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况天罗之下地网之上,还有一根棍子,一柄斧头,一把算盘,以及四十八颗旋转而飞、疾驰而来的铁算珠。
棍是朝天棍,百器谱排行八十七位,穷伙计曾用它灭敲碎了龙套门三十九人的脑袋。
沅陵老人在百器谱朝天棍的记载下面,写下这么几行评语:
朝天棍,棍身取自蛮荒金鸡岭野梧桐树,传说凤凰南渡之时曾于此处栖身,由是此树带有灵性,引百鸟朝拜。
后孔雀叛离经由此处,以口中恶气吐之,梧桐叶落根枯,唯主干屹立不倒,怨恨之气向天而生。
蛮荒老人以盘古斧伐之,以古法为引,以怨气为源,生出此宝物,取名朝天棍,合怨气朝天之意。最喜杀戮及血腥之气,嗜血吸怨,被蛮荒朝天宗尊为至宝。
朝天棍,可以敲碎乌蒙山上最硬的岩石,可以挥出黄河古渡上最凌厉的罡风。
瘦伙计当年残了一条腿,连带着整个人也更加乖戾嫉恨,与朝天棍的怨气有暗合之意。
人棍合一,竟是在不经意间臻于完美。
阐宗讲究当头棒喝,为的是醍醐灌顶。
穷伙计要的是当头棒碎,为的是佛挡*。
他有这个自信,他也有这个能力,因为它是蛮荒独一无二的穷伙计。
也有人叫他横伙计,他的名字,就叫穷横。
穷伙计与富东家,不是他们的绰号,而是他们的名字。他们是蛮荒恶名在外百年的最佳拍档。
穷伙计一棍打下,力有千钧,棍影万重。
富东家的四十八棵陨铁算珠,裹挟着四十八团黝黑气息,好似长有尾巴的黑色怨灵,从四面八方袭向邱正的周身大穴。
邱正已经被他们的杀戮重重包围。
这包围的外边,还有一把游弋的斧头,一张已经完全张开的网和十根近乎嵌入邱正脚踝的爪子。
这是他们必杀的一击!
邱正已经无处可逃!
富东家心里轻声叹息:值得吗?几人合力,只为了一个几十年不问世事的邱正?
也许值得吧?毕竟这是在神州腹地,鹰愁山下,而且要击杀的是定陵邱家二爷。
斧影,珠声,棍先至。
穷伙计身体腾空,头下脚上,似一只独腿的苍鹰凌空而下。
朝天棍,就是苍鹰最尖最硬最强的喙。
若在平时,凭邱家水无痕的身法,邱正自然可以轻松躲开。
可现在他被地网牢牢锁住脚踝,身法无法施展。
他只有硬接穷伙计用尽全力的一棍。
用什么接?
用家传的剑吗?
虽然邱正随身就佩戴有一把名剑,虽然这把剑的百器谱排行比天罗还要靠前,可是他却断断不敢拿出来抵挡排名比天罗还要靠后的朝天棍。
邱正抬起头来,眼瞳里尽是愈来愈逼近的漫天狂舞的棍山棒影。
邱正忽然抬起了双臂。
他要用两只臂膀的力量去化解朝天棍的威力?
穷伙计狰狞的面容上嘴角上扬,显出一丝诡异的微笑。
万重棍影化虚为实,成为一道拖着长尾的黑色幕墙向邱正突兀压下,势不可挡。
臂断,颅碎,邱正整个身体化作一滩血泥,四溅开去。
这是穷伙计脑海中出现的画面。
只是,这画面并没有实现。
万千棍影中,邱正面色如常,两只手臂随意一抓,稳稳地攥住了朝天棍满是血腥的一端。
血气震荡,浓烈的腥味骤然扩散开来,在空中似乎化出实质,似一颗颗破碎的头颅,如一朵朵血红的桃花。
血雾蒸腾之下,邱正的身体忽然消失不见。
富东家到四十八颗算珠全落了空,在空中两两相碰,然后又从四面八方退回到富东家的算盘内,在红柱上迷惘的旋转颤鸣。
邱正去了哪里?
穷伙计面色难看到了极点,单手拄棒,望着地面上一个黑黝黝的洞口。
洞口不大,刚好能容得进一个人。
邱正便在洞里面。
地面上避无可避,那就借力使力,在地面上开一个洞口,躲到里面去!
