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绵延不绝的饥民队伍之中,人人都带着挣扎在饥饿死亡线上才有的表情,麻木不仁,眼神空洞,似乎灵魂行将脱离躯体。
几乎没有人开口说话,全都朝着一个方向不停地走。
前方是潼关,只有过了潼关,才能抵达他们唯一的希望之地华阴。
就在不久之前,这些饥肠辘辘的北方饥民们也曾踏进了富庶的淮北地境,却不想刚好赶上唐廷与宋帝辅公的全面开战。
辅公趁唐朝李孝恭、李靖、黄君汉、李世四路大军尚未完成部署之机,派兵数万北伐,其麾下大将陈政道攻至寿州,徐绍宗攻至海州,兵锋直逼山东沂、密两州。
宋军攻城久攻不下,粮草告罄,便四处烧杀抢掠,把原本的鱼米之乡活生生地变成了人间地狱,淮北百姓扶老携幼,争相逃难,而南下的北方饥民非但没有讨到饱腹之餐,反而因此进一步扩大了队伍规模,当真教人欲哭无泪。
正当饥民们对生存似已感到绝望之时,唐皇李渊下达了一道圣旨,诏告山东、淮北百姓前往关中就食,同时诏令河东潞、泽、绛、蒲四州,以及河南各州对饥民给予一定的救济。
只是朝廷想让各州进行义赈,却明显有些强人所难了。
因为河东承担着并、幽两州的军需,赈粮自是休提,河南则是朝廷讨伐辅公主要的兵力和粮草来源地,一边是关乎国运的战争,一边是命如蝼蚁的饥民,孰轻孰重,一目了然。
这个时代,可没有什么人道主义可讲,饥民所经各州,上至官府,下至平民,皆是如临大敌,各州府兵纷纷自觉把守城门,防止饥民涌进城内,而且这个时节才刚播完麦种,乡间的村民更是严阵以待,一俟看到饥民接近田舍,便会群起持械驱赶,毕竟谁都知道,饥民为了填饱肚子,可以干出任何事情……
“阿爷!”
一声凄恻、稚嫩的声音在人潮中陡然乍响,随即便传来一个女童有气无力的悲号声。
但见女童身边有一个倒在地上的汉子,这汉子仰面朝上,双眼直直地瞪着苍天,口中还含着几根尚未咀嚼咽下的枯草,脖子和脸均呈现出明显的水肿症状,显然近来常喝水充饥,从他和女童身上脏污破旧的衣着面料来看,此人原本家境应该不错,只是饥荒地区一片萧条,米价胜过黄金,很多人即使变卖全部家产,到头来也换不了一斗米粮。
现在这个男人死了,意味着这个沦为孤儿的女童也将不久于人世,可大多数饥民对此早已见怪不怪,如同行尸走肉般毫无反应,甚至连脚步都没有停顿一下。
只不过,总有人会是例外。
几个似乎结成了小型团伙的饥民听到女童的声音,仿佛突然被激活了一般,原本表情呆滞的脸上,竟都现出了不同寻常的亢奋之色。
他们摇晃着有如风都能吹倒的皮包骨,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向女童和地上男子的尸体,女童看起来有十岁出头,已然到了懂事的年纪,心中顿时警铃大作,赶紧站起身来,准备逃跑。
然而这些饥民做这种事情,显然已是轻车熟路,迅速围堵住女童的去路,女童在生死关头,竟爆发出不小的力气,一头撞开一个拦路者,踉踉跄跄地向队伍行进的方向逃离,一个饥民狞笑着扔出一个石块,正好命中女童背心。
女童痛呼一声倒在地上,尚未爬起,几个饥民已经扑了上去,七手八脚地把她拖到路边,女童尖叫着,声音惊恐而悲厉,一时间在广渺的天地间缥缈回荡……
他们把女童的四肢死死按在地上,待到女童再也没有力气反抗时,便要开始进行饥荒中最泯灭人性的行为吃人。
一个双目泛着血光的男子从腰间抽出一把短刀,可他刚准备割向女童的咽喉时,耳畔忽然传来一阵马蹄声,紧接着一支羽箭“嗖”地飞来,正中他的脖子,顿时血溅三尺。
持刀男子的身子尚在地上抽搐,又是一声骏马的长嘶,只见一位头戴幞头,身穿劲装的纤秀少年一手持缰,一手捉刀,威风凛凛地坐于挂着弓囊的马鞍之上,扫视着这几个欲将行凶的人,目光中的浓烈杀气,直教人不寒而栗。
片刻之后,少年忽然冷厉地吐出了一个字:“滚!”
马下几人如蒙大赦,立即连滚带爬地作鸟兽散。
少年将精疲力尽的女童抱上马,却发觉怀中的小人儿有了动静,女童抬起软绵绵的小手,指了指躺在路上的中年男尸,虚弱地说道:“埋了……”顿了一下,又指向自己:“你的。”
少年有些动容,遂点了点头,复又翻身下马,把女童父亲的尸体捆上了马背,紧接着给女童喂了些干粮和水,然后从行囊里拿出一大张告示和一瓶糨糊,来到一棵光秃秃的大树下,并把告示贴在了面向道路的醒目位置上。
告示立刻引起了许多饥民的注意,只片刻功夫,就聚来了一大群人,这告示图文并茂,哪怕个字不识,也都能看懂,大意即是不准食人者入关,入关时不准伤人,不准插队,否则也将不被允许过关,并只能得到朝廷派发的极少食物,而且没有棚屋可住,也没有冬衣可穿。
一个面目赤肿的汉子看了忍不住嗤笑道:“难道吃过人还能看出来不成?”
这时,少年尚未打马离开,不由打量了说话之人一眼,冷冷道:“比如你。”
那汉子先是一怔,不服气地道:“你如何看出来的?”
少年冷笑着说道:“你久饥未有调理,因突食人肉,以致面目赤肿,不出数日,必会内发燥热而死,粮食来之不易,岂能为将死之人所费?”说罢便一打马鞭,沿着道路扬尘而去。
黄昏时分,少年携一人一尸,纵马抵达了一个驿所,准备在里面过夜。
兴许是驿吏们为了躲避饥民的缘故,早已溜之大吉,少年四处打探了一番,确认这里空无一人,便脱下幞头,解开发髻,随即又在伙房烧了一锅水,准备就地简单擦个澡。
可谁知少年刚解开袍衫,那瘦小得不像话的女童正好来到门口,一见此情此景,立刻“啊”的尖叫了一声,急忙捂住双眼,但只一顿,又张开两道指缝,支支吾吾地道:“你……你是……女……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