地跃入泥流。他是渔夫之子,对泳技很有自信。他本来并不打算逃走,但是看到其他犯人争先恐后地跳水,忍不住也踩着窗台纵身一跃。
他潜入水中,本能地避开住家密集的方向,朝人烟稀少的地带游去。这就是犯罪者的心理。
说到犯罪,其实他的伤害罪送审后尚未定论。他在一场斗殴中刺伤对方。当时的情况,如果自己不出手就会有生命危险,所以双方半斤八两,他不认为自己有错。像他这种男人,本来就不把打架和赌博视为犯罪。
他心虚,是因为逃离了看守所。趁看守人手不足之际逃脱算是一种越狱,就连他也认为这是犯法的。
这个念头促使凌太往住家稀少的方向游去。
形形色色的漂流物漂来,有被冲垮的屋瓦碎片、看似衣柜残骸的家具、木板、电线杆、树木及其他,最危险的是成堆的漂流原木。
筑后川的上游是原木产地。从丰后深山砍伐的松、杉、桧木等,集结在日田镇附近——日田位于两条支流的汇合点,这个水乡在泛滥的洪水中饱受摧残。集结在此的原木最终统统被冲走了。
凌太边游边躲闪这些危险物,湍急的水势几乎将他冲走。他打算朝市区的反方向横越筑后川,逃亡到没有住家的乡下。因此,他必须往水势汹涌的方向游去。
渐渐地,凌太感到累了,原本雄心万丈的他现在醒悟了,他想自己是无法克服这滔滔奔流的。现在,费力游水就等于是在冒险。
算了,听天由命吧,他想。
他游向视线所及的一幢两层楼,楼下已经被淹没,只剩二楼还浮出水面外。
凌太抓着柱子爬上屋顶,地面早已看不见,仅剩冒出水面的庭树枝头,宛如水草般摇曳。他翻越二楼栏杆,进入一间和室。这个房间相当气派,一体的木质地板配上漆黑油亮的柱子,墙上挂着的字画,钉在墙上错落有致的双层架子,小摆饰,崭新洁净的榻榻米...这对于不久前还在昏暗的牢房里度日的凌太来说,宛如宫殿。
他脱下湿透的囚衣,像回到自己家一般拉开壁橱,里面放着令人眼前一亮的彩色棉被,上面叠着雪白的床单,还有干净的睡衣,是深蓝色的男士款式。
凌太扯出那件睡衣套上后,便往榻榻米上一躺,身体像是卸下了壳似的舒坦松快。
他深深地觉得,自由真好。
就连在房屋四周咆哮的水声也不在意了,他甚至想放声高歌。凌太闭上眼。
这时,响起一阵脚步声。
"啊!"女人迸发出一声惊叫。
凌太惊愕地弹起身,只见一名年轻女子正脸色苍白地愣在原地。本以为这里早已人去楼空,没想到还有人在。凌太吃惊地看着女人。
那是一个年约二十三四岁的美丽女子,瞪着大大的眼睛,面无血色。
"对不起,打扰府上了。"
凌太说着鞠了一躬,一时之间想不出理由解释,所以这声招呼也打得很奇怪。
"您是女主人吗?真糟糕,我是被洪水冲过来的。"
他说明自己的立场。
这个说法似乎无法令女人安心,况且他身上还穿着人家的睡衣。女人用夹杂着强烈恐惧的眼神凝视着他。
"请问你是哪位?"女人用颤抖的声音问道。
"我是被这场洪水冲来的,好不容易才抓到府上的柱子爬上来,救了我一命。"凌太说,"太太,能请您给我一根烟吗?"
开口讨烟是为了让对方安心。凌太从放在桌上的盒子里抽出一根香烟,叼进嘴里。
女人依然不安地摆出戒备姿态。看她的样子,凌太确定这幢房子里只有她一个人。
"太太一个人在家吗?是还来不及逃走吧?"凌太说。
女人的脸色变得更加苍白了。那是被人识破弱点的恐惧,她的双瞳在空中寻求着救援。
"请你出去。"女人轻启僵硬的朱唇。
出去?在这场洪水中?凌太目瞪口呆,正想笑,房屋却在这时猛烈一晃。
"糟了!"凌太说。
凌太探身往外一看,这幢房子的墙壁边卡着四五根顺水漂来的大原木,后面还有仿佛从火柴盒中撒出的大把火柴棒似的无数流木。如果那些原木也都卡在这里,这股力量一定会把房子压得四分五裂,最后被水冲垮。
"太太,该出去的不只我,你也一样。你看,这房子快垮了。"凌太边说边指着外头。
只见十几根原木正在浊流中翻滚着朝这边移动过来。
房子又晃了一下。
女人不假思索地奔向凌太,吓得眼睛上吊,痛苦地吸着鼻子,呼吸急促。
"你先生呢?"
