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接到青谱寄回浣纱镇的家信那天开始,钟涵就里里外外地忙活了起来。准备青谱平日里爱吃的菜,更是请人将青谱的睡房打扫了个干干净净。
这日,钟涵还专门先去陆家布庄向宣文告了假,想着这天就专门呆在家里,哪里也不去,就等着青谱回来。宣文念其在陆家庄本来就帮了不少忙,再加上这次的贡品能够顺利完成,青谱也功不可没。自然就答应了钟涵的这个要求。
从日上三竿到夕阳西下,眼瞅着这天就要完全黑下来了,却还不见青谱的人影。钟涵因为心里担心儿子的安危,再也耐不下性子坐在屋里,当青谱一人背着包袱,满腹心事地走到浣纱镇口时,便瞧见了父亲佝偻的身影,正披着暗淡的霞光,翘首以盼着。
青谱心中一痛,又觉得很是温暖。
“爹。”
青谱来到钟涵身边时,轻轻唤了一声。脸上勾起了一丝些微的笑容。
钟涵瞧着已经长大的儿子,百感交集。抚摸了一下他的脸颊,重重点了点头,明明有很多话想说,却怎么都开不了口。
“来,来,回家吧。”
最后,钟涵只是不住地拍着青谱的肩膀,在青谱的搀扶之下,父子二人踏上了回家的道路。
是夜,钟涵在桌边小酌,十分开心地看着自己儿子吃掉了这满桌的饭菜。
“爹,吃饱了。”
青谱抬起头来,瞧见父亲的目光。下意识地抹了抹嘴,倒有些不好意思了。前些日子赶去追云寨,为了能够救活沈冰他真的是做到了寸步不离。突然放松下来,还果真是饿坏了。自然要比平时吃得多了些。
“呵呵,好吃么?”
钟涵并没有斥责青谱的没有吃相,只是笑呵呵地问青谱饭菜是不是合他的胃口。
青谱望着笑眯眯的父亲,不知怎么,放在双腿上的双手反而将衣服抓得更紧,他使劲点了点头,并没有吭声。就怕自己这会儿说话,会把眼泪都逼出来。
“好,好吃就好。爹也忙了一天了,不就是为了得你这句话么。”
钟涵得到青谱的肯定,长长舒了一口气。青谱借着烛光望着父亲的侧脸,只觉得从小到大,从未见过父亲是这样一幅表情,不免有些好奇。更多的应该是心底的一丝愧疚。
“爹……”
踌躇了一阵,青谱刚鼓起勇气来说自己未来的打算。却被钟涵先抢了话头。
“这次休假,可以休多少时日。”
“……说是一个月,也不过是十几日罢了。而且若知州那边有急事,必须随叫随去。”
“哦,哦。但这休假也算给得够丰足的了。不管如何,谱儿,要懂得谨记恩德。”
青谱俯首,点点头答道。
“孩儿记住了。”
钟涵听罢,满意地点了点头。父子二人便再没有多做言语。沉默了一会儿,青谱见钟涵的酒也喝得差不多了。趁着父亲开心的当儿,便对钟涵道。
“爹,孩儿扶您回房吧。”
“好,好。”
钟涵今日似乎很高兴,喝了不少宣文从酒庄拿给他的水中仙,这对于青谱来说很是意外,因为父亲一生杏林,对于伤身的东西很是忌讳。就连平常招待人,也多是用些许药酒。
青谱一手扶着父亲,感受着父亲身上传来的温暖,许多心里话真是欲言又止。
待到将钟涵扶到了自己的卧房中,他这才深吸一口气切入正题。
“父亲。孩儿……孩儿之所以有这么长的休假,是因为知州大人将孩儿举荐到了王都御医院……”
本还带着笑听儿子说话的钟涵,忽然神情一滞,眨眼间脸上已是换了一幅表情。冷漠得实在不像是平日里平易近人的钟涵老大夫。青谱看了父亲一眼,心中虽然有些惧怕,却还是硬着头皮说了下去。
“假期一结束,孩儿便要北上去参加阁试了……”
“你以何名报上去的。”
“……钟青谱。”
“……既然你心意已绝,又何须来告诉我呢?尽管走就是了,也不必来看我这幅老骨头了。”
钟涵听到青谱这么说,也知道儿子已经准备妥当,现下也只不过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他心中有怒气,却又发不得。不让儿子去王都,并非是他食古不化,试问这天下父母,有哪个不想自己的孩子有所成就的。
钟涵太清楚青谱,这孩子生来就是从事华佗行业的材料,如果不是他在当职期间发生了那样的事,若不是当初他的一意孤行牵连到了家里人,他又怎么会这么不讲情面,硬要将自己的孩子留在这和平得太过平庸的小镇呢?
