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千岭的目光停留在眼前的墙面上,他的目光似乎能看透那面白墙,直落到一墙之隔的洛九江卧房里。窗边摆着的灵植是食物,桌上摆放的纸笔是食物,空气中每丝每缕的灵气也是食物,而躺在床上静静睡去的……
躺在床上静静睡去的是洛九江。
这是他和整个三千世界产生的第一丝联系,是他在整个世界中打下的独一无二的锚点。他不可以把洛九江当成食物,当然也不能毁掉这个维系他们全部记忆的小世界。
寒千岭全然疯狂的眼底终于出现了一丝剧烈的波动!
他周身暴动的灵气已经形成了一个漩涡,似乎等着在某个时刻狂乱地把整个小世界吞吃卷入。而此时此刻,这个旋涡缓慢地、艰难地,向着反方向转动着。
寒千岭吃力地压制着自己的灵气和修为,把它们一寸寸地按回体内,这件事是这么困难,仿佛一个人拼命地塞回自己被拔.出体外的脊骨。
每个人心里都有那么几条底线般的“我不可以”。有的人不可以杀人,有的人不可以放火,有的人不可以背信弃义。
而寒千岭,他在过去的十四年里一直要求着自己,他不可以发疯,不可以放弃,不可以控制不住那种从灵魂而生,始终难以摆脱的恨意。
这种克制和忍受几乎成了一种与生俱来的本能,以至于当他分出一点理智来后,那种席卷全身的饥饿和疯狂便被缓慢而有效地压制住了。
隔壁的洛九江熟睡着,他的床脚旁丢着一件结满了盐花的外袍。
而卧室中的寒千岭端坐着,他汗落如雨,打湿了满身衣物,后背也正缓慢的结着一层雪白的盐霜。
随着灵气一分分地散去,寒千岭的修为也一点点地跌落,从筑基变为炼气九层、炼气八层……然后又回到了最初的炼气七层。
他重新睁开了眼睛,目光中是一片清明。
与之前不同的是,他此时经脉中的灵气已经浓厚的近乎粘稠了。
不会像此前那样随便运转两下灵力就走到突破的危险边缘,也不会进阶到他如今还无法自控的筑基期。他眼下的情况是最好的结果。
寒千岭的每一寸肌肉里都像是灌满了铅,灵魂却仿佛轻飘飘的。他任自己毫无形象的仰倒在床上,不知道自己嘴角已经慢慢翘起。
这样轻松的感觉,应该可以叫作释然吧。
——————————
第二天一早,洛九江和寒千岭两人并肩走向校场,寒千岭把昨晚的事改头换面的提了一句:“我给你房中新换了几盆花。”
说这话时他正捻着那串圆润光滑的珠子,让它们被一颗颗从指缝中缓慢而稳定地拨开。洛九江“诶”了一声:“这我可没注意到。”
“改动不大,原先是什么品种的如今还是什么品种。”寒千岭镇定道,“我就是换了种颜色,觉得蓝色更顺眼些。”
这种小事洛九江是不怎么放在心上的,他随便点了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正当他兴味盎然地想要跟寒千岭描述一下他昨天做过的一场梦时,寒千岭猛然一扯他衣袖,拽着他躲到了一处嶙峋的乱石之后。
洛九江和他向来极有默契,不但十分依从的顺着寒千岭的力道躲好,中途连一声都没出,甚至还有余心帮寒千岭拢好了一处可能暴露行踪的衣角。
他这举动刚做完,不远处就有两人的脚步声渐渐靠近。洛九江从石缝中打量出去,只一眼就忍不住睁大了眼睛。
此处真是个躲避打探的风水宝地,在远处把身影缩进一丛绿植阴影中的两位,不是越青晖和董双玉还能有谁?
