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
杨绮玉郑重地点了点头,随即用窗杆支起窗棂,探身往外面看了看,低声道:“妾这里暂时不会有别人,明昭可否进来说话?”
“好。”李曜忙收起雨伞,然后等杨绮玉站到窗子一旁,便伸手按在窗沿上,翻身一跃而入,足尖落地,几无生息。
杨绮玉取下撑杆,重新关上窗牖,转身对李曜浅笑盈盈地说道:“难怪宫人们皆道贵主举世无双,万夫莫敌,作为一个女子,能练就出这样的本领,可真是了不起呢。”
此刻的杨绮玉,似乎已经完全放下了心头的包袱,再也没有两人上次见面时的那种焦虑与惶恐,看到李曜这般迅捷灵巧的身手,眼中充满了欣赏与羡慕。
李曜脱去沾了湿泥的道履,兀自跪坐到一张案几旁,答道:“我不过是得了天大的福运罢了。”
杨绮玉叹道:“若无磨砺,何来福运?”
李曜只笑而不语。
杨绮玉从锦篮里提出一只锡壶,往两只杯盏里倒了些热饮,李曜伸手端起杯盏,吹了吹热气,品味着酸甜的果饮,双眸则淡淡地看着对方。
杨绮玉在案几对面入坐,迎向着李曜的视线,神色无比认真地问道:“妾相信贵主的本事,只不过风云变幻,诡谲莫测,若妾死后,贵主如何保得阿尨一生平安?”
杨绮玉听了父亲幕僚辩难与北魏胡太后的故事后,清醒地意识到自身力量是何等的不济,也没有信心保证自己在权力面前不丧失伦理道德与亲情人性。而且她经历了大起大落,体会过荣华富贵转眼成空的滋味,还参与了宫廷斗争,否则她母子二人乃至宗族的命运前程也不会尽握于护国公主之手。
事已至此,现在她只想作为一个母亲,不惜一切代价给儿子争取一个最光明的未来。
而李曜听得此番单刀直入的一问,心中立时明了:这杨绮玉在她的引导下,显然下了极大的决心——决心以生命为注,舍身取利!
李曜有些动容,只是略微沉吟了一下,便说出了对方最想听到的答案:“最完美的办法,自然是让二十弟承袭大统。”
杨绮玉不觉抬起一只素手,按在自己的心口,尽管她此前早就预料到护国公主会有此一说,可她的一颗心依然怦怦跳得厉害。
李曜平静地道:“若有疑问,但说无妨。”说罢又端起杯盏啜饮起来。
过了好半晌,杨绮玉无声地长吸了口气,问道:“为何贵主不选陈王?”
出身弘农刘氏的刘昭媛、刘世让兄弟乃至国师府女典军刘季瑶,皆是护国公主的重要心腹或亲附者,所以包括杨绮玉在内的很多宫妃都认为护国公主有可能会扶持刘昭媛之子陈王元庆入主东宫。
杨绮玉虽然想明白了李曜那句“一生平安”所谓何义,但刘氏一族与护国公主关系如此亲近,却也令她颇感费解与不安。
“我曾经确实有举荐陈王为太子的意向,但若虑及江山社稷的稳定,二十弟明显比十六弟更适合做皇帝。”
李曜语气依旧淡然,杨绮玉闻言却娇躯一震,脑海里一时思绪电转。
她在换位思考自己的儿子在护国公主眼中的价值。
无论是聪慧程度,还是品貌性格,李元祥着实有些平庸无奇,甚至还经常表现得特别顽劣,所以杨绮玉比任何人都更明白——除非有强大的外力襄助,她的儿子绝无半分染指嫡位的可能。
虽然护国公主没说,但事出反常必有妖,作为前朝一代权臣杨素的女儿,杨绮玉似乎有着某种与生俱来的敏锐直觉。
她忽然发现,自己已经隐隐估量出了护国公主超乎常人想象的政治野心。
杨绮玉按捺住心中的震惊与激动,忙不迭地确定她的判断:“为甚么?”
李曜放下杯盏,反问道:“常言道‘知子莫如母’,修容必知缘由,何须明知故问?”
杨绮玉愣了片刻,抿唇道:“妾不放心。”
李曜不疾不徐地吐露出了自己的理由:“我不希望出现一个强劲的外戚势力。”
杨绮玉心道果真如此,不由凝视李曜双眸,意味深长地为对方补充道:“贵主扶植幼帝,便是为了防止大权旁落他人,不知妾说得对否?”
李曜眸子里忽然闪过一抹精芒,笑道:“修容说的没错,若非修容的几位堂兄弟这一番折腾,我还没有办法找到比刘昭媛更可靠的人。”
杨绮玉低低地叹了口气,感慨道:“是啊!若是换作刘昭媛,贵主的‘子贵母死’之策,怕是难以施行吧!”
李曜深深地看了杨绮玉一眼,问道:“修容可会反悔?”
杨绮玉摇了摇头,凄然笑道:“贵主已将话说到这个份上,妾即使后悔也来不及了。”
李曜眼神里浮现出一丝怜悯,但又转瞬即逝,只见她从身上取出一只银瓶,往杨修容面前的杯盏里倾入数滴无色无味的液体。
杨绮玉瞪大着眼睛看了看杯中泛着波纹的水面,忍不住问道:“这是甚么?!”
李曜脸上全无表情:“人若喝了它,无药可救。”
杨绮玉颤手捧杯,轻呡一口,忽然狠狠地咬了咬银牙,将杯中热饮一饮而尽,两行清泪亦从她的眼角滑落。
李曜见她作阖目待死状,沉声提醒道:“此药毒性偏慢,以修容的体质,中毒后仍有一月寿命,只是会活得比较痛苦。修容若不想白受一场折磨,最好不要把真相告诉任何人,包括二十弟在内,否则定会害了他,懂么?”
杨绮玉听出李曜话语里隐藏的寒意,忙拭去泪珠,故作坚强地道:“妾知道……轻重。”
“修容明白就好。”
李曜也一口饮尽热饮,接着伸手捏起案上两只瓷盏长身而起,杨绮玉不解:“贵主这是……”
李曜穿上鞋子,再次翻出窗外,在石臼里将杯子洗了洗,然后还给站到窗边的杨绮玉,又指了指她的鞋子在室内地板上留下的水渍,小声叮嘱道:“请修容切记,不要留下我来过的任何痕迹。”
杨绮玉暗道护国公主当真谨慎,重重地点头道:“贵主大可安心。”
此时雨声嘈急,天空昏暗,李曜环看一眼四周,也不再多言,撑开青伞,迈出轻盈的脚步,仿佛踏水而行,转眼便消失在了茫茫的雨幕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