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夜幕当中,管家将花山院香送入到了松坂村长的屋舍里面。
一听到大小姐驾临的消息,村长夫妇又惊喜又意外,连忙走了出来,把从东京回来的大小姐迎了进来。
这对夫妇都是五十多岁的年纪,不过因为常年在田地里面劳作的缘故,相貌要显得更加苍老一些。
村长皮肤黝黑,身材不高但是身体十分结实,留着花白的短发,穿着也十分简朴,就是一件青色的服而已,干瘪的身材配上宽松的裤脚显得有些滑稽可笑,就像人偶娃娃一样。
花山院香不可能真的笑出来,她十分谦恭地向这对夫妇表示了感激,并且表示自己不会忘记他们的帮助。
当然,虽说表面上谦恭周到,但是花山院香骨子里还是有名门的骄傲,对村长夫妇保持了客气的距离。
一方面来说,这对夫妇拗口的长野方言让她有些听得不太舒服,更重要的是,虽然是村长,但无非也就是他们家高级一点的奴仆而已,这一整个村子都是花山院家的土地,他们也都是自家的佃户,根本谈不上平等可言。
她的表现,让这对夫妇更加诚惶诚恐,他们连连鞠躬,以最大的热情来接待大小姐。
虽然现在已经是皇国战败礼崩乐坏的年头,但是对这对久居乡间的夫妇来说,伯爵老爷的独生女儿,就跟天上人没有什么区别。
就这样,花山院香有生以来第一次住进到了自己家佃户的家中如果不是因为战败,不是因为这一系列机缘巧合的话,恐怕她这一生都不会有这样的奇特体验吧。
当然,这也算不上什么舒服的体验。
一进来,花山院香就闻到了一股气味。
这是物品老旧之后碰上潮气的霉湿气味,还有烧柴火做饭取暖之后留下的烟气,再混上老人平常的体味,气味着实有些难闻。
生性爱洁的大小姐,对此没有表示出半点难受。
就连防空洞的日子都忍过来了,这又有什么好抱怨的呢?再说了,人家这么热情地帮了自己,自己没有资格再去挑三拣四。
为了避嫌,在把大小姐迎了进来之后,松坂村长就直接回自己的隔间休息去了,由他的妻子来招待她。
这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农妇,身材和丈夫一样干瘪,双目涣散,不过精神倒还是不错,一直都跟花山院香嘘寒问暖,问各种问题。
花山院香虽然有些不胜其烦,但是本着礼貌起见,仍旧有一搭没一搭地回答着村长夫人的问题。
两个人在谈话之间,来到了二楼的房间前面,村长夫人殷勤地为大小姐推开了纸和木板做成的门。
借助着昏暗的油灯,花山院香看到了里面的陈设。
然后,她呆愣住了。
不是因为里面是触目惊心的贫穷,如果是这样的话花山院香早有心理准备,事实是出乎于她意料之外的里面的布置堪称奢侈,甚至有些耀眼得过分了。
这是典型的和室,榻榻米、壁龛和云板等等一应俱全,但是在房间的角落里面摆着两个西洋座钟,而且看上去做工精巧价值不菲,在内侧的墙壁上则挂着几幅字条,看上去像是什么古董,在壁龛旁边还挂着几件西服,榻榻米上铺着丝绒垫子,还有一些丝绸刺绣摆放在旁边。
最让人意外的,是在壁龛里面供奉着的一尊小弥勒佛像,虽然因为视线模糊看不太清具体的样子,不过从那个光芒和色泽来看,怎么看都像是金质的。
贵重的东西很多,但是摆放得杂乱不堪,好像是根本不懂设计也毫无品味的屋主人,有意将自家最为贵重的东西堆在一起似的,纯粹就是堆在一起而已。
这实在是太让人意外了。
为什么这个村子里面的农户会有这么多贵重东西?哪怕是村长也不应该这么富裕吧。
“这个……”惊诧之下,花山院香也忘了什么礼节,抬起手来指着里面。
“这是我们给儿子准备的房间,不过您不用担心,他现在在外地工作,一年到头也不会回来几次,您放心住下吧。”村长夫人会错了意,笑眯眯地回答大小姐。“东京的大小姐可能看不上我们这里,但是这已经是全村最气派的房间了,还请您见谅啊……说起来,这还要感谢老爷呢,就是因为老爷的帮忙,他才能够在商社里面找到一个好职位,也没有被征召到军队里面去,老爷对我们一家真的是没的说……”
夫人像一个普通村妇一样絮絮叨叨,花山院香却已经没有听进去了。
确实,这房间已经够气派的了,虽然没什么品位……
毫无疑问,村长夫妇尽了主人最大的热情,把最好的一间房间留给了下榻的大小姐。
这种热情倒是让人很感动,可是最大的疑惑还是让花山院香如同骨鲠在喉。
就算是村长也不应该这么富有吧?难道是父亲送给他们的,或者,更糟的情况……是偷来抢来的吗?