随着邱正没入洞中,地底深处响起清脆的骨断的声音还有一声痛入骨髓的嚎叫。
嚎叫好似受伤的野兽狂怒的嘶吼,虽然隔着厚厚的地面,入得耳中依然让人不由自主的惊出一个寒战。
原本平坦的地面突然突兀起伏,自洞口的方向向远处蔓延,好似有什么东西正在地低急速的穿行。
“波”地声响,一个怪物从地底钻出,匍匐在老艄公脚旁。
那怪物似人似猴,弯腰驼背,全身不着寸缕,长满厚厚的黄色的兽毛。灰头土脸地蹲在地上,两只臂膀软软地垂在胸前,骨节尽断。
怪物脸上现出愤怒而痛苦的神情,两只褐色眼睛充满怨恨和畏惧地盯着地面上的洞口。
洞口边缘的沙粒和石子不时的向洞内缓缓滑落,好似怠慢了时光的沙漏。
洞内没有一丝声响。
黑毛怪物张开大嘴,露出满嘴又黄又利的尖牙,含糊地嘟囔道:“邱正,下面的!弄断手指,好好的!”
几人都明白他的意思,穷伙计眼中戾气一闪,就要有所动作。
旁边樵夫闪过来,摇头道:“慢来慢来!且看我落井下树。”
白光一闪,手中巨斧脱手飞出,樵夫紧跟着踏空而起,硕大的身躯竟好似棉花,轻柔地在空中飘行,没入密林深处。
轰的声响,密林深处有万年巨木被人从中撞断,吱呀呀的倒下,搅动林海绿叶,惊起无数归巢的飞鸟,呼啦啦地飞向空中,在高处盘旋哀鸣。
须臾工夫,樵夫越林而出,左肩上扛着一根约有一人合抱粗细的圆木,新砍伐的树茬上还有白色的浆液缓缓流淌。
“樵夫,也只会砍柴了!”
乔夫将斧头往腰间随意一插,腾出两只手来,将圆木牢牢抱住,下蹲,起身,扔出。
千斤重的原木被他像标枪一样掷了出去。
巨木如舟,沉重的破开傍晚的天空,带着身下一团浓浓的黑影,准确的落进邱正藏身的洞口,震荡起地面的浮灰,飘飘扬扬地在四围缠绕。
洞口原本不大,巨木落下去半米多深,将整个洞堵得严严实实。
烟雾散去,巨木入洞扎根,浑然天成。好似这个地方原本就长有一棵巨树,只是巨树被人砍了头,断了枝,只剩下光秃秃的躯干。
洞里边没有一丝动静。
樵夫面色如常。穷伙计阴惨惨一笑:“我好不容易打出来的洞口,反倒被你堵死了。这下可好,想要进洞去抓人可是难了。”
樵夫依旧面色如常。渔夫走上前,缓缓说道:“干嘛非要进洞?把邱家老二困在洞里,不一样挺好?”一边说,一边将缠绕在胳膊上的天罗取下。
天罗通体黝黑,看上去和普通的渔网没什么两样。
渔夫顺手一抛,将网撒了出去,动作自然纯熟。
好像他现在站立的地面不是满地沙砾的硬土,而是滚滚流淌的江水。在江水的下面,正有大群大群的肥美鱼儿游过。
而他,则要用天罗将那些鱼儿一网打尽。
可这里毕竟不是河面,一网下去,并没有打到鱼,天罗网直直地立在巨木上面。
没错,“立”在巨木的上面。
软软的天罗网仿佛突然间被硬铁重新铸造,无比坚挺的立在巨木的上面,似撑开的黑黝黝的伞面。
天罗网做伞面,巨木做伞柄。远远望去,一把撑开的巨伞罩在洞口上面。
只是这个伞柄太大了些,伞面太小了些,看着有些不成比例。
伞可以用来遮恼人的风,挡寒冷的雨,避开刺目的阳光。
此地无风,此时无雨。天色已近黄昏,阳光不仅不刺眼,反倒柔和地让人心悸。
若是老夫子或落地秀才看了在眼,说不定会触景生情,吟出一首好诗来。
可是不论渔夫,樵夫还是富东家,穷伙计,都只是蛮荒妖族的修道高手,而不是吟诗高手。
他们的世界里没有风花雪月,只有杀戮生存。
渔夫的天罗网挡在洞口,不遮风不挡雨,只是斩断了天地间的灵气,遮蔽了天机。
遮蔽了天机,邱正就没有办法将自己的讯息传递出去,自然也就不会有救援到来。
斩断了天地间的灵气,邱正的道法便成了无源之水,纵然依旧可以奔腾,却又能持续多久?
身在洞中,邱正成了困兽。
人在网下,好似待捕之鱼。
邱正已无路可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