"出差了。"
女人吐露出真心话。
"家里没有其他人了吗?小孩呢?"
女人摇摇头,嘴唇抖得合不拢。
"对了,你会游泳吗?"
"会一点儿,可是水势这么急..."
"好!来,你抓着我。"
女人霎时有些退缩,但凌太硬把她的手拽了过来。万一这屋子垮了就完了。
"好了,快点儿!我们要跳喽。水里有很多漂流物,你要小心。"
凌天抱住女人挣扎的身体,纵身跃入洪流。
打从潜入水中的那一瞬间,凌太就被女人激烈的挣扎吓着了。这女人嘴上说会一点泳技,结果根本是个旱鸭子,不是紧抱凌太就是乱踢,甚至还勒住他的脖子。
同时,水位在不断上涨,水势变得更加汹涌,和刚才的情况有天壤之别。凌太简直毫无招架之力,只能随波逐流。两个人很是狼狈。
女人在水中胡乱挣扎,紧抓着凌太不放。凌太的身体像皮球一样不停地往下沉。
后来不知过了几分钟,也不知漂了多远,他已经失去了时间感、距离感和方向感。
总之,后来碰到了某个硬物,凌太不顾一切地抓住那个东西,钻出水面并踩在上头。他吐出水,猛吸一大口气,这才发现脚下是桥墩,上半部分桥梁已经被冲垮了。
这时,凌太发现还在身边的女人已不再挣扎了,好像失去了意识,他连忙抱住女人。
凌太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总算带着女人爬上岸。赶忙把女人放下,只见对方一脸苍白,不省人事,好像喝了不少水。
说是岸,其实并非普通河岸,而是一块位于高地、树木繁茂的麦田,低处的森林已经有一半淹没在汪洋中。即将收割的麦子金黄饱满。凌太把女人的身体往上面一放,长长的麦秆就服帖地倒下,形成天然床铺。
凌太觉得此时抱着女人的感觉和在水里时不同。冰冷**的肌肤,隐约透着一丝暖意。这躯体沉重且黏腻。凌太替她脱下湿冷的外衣。
虽然才下午五点,却乌云密布,天色阴沉犹如傍晚,女人的身体在昏暗的光线中显得格外白皙。
凌太单膝跪地,让女人趴在他曲起的腿上,膝头抵着心口下方。然后一手托着女人额头,另一只手拍背。女人在无意识中挣扎着吐出几口水。
在海边长大的凌太,从小就看惯了怎么对溺水者进行急救。
幸好,雨势已渐歇。
凌太帮女人吐出水以后又把她放平。女人还没醒,雪白的肌体瘫软无力。凌太表情严肃,转念一想,干脆骑在女人身上,两膝撑地,双掌贴在女人的身体下方,从下往上推挤。同时,凌太还保持一定的频率替她做人工呼吸。女人的上半身随着推挤频频晃动,鬓发散乱、双眼紧闭。凌太看着她直挺的鼻子,紧实饱满的嘴唇半开半闭,露出雪白的贝齿。
凌太继续做着人工呼吸,十五分钟,二十分钟...
女人的齿间泻出气息,嘴唇微微颤动。
她恢复意识了。凌太松了一口气。
女人睁开双眼,虽然看得见了,但脑袋还有好一阵子无法运转。她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前方。
"哦,你醒了吗?"凌太对她说。
女人意识到有一张脸凑近她窥视着;同时,一个半裸的男人正骑在自己身上。
"啊!"
女人从咽喉深处迸发出尖叫。男人的裸体与姿势令她产生了某种错觉。
凌太慌忙想跟女人解释。
可惜事有不巧。
忽然听到两三个人的说话声在逐渐靠近,身为越狱犯的凌太本能地拔脚就跑。
逃走之际,他匆匆在女人耳畔嗫声辩解道:"太太,别担心!"