“爹……”
青谱突然噗通一声跪到了钟涵身前,这让心中矛盾的钟涵更是沉重。半晌,他摇了摇头道。
“不是爹不通情理,是你这么一去,有太多危险。王都不比这偏僻宁静之地,一踏进那城门,就会有很多双眼睛看着你,更何况,你是要进皇宫的啊。”
“孩儿知道。”
青谱点了点头。
“你懂……你懂什么?你……你啊!!哎!!”
钟涵颤抖着指着自己儿子,却是千言万语堵在了喉咙处,怎么都说不出一个完整的话来。到头来,他还是选择责怪自己。长叹一声之后,便也作罢。
“爹……”
青谱抬头见着父亲满是皱纹的脸,心中不忍,还想说些什么宽慰他的话,却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询问声。
“请问,钟涵老先生,您睡了么?”
青谱与钟涵皆为一愣,因为这声音若是没听错的话,应该是陆宣文陆大少爷的。
父子二人默契地对望了一眼,青谱在父亲的授意下赶忙出得门来。果真见到宣文一人正提着个食盒与酒坛,见到青谱出来了,他微笑地向之示意。
“我还说,若你父亲睡了,我便不打搅了。放下东西便走。”
进得门来的青谱站在庭院里,轻声与青谱说着。正在这时,钟涵也出得房门来了。
“大少爷……”
见宣文两手提着好些东西,钟涵赶忙上前来要替他拿着。宣文见状,马上受宠若惊地躲。
“别,别。钟老先生,怎么好意思麻烦您呢。这几日我二婶的病可都是仰仗您劳心劳力了。这么点体力活,宣文可不敢劳烦您。我啊,就是来向钟老先生借一下青谱。不知能不能让他陪我这孤家寡人对饮一番,待会咱们喝尽兴了,一定把他完璧归赵地还回来。”
宣文不似起良,温文尔雅惯了,偶尔开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反而更是显得平易近人。
本来还因前尘往事而伤怀的钟涵被宣文这么一打趣,反而心情也愉悦了不少。
“大少爷这是说得哪里话。小犬能与大少爷成为知己好友,是他前世修来的福。”
说着,他便又对青谱嘱咐道。
“去吧,对待大少爷,可不能没了礼数。”
青谱轻轻点头,便在宣文的示意下先出了大门。
……
一路上,宣文与他均是相对无言。实话说来,他们也并不是什么很熟悉的朋友,只不过因为贡品事件,有过一两次默契合作罢了。
“到了。”
宣文说着,便在马车停下之后,率先出了马车。跟在宣文身后的青谱探头一瞧,却发现不知在什么时候,这马车已经行得很远了。
马车停着的地方是一处凉亭,若是青谱没有打量错,应该就是临近浣纱镇的那一处十里亭。远处那片树林,黑压压地一片,透着一股子诡异。青谱打量完周遭,又看向了凉亭里。却见宣文已经就坐,面对着的地方,正是那片静谧的树林。
“这里是……”
青谱进得亭子里来,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
“这里?十里亭啊。”
宣文微微一笑,示意青谱坐下。
“既然你父亲不在,这里也没有旁人,咱们就不必拘谨了。”
青谱听罢,也是端得酒杯来,与之相碰。宣文微微一笑,一饮而尽之后,倒也有了几分畅快的感觉。
“…你有心事?”
他正在为自己又蓄满一杯时,突兀的问话忽然在他耳边响起。宣文诧异地抬起头来,瞧见青谱认真考究的眼神,忍不住又笑开了。
“你还说我?你不是么?不然……怎么会陪我这个陌生人来喝酒。”
青谱眉头一皱,却也无言以对。算是默认了宣文的话。说来还真是有趣,这两个人的相处模式一直都是这样。即便平日里不是接触太多,二人凑在一起时,又好像是相交多年似的,一眼便可以瞧出对方的心里装的是什么。
宣文叹了一口气道。
“你今日能回来,钟老先生可是高兴坏了。可是刚我进你家时,又觉得有写怪异。说不出来。”
青谱沉默了一会儿,也主动取酒喝了起来。
“……我回来,是向父亲辞行的。不日将北上参加阁试。”
“是回王都?”
宣文听罢,愣了好一会儿才小心翼翼地确认。青谱奇怪地看了宣文一眼,见他满眼的好奇,这才点了点头。
“……你知道焚香跟着邹家人离开浣纱镇的事情了?”
青谱的神情因这句话显得更加木讷。他心中苦闷,是没想到焚香果真说到做到,就连离开都不与她说一声。
宣文见青谱一幅痛苦的模样,叹了一口气拍了拍他肩膀说。
“别怪她,她也是走得匆忙,迫不得已。”
“……她什么时候走的?”
“也不过是三天前吧。”
得到了想要的答案之后,青谱愈发地沉默了。本来宣文是想扯个人来陪他喝闷酒,却不曾想,这平日里一言不发的少年今日比他喝得还多。这样颠倒的角色让宣文有些哭笑不得,倒也随他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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