他们原本便缠肘并步地走在路上,如今找到了一处避人的地方,干脆就直接吻的难舍难分。
洛九江瞠目结舌。
不同于洛九江此前的毫无察觉,寒千岭在昨日便对这两个人的关系隐约有点猜测。眼下见猜想成真,心中也无多少惊愕,只是无声地把洛九江向自己的方向扯了扯。
听着不远处枝叶摩擦衣物的、恋人深吻时特有的水声,还有几句低声且甜蜜的絮语,饶是豁达如洛九江,此时此刻,心头也不免生出了一点尴尬来。
他和寒千岭躲藏的这从乱石大小有限,故而他和寒千岭的身体只好紧紧相贴。两人的呼吸相交,在这个距离下都能清晰的嗅到彼此身上的气味。那气息已经极熟悉,若不是此时身处在这么一个环境下,两人早就对此习以为常,毫无意识了。
自己和对方的心跳声混杂在一起,清晰可闻。洛九江眨眼的瞬间脑中飞快的闪过一个错觉:他们的心脏是被什么东西牵在一起的。
谢天谢地,两人并不用在这种尴尬的境遇下耽搁太久。董双玉和越青晖终究是离开了。听得他们远去的声音,洛九江大着胆子探出头去,便见了这两人十指相扣的背影。
确定对方是真的走了,并不会杀个回马枪后,洛九江扶着石头站了起来,长长地吐了一口气:“真没想到……我可从没撞上过这种事。”
“两个男子做道侣的事在岛外更常见些,七岛之内确实不多。”寒千岭也站起身来,细致地整了整自己的衣衫,弹去了两三点刚刚在石头上蹭到的青苔。不同于洛九江的如释重负,他的神色间很有几分莫测之意:“你怎么看?”
“什么?”
“他们两个的事,你怎么看?我是指像这样,两个男人谈情说爱。”
“此前没料到啊,刚刚真是吓了一跳。”洛九江仔细地想了想:“但你要问我怎么看……好像也没什么特殊的?男人和男人在一起,最多是没人给绣荷包罢了,不过那又不是要紧的事。”
寒千岭摇了摇头:“不一样的。”
“哪不一样?”被这么一否定,洛九江倒笑了:“是能比男女在一块多吃顿饭,还是能比夫妻多睡张床?我瞧他们在一起,衣食住行还更方便些,连逛窑子都能搭个伴呢。”
听到前面的话,寒千岭刚刚神情一动,可最后的那句话就让他的神情变为了哭笑不得。他伸手点了洛九江两下,自己也无奈地笑了起来。
“我真不该问你。走吧。”
“别用那种‘朽木不可雕也’的口吻说话啊,我明明也懂的。”洛九江抬手勾住寒千岭的脖子,笑道,“你这语气简直像是放弃我了一样。”
寒千岭叹了口气:“你懂?觉得一对断袖方便一块儿逛窑子也算懂?——您可开点窍吧。”
洛九江莫名其妙道:“什么?”
寒千岭又笑了笑,没和他多说。
一般来说少年人知好色而慕少艾,十四五岁正是情窦初开的时候。可洛九江不知是不是调皮捣蛋的事做多了遭报应,怎么看也不像是开窍的模样。
真说起来,寒千岭亲见过族里有小姑娘递洛九江荷包,他自己也很明白是什么意思,但却没表现出半分初遇这种事的惊讶腼腆。不知为何,洛九江对于这种事的态度格外坦荡,似乎有种很奇妙的……正直。
也不知该说好,还是该说不好。
“正直”的洛九江眼睛一转就想到了别的地方,他凑近了寒千岭,压低了声音道:“诶,提到这个我就想起来——千岭,你有没有……的时候?”
“什么?”极难得的,寒千岭没能从眉眼中领会洛九江的意思。
“就是夜里做了个梦,等早晨起来时,发现自己……的时候?”
两人四目相对,气氛一时寂静。片刻之后,寒千岭懂了。
他确实有过,仅有一次。
遗.精这种事情,是身体健康的人类少年理应具有的生理现象,寒千岭挺早就知道这个,但他从前没想过自己能有这种经历。
所以当他那天早晨醒来发现自己的异况时,切切实实地吓了一跳。
他没料到自己会有这么……这么人类的情况。
只消看寒千岭此时眼神一下,洛九江就摸出了他的底。他揉了揉自己的鼻尖,好奇道:“千岭,那你晚上都梦到了什么啊?”
少年人对这种“禁区”一般的话题难免有种天然的好奇,像洛九江这种专爱碰线的人,对此就更跃跃欲试。
“……”寒千岭目光闪烁了一下,他看着洛九江好奇而坦然的眼神,低声如实道:“我梦到鳞,很多很多片鳞。”
他眼神暗了暗,想到了梦中那段仿佛没有尽头的鳞海。他至今还记得那些幽蓝鳞片上特有的闪光,这场梦发的突如其来,他始终也没能见到那片鳞海的首尾,只能推测出那是什么东西的某一部分。
要是单凭推测,他倒觉得那片鳞海是……
思绪突然被一个不解风情的声音打断,洛九江无知无觉第笑道:“诶?不是人吗?我还当会是个绝世美女啊,再不济也该是个能让你魂牵梦萦喜欢上的姑娘?”
寒千岭转过眼来,看了看对方那张犹然情关未开的面孔,轻轻哼笑了一声:“我心里也遗憾得很,怎么就没能梦到个……魂牵梦萦的人?”