可是如果这样的话,村长夫妇也不敢就这样毫无戒备地展示给自己吧。
疑惑之下,花山院香决定试探一下。
“这些东西……是从哪儿买来的啊?”她小心翼翼地问。
“这些东西,都是从城里换来的哦……”老婆婆出乎她意料的干脆。“从两三年前开始,直到终战那段时间,城里的粮食一直都很短缺,粮价越来越贵,尤其是后面一直被轰炸,到处交通断绝物资紧缺,粮食就更加贵了,我们把每年的收cd囤积起来,然后送到城里面卖掉,结果赚了好多东西……”
“不可能!粮食不都是政府征购然后配给给居民的吗?”经历过战时体制的花山院香不太相信这些话,“你们怎么可以……”
突然,她微微睁大了眼睛。“父亲?!是父亲准许你们这么做的吗?”
“是啊,就是老爷安排的,我们只是按老爷的吩咐行事而已。”村长夫人对大小姐的反应有些奇怪,但还是老实地点了点头,“销售都是老爷安排的,我们只是帮老爷运输东西而已。”
接着,好像是想起了什么,她又对大小姐补充,“对了,老爷还特别关照过,说是政府为了打仗发行了太多钱了,以后纸币肯定会完全不值钱,所以后来我们都是只收实物的,这些东西,都是那时候从城里换过来的……”
听到老婆婆的叙述,花山院香的面色变得惨白了起来。
“不可能吧……父亲……居然会做这种事?”、
虽然口中这么说,但是她并不怀疑村长夫人所说的话想想就明白了,如果没有父亲的话,一介村民还有什么办法对抗政府,把粮食囤积起来兑换物资并且安全运回来?
村野的夫妇可能不明白这种事是什么性质,但是花山院香自然能够明白。
在战争期间暗地里对抗政府法令,把粮食收成隐匿起来然后囤积居奇,在黑市里面发卖,趁机赚取巨额利润……这就是明明白白的发战争财。
村长身为父亲的亲信,就赚了这么多东西,那么父亲到底从中赚取了多少?
自己所要继承的财富里面,有多少是父亲借助国家危难而攫取的不义之财?
身为华族的一员,深受陛下的厚恩和国家的期待,结果却在国家危难之际暗地里大发国难财……一想到这里,花山院香感到没来由的一阵恶心。
还不如做个战犯呢,花山院香心想。
“哎,只可惜老爷过世之后,就没有人来安排这些事了,我们只好都停下来了,不然搞不好还能够再赚更大一笔。”仿佛是嫌给大小姐的打击还不够一样,村长夫人絮絮叨叨地继续在她耳边说,“那段时间好多人发疯了一样想用家传珠宝换粮食呢,不少人都直接从城里走到了这里来,真辛苦他们了……”
她在惋惜。
轰炸,饥荒,死亡……这也是能惋惜的事情吗?
那么多人死去了……
花山院香斜睨了一下老妇人,她那慈祥的脸一瞬间似乎又是这样可恶。
她对父亲,对自己所做的事情,一点也没有内心的愧疚,把一切都当成了理所当然,她根本不明白自己做了什么所以她就敢于这么大大方方地在自己面前展示成果。
同样是经受战争的摧残,有些人却有着完全不同的回忆,这真是可笑。
可是我又有什么资格指责她呢?这一切不就是我父亲在主导吗?
少女在这个打击面前一下子有些失语了。
就在这时候,从窗外传来了一声尖利的呐喊。
声调很高很尖,像是妇人在哀鸣又像是鬼怪在嘶吼,仅仅听着就能够察觉其中包含着莫名的悲痛。
听到这声尖叫,一直和气讨好大小姐的夫人顿时就冷脸了。
“那个疯婆子又鬼喊鬼叫了!真是的,最近老是这样,也不让人睡个觉!”
“她怎么了?”精神已经饱受冲击的花山院香。
“她呀,也算是倒霉吧,丈夫在外当兵战死了,两个儿子也被邪灵作祟带走了,都找不回来了。”村长夫人叹了口气,“是个可怜人啊……”
“邪灵作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