虽然时间仓促,但这话毕竟还是说错了——这句话要怎么解释都行。或许他应该说,没发生什么值得您担心的事才对。
女人放声大哭。
4
靠近九州山脊的深山河谷中,有一条河逶迤而过。政府目前正在这条河流之上筑坝,以利于水力发电。
昭和二十六年(一九五一)破土动工的这项工程,到现在连一半都还没做好。如果完成了,一年应可输出一万多千瓦的电力。
从九州西海岸的车站换乘支线前往山中要花三个小时,之后还要坐四个小时公车,继而换搭工地专用卡车,再坐一个小时才能抵达目的地,交通极为不便。高山海拔五百六十米,河水深且险,两边有狭壁压顶。
尾村凌太就在这座水坝的工地打工。
过去这一年来,凌太辗转各地打零工,按日计酬。虽然唯恐被追捕的意识常在脑中盘绕,但过了一年,不安已被渐次冲淡。
即便如此,当他在某城市看到水坝招募工人时还是立刻决定应征,因为深山里的环境令他放心。
"可以拿到多少工资?"凌太问招募员。
"一天四百圆,夜班另有津贴。你身强体壮不愁没工作。"招募员上下打量着晒得黝黑的凌太说道。凌太身强力壮,正值二十七岁青春年华,充满了旺盛的精力。
"吃饭得花多少钱?"
"一日三餐共一百五十圆,再加上租棉被要花十五圆。其他就是一些日用品开销了,花不了什么钱的,可以攒下不少呢。"
"该不会把工人当成囚犯虐待吧?"
"别开玩笑了,现在不比以前,现在可是要讲法律的。按照《劳动基本法》,每天工作八小时,员工生病有医生治疗,还会让你休息到康复为止。那里还有休息设施哦。"
"总之,我先去看看吧..."
凌太就这样来到了山中的工地,这里是一片远离世俗、山峦重叠的荒郊野地,他安心了。
以工地现场为中心,四周盖有各种建筑。施工单位的员工宿舍和承包商的职员宿舍都盖得相当豪华,而凌太他们住的工棚却只是一间简陋的木板屋,还隔成了很多间。
这里有一名被称为"工长"的工头,底下还有管理员和账房各一名,这三人占据最大的房间,其他八叠①大的房间里要睡十个人。工棚里总共挤了六十个人。
①叠是日式基本单位,即一榻榻米的大小。约为一点六二平方米。
这样的工棚工地里有几十间。
操作碎岩机、缆索起重机和输送带等机械的,以及卡车司机这种熟练工,被称为"工夫",与一般工人有所区别。
工人就是像凌太这种没有一技之长的杂役,整天不是挑土,就是推手推车或挖岩石。
"你就做这个。"
管理员命令凌太加入挖矿组。用机器碾碎矿石后,工人把碎石放上输送带,制成混凝土后灌入筑坝的模板内。全是大型机械作业。
那些矿山的裸露处可见其纹理,巍峨耸立,高得必须仰望。凌太要爬上那座山。
他们使用黄色炸药开山,声音撼动大地,如地雷爆炸般响彻四周山谷。凌太听到这种声音就觉得痛快。
徐徐飘过天空的白云近在眼前,放眼望去,只见深渊山峦如波浪起伏,还有好几座海拔一千米以上的高山。往下俯瞰,隐约可见河流,预计完工后高一百三十米、宽一百四十米的雪白水坝,目前仅建至三分之一,夹在翠绿的河谷之间。运转中的缆索起重机、大卡车、豆粒大的工人、各种建筑物发亮的屋顶、震耳欲聋的机械声——这是一项开发大自然的人工壮举。
"啊..."
每次休息时,凌太总是坐在岩石上远眺这幅景象。这时的烟抽起来特别香。
"喂,你又在张望什么呢?"
加治宇一从远处出声喊他。加治是个年过三十的男人,和凌太住在同一间工棚,也是赌友。他是个来自大阪的流浪汉。
"嗯?"
"喂喂,你快看那边,看那个!"
凌太朝加治指的方向看去,下方有两辆蓝色汽车正迎着阳光爬上盘山路。
"怎么了?"
"那是A电派驻工地的所长,据说今天是第一次来视察。"
为了监督工程进行,负责施工的A电力股份有限公司会时常派员工来出差。其中高级职员住在公司的员工住宅,其他人则合住在宿舍。工地所长最近才换人。
"嗯..."
凌太茫然地眺望着汽车。(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